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這一夜睡得都不大舒坦,只因半夜那個重傷的死了。
容長安的意思是,帶不走,只能先放平洲,等來日再由其家人扶榇回京了。
我應着,瞧他有條不紊的模樣,于是開口道:“那帕子不是本宮的。”
容長安一頓,須臾才道:“可,可……殿下當晚不是着一件紫羅蘭的裳裙,身邊還跟着杜博士之女嗎?”
“穿紫羅蘭的是杜博士之女。”我扶着誦誦的手上樓,打了個哈欠:“她身邊那個才是本宮。”
說罷,我無心去看他的臉色,直接回了屋子。
次日晨我被誦誦拉起來梳洗,用過早膳,又馬不停蹄趕去坐馬車時,瞧見容長安眼下一片青黑,遂笑他:“該不會昨夜惦記着什麽事徹夜未眠罷?”
他捧袂一欠:“殿下說笑了。”
車馬起步,壁廂旁的馬蹄聲走了幾許,便忽高忽低地拉遠了。我靠後眯上眼,任誦誦捏着頭面的穴位,問她:“現在可能聽到容長安說什麽話麽?”
“……容公子在與鄭公子說話,聊到了開平二年年宴當晚的事。”誦誦掀了下小簾,低聲道:“兩人相談甚歡。杜姑娘也說話了——”
“不必細說。”我睜開眼擺手:“你注意聽後邊的,聽容長安的底細。”
“是。”誦誦點了下頭,不再說話。過了會兒才繼續道:“平洲開平二年州官獨子,不久弱冠,還未取表字,未有婚約,擅詩書,喜花草,此番領京都命護送殿下。”
我猛地坐好,緊緊盯着誦誦。
領京都命……只是不知他此番領京都哪個的命?容長安若是先前和二哥說好的,至少該找到我時點點人數。而這一遭過來,他只見了我就定下要走,可見領得未必是二哥的命。
那麽,又有誰知道我要從平洲來?難不成他和蘇可心背後的主子竟是一個?如此那我豈非羊入虎口?
“……沒了。”誦誦說完低低輕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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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斷得不早不晚,說得不多不少,剛剛好。大意了,容長安這厮不傻,相反,精得很。
我垂下眼,仔仔細細地想:如今,是有人要殺我,有人要救我。
這兩個人是誰暫且不提,只要我能安安穩穩地回了京都,其他的事,都有閑暇好慢慢思量。
馬車忽而一頓,停下了。達達的馬蹄靠近,我掀開小簾往外看了眼,立在旁邊的容長安一臉肅容,滿眼不可置信,卻很快鎮靜下來。
對面不遠有人道:“本王來得不算太晚,聽說本王的侄女在這馬車裏面?”
這聲音我熟悉得很。便是這聲音每至節日向父皇進獻石頭時滔滔不絕,也是這聲音在慶典上給父皇敬酒祝詞谄言媚語,還是這聲音總是“安靜安靜”地喚我,叫人煩不勝煩——江安王。
稱州剛拿下,他派了一個熊闊還不夠,竟然親自來了。我抵住膝蓋敲了敲,心下琢磨,好死不死怎麽正撞到了牆柱上?也是,之前熊闊曾說,江安王在平洲等薛霓裳來着。
這般是已經見過了?那麽江安王又從薛霓裳處得了什麽消息,他又有什麽消息是能換給薛霓裳的?
“代平洲事容長安,受命護送公主殿下回京,見過江安王。不知王爺駕臨,有失遠迎。”
我聽得容長安不卑不亢地回了,突然想到容長安是否知道江安王就在平洲,因此才會如此匆忙?他能帶着這幾個人來接我過平洲往京都,必然有了幾分的把握,不會遇到江安王。那麽,江安王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将我們攔在了路當中?
再者,我到平洲這事,容長安到底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
江安王沒理容長安,只朝我道:“安靜,是叔父的不對,教你受苦了。”
又是“安靜”,早知父皇會給我這個稱號,當初我說什麽也不會讓他在生辰宴上頒發這道聖旨,以至于讓二哥故意叫了我整整三年的安靜,每日滿百,從不間斷。
“你二哥說讓我在平洲等着,早知如此,叔父便親自去接你了。”
二哥?是二哥給他的消息?怎麽可能?
“王爺這話說的,下官倒是有些不懂了。”容長安又說話了,“今上授命下官護送公主殿下回京,和王爺方才所言,似乎不大一致。”
“哼,小醜角色。”江安王不甚在意地笑笑:“若是疑心本王诓你,這位總可以作證。”
容長安:“閣下是?”
“連秦,二殿下景親王麾下左先鋒。可請公主殿下出來一認。”
連秦!
我抓緊了裳裙,能讓二哥給出随身令牌的人,必然絕非等閑雜人,可江安王是确确實實地反了,教我如何抉擇?
難道連秦竟是江安王插在二哥身邊的棋子?還是……我揪着手下的衣裳,卻不得不再度想起蘇可心。
連秦之前說話那般知我心意,臨了卻換了蘇可心代蓉蓉過來,先是勸我那番話,緣何會這般順意?猜測劉老頭的身份時,他想到了什麽?平洲山腳下,我無心之問時,他說得那句話,又是什麽意思……當時事态緊急未及細想,如今再想,頓覺處處破綻。
這若是一則離間計,我幾乎便要信了。
蘇可心臨死前曾說過一句話,一句讓我當時疑惑不解的話:“景親王知道我不是蘇可心?”
這句話本沒什麽不對,可偏偏是在問。
她問二哥是否知道蘇可心不是蘇可心,已經被掉包了?
她為何這樣問?她是自認為完美無缺,不可能被認出來,可中間出了某件事,讓她以為二哥已經知道了。
蘇可心,二哥應該事先見過,連秦一路都無異樣,可見那個假蘇可心的所有動作都在二哥預料之中。
而因了蘇可心的存在,劉老頭那幫刺客才能常綴不辍地跟着,可這個蘇可心是假的。若是真的蘇可心,二哥将她放在我身邊,只能是一個意思,引當時除了劉老頭他們之外的人——熊闊,和薛霓裳。
容長安在旁邊低聲叫我:“殿下?”
我驀地松開手,聽他低語:“殿下,下官心有一問,鬥膽向殿下請教……”
我沒動,容長安繼續道:“景親王和江安王來往之事——”
“放肆!”我低斥道:“容長安,你與本宮說話時,該過過腦子,想清楚措辭。”
“下官知罪。”
這一切,都當是二哥不知蘇可心被掉包才行,且二哥有事瞞着不能教我知道……只是,二哥究竟有什麽事是非瞞着我,将我假作被劫,實則由他一手策劃送到江安王嘴邊才行的?他可有想過這一路走來,會是如今這般境況?
容長安道:“殿下暫留平洲之事,下官并不知曉。”
我閉了閉眼,咬牙切齒道:“本宮也不知曉。”
“那下官——”
“閉嘴!”我冷聲道:“容長安,本宮知道,你也不是個好東西。”
待念念誦誦掀起簾子,我便瞧見了那張熟悉的臉。連秦過來跪下道:“末将連秦,見過公主殿下!”
此刻,我忽然有些猶豫,我若是當作不認識他,容長安……容長安會不會因此與江安王對上?他能否打過熊闊,闖出包圍,将我安安穩穩送回京都?
……可是,我又哪裏曉得容長安是什麽人?憑方幾年前的帕子麽?臉都撕了一半,其餘全是空想。
更何況,如今,我有件事非要問清楚不可:“連秦,你聽得,究竟是誰的命?景親王,還是江安王?”
“是叔父,你這丫頭,沒大沒小的。”
我揣摩着他說話的調子,頭也不擡,只看着面前的連秦,試圖瞧出點不同來,最終卻失望地收回了眼。
連秦無任何被要挾的意味,渾身上下也未添半道新傷,甚至連忠心耿耿的模樣都與以往無甚差別:“自然是景親王殿下!此事末将未能及早言明,改日末将必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望請殿下恕罪。”
二哥,我的二哥。
容長安道:“既是熟人,那便好辦許多。這一路有連先鋒在,殿下的安危也有了許多倚仗。”
“哈哈哈急什麽?”我擡起頭,見這個平日裏總是游手好閑的江安王捋了捋胡子,勢在必得道:“安靜,你長這般大,想必還未見識過我大煦的萬裏河山。不如此次便在平洲留下,由叔父帶着一同游玩,如何?”
容長安瞅準時機開口問道:“這是景親王的意思嗎,連先鋒?”
連秦盯着容長安,一臉戒備。容長安轉過來問我:“殿下意下如何?”
我不得不看了周遭一眼,最後落在與我同在包圍圈內的容長安身上:“父皇着你來時,可有其他的話?”
容長安皺眉,朝後看了一眼,攥緊了缰繩,許久緩緩搖了下頭:“沒有。”
果真不是父皇,我走回馬車,扶着車壁問他:“究竟是誰派你來的?”
他沉默了一下,道:“京都。”
那邊江安王又笑:“好小子,本王險些忘了。本王還未問過你的身份,倒叫你先聲奪人。本王問你,你說你是京都派人來的,可有何憑證?”
容長安搖了搖頭:“無有憑證。”
“你無有憑證,單一張紅口白牙便想截人,是不是太小看我江安王了?”
我定定坐回轎子裏,看着随風飄忽的簾角,心裏亂糟糟的。
容長安悠悠道:“不敢小看。舉旗造反,而又有備而來者,焉敢小觑?”
說罷,容長安打了個手勢,竟是要撤了。江安王的人卻不退反進,容長安道:“所謂勝券在握,不過‘螳螂捕蟬’,‘黃雀延頸’,‘而不知彈丸在其下’的鼠目寸光之舉。那位可絕非善類,王爺好自為之。”
那位又是誰?扶不上牆的三哥,還是與我關系平平六弟?四哥與我交惡,應該不會是他。
江安王不怒反笑:“好一口伶牙俐齒!”
熊闊出列大笑道:“書生就會饒舌,爾敢與某比試比試?”
說話間已然出拳近前,容長安一絞雙袖,迎将上去。
兩人對了一掌,容長安自馬背倒翻落地,熊闊大喝收拳,贊道:“不錯不錯。”
容長安氣定神閑一背手:“承讓承讓。”
那匹馬應聲倒地,抽搐了幾下,不動了。
江安王與之對視一眼,終于擡手放人。
我瞅見容長安朝蓉蓉的方向看了一眼,欲言又止,鄭晗旸策馬小踏兩步,正好擋住了他的視線。容長安遂瞧了瞧鄭晗旸,擺手率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