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周遭人聲漸起,愈加喧鬧。我掀簾瞧了眼,車馬已然進了平洲城內。不知是否是離戰場遠的緣故,這邊街鋪林立間一派祥和,商人走販叫賣不斷。
到了平洲別苑,我等蓉蓉下車,迫不及待便要拉着她進屋去談,卻被江安王看個正着。他擺出副長輩的模樣道:“身為大煦的公主,凡事都須講究個上下尊卑,這般成何體統!”
“父皇都未罵過本宮不成體統,怎麽?”我故意擺出一副飛揚跋扈的姿态來,道:“江安王倒要教教本宮體統?”
他看了我一眼,不要說話,叫熊闊帶人圍了別苑後,策馬離開。
等進了屋子,我讓念念在外頭守着,然後問蓉蓉:“你可曉得陽虎是誰?”
“陽虎?”蓉蓉蹙眉問我:“殿下從何聽得?”
“容長安。本宮問他江安王和平洲難道沒造反麽?他說‘反了’。”這說不通,“因此,我想找你問問。”
“陽虎……”蓉蓉抵了把下巴道:“殿下可曾聽說過‘陪臣執國命’?”
我搖搖頭:“不曾。”
“《論語》中有篇講他與孔夫子的。”蓉蓉道:“由此看來,便是有人要造反。”
我更加不解:“江安王和平洲不是反了嗎?”
“殿下。”蓉蓉看着我,像極了夫子平日那般的神态。
接着,她給我講了個故事:假設我是個諸侯國的王公,念念誦誦和蓉蓉都在我之下,而吃吃在蓉蓉之下。
吃吃想要控制我的諸侯國,并收服了韓承灏和連秦,想要找自己的人取代念念誦誦和蓉蓉。
終于有一天,吃吃趁着我帶念念出去玩時,讓連秦去打誦誦和蓉蓉,自己帶着韓承灏打念念。
此時,在家的誦誦已經察覺不妙,開始警覺。而另一邊,念念臨時收服了容長安,讓容長安帶她跑到了誦誦身邊。
Advertisement
蓉蓉到此停住,我問她:“之後呢?”
“陽虎之後兵敗,挾持了魯定公和叔孫武叔。”蓉蓉問:“殿下覺不覺得現下的境況有些熟悉?”
是有些熟悉:“可江安王如今并未兵敗。”
蓉蓉頓了頓道:“若是陽虎另有其人呢?”
我想了一路的可能,此時幾乎脫口而出:“你說二哥?”
“噓——”蓉蓉伸出食指抵在唇前,一手捂住我的嘴巴:“此話殿下不可再說。諸事眼下未見分曉,蓉蓉不過就事論事而已,陽虎或許另有其人。”
一同用過午膳之後,蓉蓉道:“不如殿下與我捋一捋?”
也好:“從何處開始?”
“先是伏厥挑事,慈朱不堪其擾,遂向大煦請援,之後景親王領命帶兵出慈朱。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蓉蓉遲疑了一下,我曉得瞞不過去,于是将後頭去尋二哥的事簡單說了:“現下本宮真是覺得沒幾個人可信了。”
“總還有瑤玉不是嗎?”蓉蓉說着笑起來,旋即跟上一句:“蓉蓉也姑且算在其中?”
我:“……那是自然。”
蓉蓉卻自顧自點點頭:“如此說來,便是薛霓裳從某處得了其弟的死因——被景親王的箭射死。”
我趴在桌子上哀嘆:“說起此事就煩,二哥至今也未将話說死。我有些擔心。”
“擔心他真是為景親王所殺?”
我嘆了口氣,蓉蓉接過誦誦端來的荔枝與我剝開一顆:“景親王從來寬仁,想必不會胡亂殺人,況且還是追星樓主捧在手心的親弟弟。”
他寬仁?我笑笑,繼而驀地明白了:“你是說這事本身便是個餌?”
“只是不清楚追星樓主的弟弟是個餌,抑或其弟之死是個餌。”蓉蓉将我吐出的核擱下,圈了個圈道:“且先放下。殿下說之後景親王與慈朱大王子曾言,薛霓裳并未助力慈朱二王子,這不過是薛霓裳應下的空口白話。”
“不錯。”我已差不多理順了:“這句話肥了慈朱二王子的膽子,敢跑到伏厥去找那堆色胚爛泥巴。兩人合計合計,将反心起到了慈朱。因此有了後頭這些事。”
“慈朱大王子想必也是因了薛霓裳的空口白話,而有所忌憚,不惜向大煦求助。”蓉蓉道:“而薛霓裳之所以應這句,是因為有人跟她說了什麽。這個人恐怕與之前告訴薛霓裳其弟之死的,是同一個。”
我等吐了荔枝核與她道:“實不相瞞,這個人恐怕就是自小與本宮一起長大,又與她的哥哥設計綁了本宮到伏厥的人。”
“克爾泉郡主?”
“你不知道。”我嘆了口氣,“她後來還跟到了彬州。”
蓉蓉剝殼的手一停:“那晚花船上的曲娘是她?”
“是她。”我接過來自己繼續剝:“她還要告訴本宮她的心上人是誰,還說到了京都,本宮自然就什麽都明白了。昨日容長安也這般說,本宮疑心他倆是一夥的。”
對了:“那之後我曾想過,江安王反,或許有幕後之人指使。二哥當時正在洛州,江安王一反,與伏厥恰好可以夾擊二哥。只是之後伏厥那邊沒起來。”
“而伏厥之所以沒起來,是因為薛霓裳。”蓉蓉道:“薛霓裳露面了,并且當場拆穿了慈朱二王子的假話。”
我嗤了聲:“他路子是錯的。”
“先不說這個。”蓉蓉問:“容長安和克爾泉郡主,會否果真是一路的?”
“這個本宮試探過,容長安這厮油滑得很,看不出來。”我洗了洗手,往屋頂瞧:“本宮現下卻在乎另一樁事。”
“什麽事?”
“容長安究竟是從哪裏得的消息。”和二哥有沒有關系?
蓉蓉笑了下:“‘既來之,則安之。’殿下想想,容長安不可信,江安王也未必不可信。”
念念忽然在外頭揚聲說有人求見,蓉蓉抓緊時間道:“至此還得出一樁事。”
“什麽?”
“陽虎或許另有其人。”
平洲,攏觀樓,樓額“攏觀”,三層八角,取:攏上下四方夏冬冷暖,觀古往今來春秋日月。
這時節,我寧願在別苑裏窩着,可我這賊心不死的叔父派人擡我到了攏觀樓,美其名曰:接風洗塵。
他先前着人知會我時,蓉蓉便問我道:“殿下以為如何?”
我心下冷笑,只怕他這一反,假作真時真亦假。
念念在邊上叫我,我沒理她,讓誦誦扶着上樓。
今日,她又跪了我一遭。這一遭不是認錯,是為了教我知曉,他們與二哥的打算,說白了便是江安王不可靠,韓承灏與她分頭行事,但有機會便伺機而動。
這糟心的,我冷她這許久,她都不知道服個軟。此番若是逃跑事成,從平洲到京都又用得了多少天?
她叫我寒心,二哥也叫我寒心。二哥不信任江安王,卻輕易就将我推進了江安王手心裏。
算了,左右我也不過是個公主。
“安靜多嘗嘗這道上品銀魚羹,這可是平洲五色湖的名菜。”
一溜水色裳裙的婢女放盤躬身退下,我坐在案邊,瞧着誦誦布菜,沒說話,心裏有些慶幸沒讓蓉蓉來。
熊闊從別苑跟着過來了,帶人守着整個攏觀樓,看樣子我這叔父是鐵定要看死我。
“安靜啊!”
安靜,安靜……安靜你個頭。
“叔父曉得,你心底裏不信任叔父。”我瞧他裝模作樣嘆了口氣:“可你想想,容長安那小子與你非親非故,難道就值得信任麽?”
我喝完魚羹,叫誦誦又給盛了一碗:“叔父這一反,反得天下皆知。安靜眼界小,沒見過世面,可給吓壞了。”
江安王一拍大腿,怎麽看都是一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貨色:“你二哥也是的,事先不與你說一聲,這才讓我們叔侄有了罅隙。”
我等目光所到之處,誦誦都極有眼色地夾到了碗碟裏,一邊開口道:“此事主要在于,我們來的路上碰到了其他人。”
“哦?什麽人?”
我埋頭吃完,才道:“要置侄女于死地的人。”
他與我道:“你不知道,這是京都有人要反。”
我一頓,聽他繼續:“叔父如今造反,也是将計就計。你二哥則趁此期間将你送過來,叫那真正要反的人以為自己勝券在握。我們便在其露出馬腳之時,将其一舉攻破。”
我驚道:“原來是這樣,是安靜錯怪叔父了。”
他擺擺手:“不妨事不妨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到此也算是其樂融融了,他拍手叫了舞女上來,找了自己的部下推杯換盞。
我正吃着點心,本着有美人不看白不看,卻忽然一頓。這股香味——是薛霓裳!
薛霓裳,她果然……我按捺住自己的小心緒,擡起頭不動聲色地觀察舞臺中央的這幾個舞姬,瞧得眼花缭亂,也沒瞧出哪個是薛霓裳。
那四個人全是一樣的衣裳,眉心點顆梅花妝,水袖流風回雪,同樣的風姿綽約。
便是此刻,近前的舞姬長袖一曳,疏忽而至,遮住了我的點心。我心下一動,就給揪住了。
甩袖的舞姬轉眸朝我柔情媚笑間,婀娜多姿地湊近,将水袖軟綿綿一絲絲地抽出去,在我耳邊吹了口氣,低聲道:“一刻鐘,找連秦。”
我一怔,她便輕笑着離開了。
那邊熊闊往這裏瞧着,又被好友醉醺醺拉過去。
有個粗魯的腌臜貨過來敬酒,滿口臭氣道:“真想不到,某還有一天能見到公主。這公主瞧着就是不一樣,細皮嫩肉的,這臉蛋子能掐出水來——”
我撇開誦誦,一勺一勺将魚羹舀滿了碗,在心裏道了聲可惜,便朝他兜頭潑過去,聽我那叔父道:“來人!把他給我拉下去!”
等旁邊守着的兵士上前,将我眼前正欲發怒的人拖走後,江安王朝我道了聲謙,聽起來簡直毫無誠意,敷衍至極。
作為我的叔父,江安王,放我這個一國公主,在這不成樣子的宴會上,屈居左位,縱下犯上。
心有不軌,但還未貴就迫不及待學人作威。這一輩子,也不過如此了。
我低頭嚼着點心,又拿茶水壓了壓,眼角瞥見我那叔父已是美人在懷。
又枯坐了一陣,我便舉了杯果酒,往連秦那邊走。
對面的熊闊立刻推開眼前的美人盯着我一步步走近,連秦見狀起身,舉杯相敬。
我等他喝完了,說:“本宮有些話想與你說說。”
連秦往他身後的樓廊一請。
我靠着闌幹,啜了口酒,問他打算。他朝下指了指。
遠處是萬家燈火,溜街明明滅滅。我一低頭,便看到了樓額燈火下的人。
她著着白衣玉冠,站在當下,正擡頭對上我的目光,伸出雙手微微一笑。
光點落在她的眼裏,如同星辰。
我不及反應,就被連秦推了下去。
身側呼呼掠過的風景萬千,我離她越來越近,可以清楚看到對方正眉眼彎彎,唇角勾起,對我笑着。
接着,一雙手穩穩接住了我。
我立即環住她的脖頸,由她抱着我往邊上飛跑兩步,放進車廂。
車夫揚鞭催馬。
我的吃吃。我瞧着她,頓時想要将這幾日裏所有的委屈說與她聽,卻又頓時覺得只要見到她,什麽委屈都不算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