第38章

鞠橙橙的葬禮辦得簡單粗糙,方鹿鳴看見她安靜地躺在水晶棺材裏,原本被車輪碾壓得破碎的臉,在入殓師的巧手下竟與平日的模樣如出一轍。此時她着一件藏藍色壽衣,金絲盤扣的形狀是一朵朵盛放的梅花,閉着眼睛的姿态就像是睡着了那樣。

鞠橙橙的朋友幾乎一個沒有,來的也只是幾個方鹿鳴連稱謂都叫不出來的親戚。她前半生清高自傲,後半生茕茕孑立,到最後依舊竟連送終的人也寥寥無幾。

別人問方鹿鳴她是如何去世的,他愣愣怔怔,回答得語焉不詳,很快又垂下頭,繼續折手上的紙元寶。

靳嶼将他手中的銀紙抽走,坐在他的身邊,淡淡道:“我陪你一起。”

紙元寶厚厚地攢了整個盆子,折這麽長時間,一把火便給燒沒了。火苗舔舐他的側臉,火光在他的臉上明明滅滅得跳動,他将一條裙子從包裏拿出來——這是鞠橙橙最喜歡的一條白色長裙,陪伴她二十多年的時光,最好的年紀也囊括在內。

方鹿鳴的手指撫摸裙子上的花紋,上面甚至還斑駁幾塊陳年血跡。他想,當時她是如何鼓起勇氣,竟能拿刀刺向方志南?

時間能把好人變成壞人,壞人變成好人;能讓沉渣泛起、枯木逢春;能讓反骨之人耗盡一身銳氣,到最後變得碌碌無為、茍且偷生。

火勢逐漸減小,到最後只剩下盆底黑色的灰燼,還有屢屢青煙不斷地向上攀升,遂消弭在空氣裏。

“你說有些人,活在這個世上是不是特別痛苦?”寂靜的黑夜裏,他突然開口。

靳嶼起先沒有說話,而是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掌心打開——之前折了很長時間的元寶,他的指腹盡是亮晶晶的銀屑。

靳嶼微不可覺地嘆口氣,随後拿起濕布擦拭起他的手指,連指甲縫都不放過。

就在方鹿鳴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後者倏地說道:“我小時候曾經寫過一篇命題作文,它叫‘活着的意義’。”

“當時我是這麽寫的:生而為人,何等幸運。要是世上真的有輪回,說不定下一世就變成了渺小的螞蟻、蠕動的毛毛蟲,甚至是肉眼都看不見的微生物……總之,能夠作為人類活着,我真的很幸福。”

“可後來,我才發現那時的我寫反了。”

方鹿鳴擡起頭看他。

“不是因為活着才幸福,是因為幸福才選擇繼續生活下去。如果一直不幸福,那麽‘為人’還有什麽意思?只有死亡才是一種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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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來沒有說過這麽多的話,方鹿鳴聽得靈臺清明、心思澄澈,原本積攢一肚的話語在喉頭繞了一圈又一圈,最後還是化作一句:“謝謝。”

他只會說這兩個字。

※※※

可是事情似乎比他想象得更為糟糕。

他頻繁地在家裏、大街上、電影院中看到刀疤男的身影,甚至連某處死角都會憑空出現他的面孔——眼珠子小到幾乎只看得到眼白,鮮紅的液體正不斷往外流淌下來,頭顱以一種奇異的方式扭曲着。

這一天他走進浴室,剛洗完臉,他眼睛半眯地摸索起毛巾,待完全擦幹臉上的水分後,睜開眼時,鏡中赫然出現一張慘白的臉。沒有眉毛、鼻子、頭發與嘴巴,唯獨一雙森白的眼睛暴露在外,而那道傷疤橫亘在他的右眼之間,正直直地盯着他看。

他頓時後背生寒,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時,鏡子上的人影已經消失不見。他剛要松口氣,就在這時,水閥下不斷流動的水竟變成了血紅色,他已經害怕得完全說不出話來,只能顫抖着挪動雙腿後退幾步。

血愈流愈緩,就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那樣,到最後僅凝聚成一滴一滴的血珠掉落下來。

滴答,滴答。

這個聲音如同一雙靈魂的手,能夠指尖紛飛、輕而易舉地将他心中的弦攪得天翻地覆,卻技巧性十足地避開要害而不至于斷裂,讓他尚能保持一絲清醒。

然而他寧可自己理智全無,也不要眼睜睜目睹着一顆渾圓的眼球從水龍頭底下鑽出來,“啪”地一聲墜在洗手臺上,甚至還頗有彈性地跳動幾下,最後那黑色的眼珠轉向他。他能清晰地在上面看見自己的身影。

他的視線驀地一暗,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再醒過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一間潮濕的木屋裏。他左右環顧一會兒,一邊困惑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一邊雙手撐地,試圖讓自己站起身來。

伸手的那一刻,他看着自己小而圓潤的手,又看了眼自己的身體,記憶逐漸回潮,他想起自己被綁架的事實。而此時,他已經被困在這裏長達六天的時間。

遠處傳來幾個人說話的聲音,之後語調愈發高揚,像是正在吵架。

他好奇地走過去,單閉一只眼,順着大門的罅隙窺探外面的兩個人。

“你瘋了?他只不過是個小孩,而且并沒有看清我們的臉,對我們造成不了任何威脅。”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況且他爹根本不想保他,他對我們來說就是個累贅,不如趁現在把他解決了,防患于未然。”

啪嗒。

他控制不住害怕地跌倒在地,屋外人察覺到這邊傳來的動靜,罵了聲“操”。他頓時緊張得大腦一片空白,腳步聲愈來愈近,他突然被一個人捂住嘴巴,與此同時在他的耳邊低聲說:“安靜。”

他的身子輕易地被那人抱起,就在大門被人一腳踹開、光線鋪天蓋地地照亮整個房屋時,他下意識地閉緊雙眼,而他耳邊登時響起一陣槍聲,随後是彈殼落地時清脆的嗡鳴。

刀疤男旁邊的男人頓時被打飛在地,正一臉痛苦地捂着胸口。他手背虬結的青筋暴起,鮮血順着指縫滲透下來,又彙聚成一條小河劃過手臂。

刀疤男怒目圓睜,右眼上的傷疤也愈發顯得猙獰可怖。須臾,他竟發出桀桀的笑聲,在原本靜谧的空間裏聽得讓人毛骨悚然。

兩人正僵持之時,他緊張到渾身戰栗起來,抱着他的男人似拍了下他的肩,低聲說:“別怕。”

就趁着男人分心的那一刻,刀疤男神不知鬼不覺地突然來到他們面前,一記發狠力的手刀劈向男人的腕上。

男人的反應也十分迅速,他并沒有因此松開手槍,與之相反,他将其握得更緊,在這一瞬間扣動扳機。

砰!

子彈堪堪在刀疤男的肩頭擦過,很快釘入牆壁之中。

而刀疤男冷哼一聲,似是不屑的嘲諷,擡腳踹向男人的膝蓋,與此同時握住槍身,硬生生将槍口扭轉至朝男人的方向,随後挑釁似的眯起眼睛,手指慢悠悠地抵向他擱在扳機的指關節處,一點一點地按壓下去。

男人的手心由于用力過度而泛起青白色,冷汗自他的鬓角滑落下來,滴在他的額頭上。眼見那個黑洞洞的槍口在他們無形博弈之下即将指向自己,電光火石間,他只見一道泠泠的冷光劃過。

這時男人已經松開他,拿出了匕首刺向對方的要害。而這時,自槍口出來的那枚子彈穿透男人的胸膛。

他最後的記憶定格在這一剎那,睜開眼睛時,一個陌生女子正向投遞他一個關切的眼神,微笑道:“你終于醒了。”

他看向四周,又看了眼自己的手,發現一切正常之後終于長籲口氣。

“不要緊張,”那名女子的聲音極有蠱惑性,讓他不知不覺平靜下來,之後便聽見她緩緩道,“你先睡一覺,這次再無噩夢,等你醒後,我再将事情原委告訴給你。”

女子輕手輕腳地從房間走了出來,一轉身便看見靳嶼站在她的面前,見過大風大浪的她自然沒有因此受到驚吓,而是鎮靜地向他陳述事實:“他睡了。”

靳嶼直接開門見山地挑明:“他情況如何?”

女子雙手插在風衣的衣兜上,原地踱步道:“說簡單不簡單,說複雜也不複雜。”

“他屬于典型的選擇性失憶症,幼時遭遇過一些他所不願回憶的創傷,因此自動把這段記憶過濾。而他之所以在現今發病,最關鍵的兩件事:一是他經歷過一場車禍,車禍啊,最接近死亡的事故,這與他小時候被人綁架險些撕票,在本質上是吻合的;二是他母親的死,他自小到大最匮乏的便是親情,一定程度上間接導致那場綁架的發生。如果說那場車禍是那段記憶的鑰匙,那麽他母親的死便是鑰匙的鎖扣,直接導致他病情的發生與加重。”

“怎麽治療?”靳嶼表面不動聲色,而雙手早已緊攥成拳頭,隐沒在寬松的衣袖中。

“說簡單不簡單,說複雜也不複雜。”她又重複了一遍之前所說的話,從口袋裏掏出一包香煙,遞給他一根。

他淡淡地瞥了眼女人塗得暗紅的指甲、那支細長的煙,只說:“他不喜歡煙味。”

女人挑了下眉,漫不經心地将頭發撥向一邊,遂将那支煙夾在她的耳後,說:“好吧。言歸正傳,我覺得最好的治療方法,還是——”

“我決定出國,”方鹿鳴目光閃爍,把頭垂得很低,“一個人。”

幾分鐘之前,那名女子的話還回蕩在他的耳邊。

——你現在最好還是一個人出去走走,離這座城市越遠越好。藥物治療雖然有效,但具有依賴性與局限性。與其在這裏畫地為牢、自我厭棄,倒不如去外面看那海闊天空、月夜星河。你也不想讓他再為你擔心,不是嗎?

最後一句話正刺中他的下懷。他是個格外矛盾的人,他既害怕被靳嶼抛棄,又不想讓他在自己身上多費心神。過去幾年的光景裏,他被靳嶼保護得太好,他是時候該學會獨自長大,而不再借助外力。

就在他以為靳嶼會生氣時,後者只是輕聲說了一句:“好,我會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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