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Chapter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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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養父母獨自生活的這些年裏,我曾經以為自己早就是個能夠獨當一面的男子漢,不論遭遇多少次挫折,不論一心追求的真相有多麽可怕,都不可能會把我擊垮。

然而現在我握着這名十年前的劊子手野心勃勃的藍圖,呼吸不自然地持續加快,手腳麻木得幾乎無法站穩。我撐在冷藏箱邊大口喘息,目光落在深處那條靜靜蜷縮着的銀尾上,淚水早就毫無知覺地摔落在了還在燈火中閃爍着的鱗片上。

意識到自己喜歡上維利嘉的時候,我以為即便真的會有詛咒存在,那也是非常遙遠的以後了;誰知在我以為這不過是個起點的時候,自己也同樣站在了它的終點。

我伸出手來輕輕撫摸着箱中早就失去了生息的魚尾,那上面似乎還殘留着人魚臨死前的不甘和哀恨。在不見天日的冷藏箱中靜靜地睡了十年,維利嘉終究還是再次見到了他的愛人,可惜他再也無法說話了。

想到那個還在船長艙中悠閑盤賬的罪魁禍首,又想到自己登上皇家幽靈號之後的種種,我合上箱蓋,心中一片冷然。

也許打從一開始,世上就沒有巧合這兩個字。

舷窗外已經是漸曉的黎明,比約恩蹲在艙門邊抽着煙,見我一言不發地從他身邊走過去,便揚手彈了彈指間的煙灰,沖着我的背影開了口:“你總該不會是要去找加西亞船長報仇吧?”

我的腳步頓了頓,依然毫不遲疑地向前走。

“別傻了,小馬諾。”比約恩站起身,抱肩靠在艙壁上嘆了口氣,“就算你替那位小王子殺了他又能怎樣,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平民謀害貴族可是連坐的重罪,即便你自己不要命,也得替還在鄉下的養父母着想一下不是嗎。”

聞言,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回過了頭。這時我才意識到,他剛剛蹲在冷凍艙那麽久,可能早就先我一步看完了安傑羅的日記,甚至也似乎沒打算要認真阻攔我,不然以他這魁梧的體格,被我輕易地扔出去倒顯得有些奇怪了。

“可別懷疑我,小馬諾。”比約恩看着我幽幽道,“我可一直是你的朋友啊。現在是,十年前也是。”

我蹙眉聽着水手長這令人摸不着頭腦的話,又打量了一下他那在曦光中透着幾分惆悵的英俊側臉,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來。“……比約恩,十年前你也在這艘船上嗎?”

“在啊。”他依然慢悠悠地抽着煙,“老實說第一眼看到你時,我真的吓了一跳。以前總以為人魚的詛咒這種玩意兒離我很遠;對這艘船上大多數健忘的家夥來說,當年的噩夢早就結束了,可直到你踏上甲板的那一刻大家才發現,實際上它才剛剛開始。”

我恍惚着搖了搖頭,并不能完全理解比約恩的話,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問道:“既然如此,極地歡喜號十年前的事故究竟是怎麽回事?失蹤的那些人都去了哪裏?維利嘉……維利嘉他……”

雙手微微顫抖起來,我發覺自己其實并沒有接着問下去的勇氣。我多麽希望比約恩能告訴我茉兒還活着,維利嘉也活着;可又害怕從他口中聽到真實卻殘忍的答案。頹喪地放下揪着他的手後,比約恩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

“既然這麽想知道的話,為什麽不自己去看看?”

他走到舷窗邊望了一眼遠處的海面,言簡意赅道:“據說人魚這種奇怪的詛咒是雙方的,既然維利嘉能回到十年前,只要你現在跟上去,自然也能回到十年前。”

……

我順着他的目光朝黎明的海平線看去,發現不遠處果然還飄蕩着若有似無的白霧,而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仿佛能透過它看到一艘與皇家幽靈號相差無幾的巨大黑影。

我一呆,這才隐約明白過來——如果說十年前的比約恩也是我的朋友,這就說明他在極地歡喜號上也同樣見過我。

“哥哥給你準備了船,決定好的話就動作快。”比約恩熄掉手中的煙,遲疑了一下又道,“但是我要提醒你一點,已經發生的事是不會改變的,或許當你登上極地歡喜號的時候,維利嘉已經死了;即便他當時沒有死,只要你們還在一起,人魚的詛咒就永遠不會消失,還會在将來的某個時間把你或他帶走,所以我其實并不建議你去冒險……”

“謝謝你,比約恩。”我打斷他的話,然後示意他帶路。

比約恩欲言又止地瞧了我半天,擺手道:

“感謝就免了,如果你這次真的能改變點什麽,希望你能對十年前的我再溫柔點。”

這時,頭頂的艙板忽然傳來了清晰的腳步聲,像是有什麽人從舷梯上走下來,正朝我們的方向逼近一般。比約恩臉色一變,反應很快地将我推到角落邊擺放着掃帚的清潔架後,然後擋在我身前,不慌不忙地朝來人看了過去。

“……交代你的事都辦好了嗎,水手長。”

聽到這個明明已經非常熟悉、此時卻像是惡魔一般的聲音時,我下意識繃直了脊背,緊握在一起的指節也有些咯咯作響;良久才冷靜下來,透過掃帚的縫隙看着比約恩面不改色地與那人周旋。

“是的船長,我已經把所有不該存在的東西都銷毀了。”

加西亞船長在他面前站定腳步,卻沒有出聲,仿佛在透過那副黑漆漆的風鏡觀察他。我感到他的視線有一瞬間停留在遮掩着我的清潔架上,又很快移了開來,淡淡道:

“是嗎,那就好。如果這會兒沒什麽急事的話,我想你可以去看看剛才被大副的捕鼠夾捉到的一只紫色的老鼠;這只老鼠個頭挺大,而且看起來很眼熟,像是什麽人在費氏碼頭的相好。不過因為大副這次在捕鼠夾上塗了毒,他好像傷得不輕,現在正在水箱裏關着,怕是再過不久就沒命了。”

我聽得心頭一窒,這才想起被我遺忘了半天的珀西來。按照原本的計劃,珀西應該會在船下接到維利嘉一起回部落才是,可沒想到不但維利嘉遭到厄運,他也被加西亞船長抓了起來,還被用在這個時候來威脅水手長。

我看到冷汗從比約恩的額頭上落下,原先松開的指節也再次緊握了起來。我知道他絕不是個兩面三刀的背叛者,然而和珀西的性命比起來,能否成功幫我出逃顯然變得不再那麽重要,即便是我也會選擇去救珀西;因此比約恩在一番掙紮之後,還是低着頭匆匆上了舷梯。

比約恩離開之後,加西亞船長不緊不慢地扶了扶自己的帽子,然後背起手在清潔架前來回踱着步,好像已經注意到了我,又好像只是在這裏散步而已。

我幹脆地撥開眼前的掃帚,又拍了拍肩膀上落下的灰塵,這才走出來冷冷地朝他看去。

“……啊呀,看來還是被你知道了。”加西亞船長似乎一點也不意外,更沒有半分罪行被揭露之後的惶恐與懊惱,就這麽悠閑地被我打量着,好像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的頭發本就被寬大的船長帽蓋去了大部分,露出的鬓角部分也包裹着黑色的頭巾,我一直以為是素有潔癖的他害怕感染頭虱才這麽打扮,卻從來沒想過他也是個和人魚息息相關的金發青年。

“不要用這種可怕的眼神看着我,馬諾。”加西亞船長百無聊賴地把玩着手中的羅盤,顯然沒把我的反應看在眼裏,“你應該清楚人魚的詛咒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就算維利嘉不是死在我手上,也會是被醉酒的貴族吊死、被路過的漁夫屠宰、或是被海底的鯊魚吞掉;而你現在要做的其實應該是讨好我這個人魚專家,說不定我掌握着什麽能讓你的愛人起死回生的辦法,不是嗎?”

這話猶如當頭一棒,瞬間迫使我斂起了那過于明顯的怨憤和仇恨。我知道他的話半真半假,可以安傑羅對人魚十年來的研究,他能夠殺死一條人魚,就未必不知道複活他的辦法。

我聽到自己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聲音:

“……告訴我應該怎麽做。”

“很簡單,和我做一次就行了。”他似乎也懶得故作神秘,揚起的手指點在我的胸膛前,仍是不緊不慢道,“人魚的詛咒聽起來可怕,破解起來卻也容易得很。你需要向他們的海神真心發誓,這輩子都遠離人魚不再留戀;而這第一步就是不再對他忠貞,只要和除了他之外的人做上一次,讓海神看到你的決心就行了。”

我看着他,忽然就笑了。

“你覺得我可能會上一個虐殺了自己愛人的變态嗎?”

“可你毫無選擇不是嗎?”他朝我攤開手,語氣裏并沒有任何商量的打算,“如果你想和其他人做,譬如那條人魚巫師,又譬如願意為你兩肋插刀的比約恩,我是不會允許的;畢竟也只有我,才能告訴你茉兒的下落不是嗎。”

腳下的底板随着清晨的海浪颠簸了一下,我靠在艙壁上站穩雙腳,胸口仍在陣陣心悸。眼前這個人毫無疑問是個真實的惡魔;他清楚我的一切軟肋,并且知道如何在恰當的時機去利用它們,直到現在我才不得不悲哀地承認,和早已規劃好一切的強敵比起來,我根本被動到無可救藥。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保持着冷靜道:“我只是想明确一點,如果你是在打着人魚寶藏的主意,那麽很遺憾地告訴你,維利嘉在被我扔下船之前并沒有來得及把寶藏的地址告訴我;沒法幫你完成尋寶者的夙願,現在的我對你來說根本只是個毫無用處的廢物罷了。”

加西亞船長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一會兒,然後嘆息着搖了搖頭。

“你誤會了,馬諾。”他走到舷窗邊眺望着風平浪靜的海上,聲音也變得悠遠起來,“十年的時間真的很漫長……漫長到足夠徹底改變一個人。或許我早就改變了主意也不一定;十年前我也像個普通的貴族青年一樣做着名動四方的春秋大夢,而十年後,我只想和自己心愛的弟弟一起浪跡海上。無論寶藏還是人魚,對我來說早就沒有任何吸引力了。”

我愣了一下,模糊道:“……弟弟?”

他回過頭來看着我,風鏡下的目光始終幽深而詭谲。“是啊,馬諾。你的父親就是我的父親加西亞子爵,而你的母親是菲妮克絲——也就是藍鳳凰號的那位女士。嚴格來說,我還是她的救命恩人,你已經欠我不少人情了。”

……

我退後一步,還在混沌的大腦已然有些慌亂起來。“既然我是你的親弟弟,你不覺得這樣很不正常嗎?”眼看那雙手又像往常一樣親昵地撫上我的發梢,我強忍着不适沒有避開,咬牙問道。

“有嗎?”他輕笑一聲,“畢竟我從一開始,就不是什麽正常人類啊。”

看到他的唇角那一絲詭然的弧度時我也終于意識到,安傑羅本身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怪胎;他所做的一切與其說是對浪漫和未知事物的追求,不如說是自始自終都在滿足自己那旺盛而偏執的好奇心。這樣一個本來就有着自戀情結的人,對和自己長相相似的親弟弟生出怪異的占有欲來也根本不算稀奇。

仿佛料定我不會拒絕一般,他朝我靠過來,鼻間呼出熱氣已經撩上了我的耳畔:

“想好了嗎,機會可只有一次,我的金發天使。”

……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平靜下來,直視着他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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