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意(卦峰大師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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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卻生來體弱多病,幾近夭折。後來卦峰峰主下山游歷,順手救了他,不過她也說了:“若要根治,便随吾回山修卦”。家中商議過,便讓他去了。
那年他十歲。
卦峰的人都很厲害,但是能入卦峰的人寥寥無幾,故而此地人煙稀少,只有靈物極多,尤其是那長期被雲霧籠罩着的峰頂,據傳聞,那裏栖息着天道的化身,厲害的人可從中看到過去未來,乃至千年之久。
他在卦術上天賦極高,十一歲便能自行入關悟道,道境中那些流轉的星軌讓他十分着迷,但那紅塵萬丈,紛繁複雜,他還看不透。
出關時才知已經過了四年,很快就到他的生辰了,師尊已經幫他打點好,屆時他就可以回家與父母團聚數月。
“我又收了個小丫頭……算是半個徒弟吧,從此你便是大師兄了,以後我不在了,多顧着她一些啊”,師尊揉了揉他的頭發,聲音極溫柔,只是有些惆悵。
他擡頭看去,師尊的眼中雖有嘆息,卻仍澄澈如昔,她分明什麽都知道了。
作為卦峰峰主唯一的徒弟,對師妹的到來他是極好奇的。
歷代卦峰峰主大多應在天機星位,也有很多人是後天命星移位,最後到了天機一位,他多半也是。以他的修行,他已經可以看出這小丫頭是應在七殺之位,貴人宮便是師尊。也就是說,只要師尊還在,她的命數都不會差。雖說卦峰峰主壽不過一甲子,但師尊還有十年,小丫頭應該能找出修補命格的辦法吧。
師尊起身煮茶,他便去打開了雕花木窗,窗外雲霧缭繞,就像當初師尊授藝時一樣,似是亘古不變,只是今日,外間多了敲門聲。
他正想出去開門,卻被師尊叫住,并讓他留在屏風後——
“直到你成為峰主,你與她都不能相見。”
師尊開了門,曦光透過雲霧照亮了屋子,在屏風上投下了淺淺的影子,與屏風上的《江山雪霁圖》相映成趣。
那位師妹年紀應該很小,身上有很重的藥味,靈力極弱,走路也有些不穩——像是受了重傷的樣子。
理所當然的,師尊烹的好茶第一杯便宜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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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娘……]
小丫頭開口了,但發出的只有氣音,師尊還怕她傷了嗓子,讓她勿要出聲。
不過也并不影響什麽,此次師尊就是有事想要和他倆說才會如此安排,全程主要也是師尊在說,該知道的他都能知道——
比如這小丫頭是天煞缺失的碎片,她的身體是末浔江水中一個人間丢棄的女嬰的屍身;她的命數是師尊掩蓋過的,師尊瞞了所有人,除了太師祖;天煞即将變動,她多半是要去填了天煞的缺,或者是作為武器将天煞消解;師尊欲以自己的十年命格和一位魔主的魂魄強行把她的命格拉上天機之位讓她躲過天道搜尋;如果要活下去,她還必須在身體中封印朝雨……
樁樁件件都是逆天改命的大事,卦峰□□中幾乎把所有都列入了禁忌,而且這麽做對整個師門乃至世界都會産生影響,再說師尊沒了命格難道不會死嗎……他被吓得不輕,想要坐下時才發現腿都僵了,手也在不停地抖。
小丫頭卻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無聲地做了幾個口型。
“什麽叫做‘師娘四年前就暗示我了,我知道的’?這是你的命數啊死丫頭,你怎麽能随便交給別人?!你就這麽不想活嗎?你就不恨我們這些随意決定你的一生的人嗎……”,師尊久違地失态了,她俯身掐住了小丫頭的臉頰,開始擰來擰去。
“我是說過若放任你留在七殺之位你可能會成為禍星帶來血光之災,但是你的一生只屬于你自己,不管我們出于什麽目的都沒有立場替你決定,是我們的做法違背了尊重生命的準則你又沒有錯……你就不能争一争、搏一搏嗎?啊???傻瓜!!!”
小丫頭還是很安靜,坐姿依舊端正,只是偶爾用氣音弱弱地求饒。
[師娘……疼……]
他總覺得,她應是在笑着向師娘撒嬌,只是全是氣音,聽上去像極了嘆息。
[我沒問題的,只是不希望師娘受傷……換命格給我,師娘沒事嗎?]
“小丫頭該用心的地方不用,不該用心的地方怎麽這麽多心眼呢……”
他看見師尊将那個單薄的身影摟入懷中,聲音溫柔淡漠,完全不像平日裏清明中帶着幾分俠氣的樣子——
“不管如何,事情已無轉寰的餘地,我愧對你甚多,現在給你一個殺了我的機會,不用管世道如何,好嗎?”
他暗自拿起了手邊的匕首,卻也毫不意外地看見小家夥仍是搖頭,只往師尊懷中更深地依了依,在師尊背上寫了幾個字。
“好,那就作為代價吧,我們不相欠,好嗎?”
[好。]
然後就是刺目的白光亮起,強大的靈力湧入形成風暴漩渦,讓他完全看不清屏風後面是什麽,只隐隐覺得身邊流動的似是渭水。
不知過了多久,風停了下來,他看見師尊倒在師妹懷中,師妹抱着師尊,仍是坐的筆直。
就在他忍不住要跑到屏風之外時,師妹轉過身來,擡手用泛着光的渭水在屏風上寫了幾個字:
[師兄,若是見面,命格沖撞二星移位,我們的努力就白費了。]
“你們瘋了嗎?!”
[我……]
一句未完,桌案上劍氣恢宏,引得數裏之外的劍峰上劍光沖天,萬劍悲鳴。
“糟了,是師尊的紫徽與師叔的太白在相互呼應,他若出關很快就過來了!師尊在此告知我們就是不想讓外人知道……”
[我去叫人,師兄先照顧着師娘!]
草書落上屏風,驚起一江飛雪。過了一會兒,沒有靈力操縱,渭水漸漸離開原位,融入山岚之中,杳無痕跡。
真是的……他端起大師兄的氣勢站起身來,拼力扶着師尊躺到榻上。
作為卦峰之人,生離死別總是要比常人嘗得多一些呢……他苦笑,将薄被蓋在師尊身上,起身去熬藥。
能拖一時是一時吧。
————散————
他煎藥回來時,師叔已經到了。師叔剛剛化去屏風上殘餘的字跡,正收回自己的靈力——那字跡是渭水構成,自然可以根據靈力的殘跡查看,只是其量微小,連他都察覺不到,自然未做防備。
完蛋了……他心中一涼,跪地請罪。
但師叔什麽都沒說,只是端了藥喂師尊服下,握着師尊的手靜靜守在榻前。
他正想出門,就被師叔叫住了。
“我不知你們究竟想做什麽,也不必知道,你們依她之命即可。若有需要幫助之處可以來劍鋒找我,或者去主峰找你們師祖,莫苛待自己。”
他應聲稱謝,向二人深深一禮便準備出去。師尊所剩的時間不多了,至少要讓他們好好道別。這或許就是師尊把紫徽劍直接放在桌上的原因,她從不做多餘之事的。
把門帶上前,他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師尊師叔是師祖座下的弟子,自幼感情極好。少年夫妻,二十結發,至今已有三十載,五年前師叔閉關欲為師尊破除天道延長壽命,今日破關重逢卻成永訣,可方才師叔為何淡漠如常……
他的思緒斷在了一半,因為他看見——
一向威儀冷峻的師叔輕輕擁着師尊,雙肩無聲顫抖着,似乎是哭了。師尊失了命格,現今已是滿頭白發,二人長發糾纏,卻是泾渭分明。
道長而歧,時間久了,也總是免不了分別……
他悄悄關上門,擡手抹了抹眼睛,發現已是滿手淚水。
大家明明都知道這一點,可為什麽到了這一日,還是會這麽難過呢?
“你啊,莫哭了,嗯?”
屋內師尊轉醒,正柔聲安慰着師叔,似乎也是對他的囑咐。
是的,不能哭,還有很多事要做的。他長舒了一口氣,向遠遠趕來的衆人迎去。
————合————
此事過後,師妹随師叔回山,卦峰的事務大多由師祖接手,而他則常年閉關修行,不斷提高修為,以便未來承接峰主之位。
劍鋒很熱鬧,師兄師姐一大堆,師妹在那邊也不會太冷清。卦峰有師祖坐鎮,也安如泰山。
因浥塵不用閉關,卦峰閑雜事務她學得更快一些,平日由她主事。在他出關的時間裏,她就把一大堆文件扔給他,一邊指點他批閱,一邊隔着屏風議事談天。
浥塵年紀小,也更容易疲憊,為了提神,有時她就在屏風前面擺弄九連環,不會解的地方就扔過來給他,他解完一步再扔回去,這樣勞逸結合,效率也高一些。所幸那九連環個木制的,偶爾接不住也砸不壞。
除夕之夜,浥塵也常往卦峰,若是兩人去了崖上,便可隔着石壁飲酒聊天,每到這時,浥塵的笛聲便會在風雪中盈滿整個山谷,餘音繞梁,數日不絕。
他們還在院子裏種了花,兩人輪流照看,并分別用卦術測算了開花的日期,各自壓了二兩銀來賭。
……
不知不覺已是七年過去,師妹啓程去了人界。他知道這是暴風雨前的平靜,但既然前路未知,那為什麽不好好過完這僅剩的日子呢?開心總比難過好嘛。
浥塵溜須拍馬的功夫堪稱一絕,因此與人相處極好,長輩們多叫她“塵丫頭”,他偶爾也叫兩聲。後來她去往人界,又帶回來一只小行空,為了區分二人,共處時他都叫浥塵“師妹”,和浥塵一起叫行空“小丫頭”。
師妹在人間的經界,他用推演的基本也都知道,尤其她的紅鸾星啊,一亮一亮的快把他閃瞎了。
但是他才不會像普通的兄長一樣和那人争成烏眼雞呢,師妹這麽優秀,看上的人必定也是人中龍鳳,而且師妹行事一向有分寸,那當然是她開心就好啊,哪怕她把天捅個窟窿,也絕對是她占理的。嗯,他只要奉行師尊師叔護短的準則就好了。
他于崖邊臨風而立,只覺自己善解人意,溫柔體貼,實乃天下第一好的兄長,心中大悅。
當然最後以小丫頭一翅膀扇醒為結局。
要是一直這樣該多好啊,可是繁花易落,好夢易醒……
他最清楚了。
————離————
後來師妹征戰去了,她那時已無情感,聊起天來也是話不投機,一般說完正事就各自奔忙去了。
不僅如此,她身上的血氣和煞氣還越來越重,任他扔了多少靈丹妙藥過去也不見好——清心寧神的、調服靈力的、補血益氣的……天曉得他二十幾年攢下來的庫房幾乎搬空了。
天意吧……他十分憂傷,每每望天悵嘆,心中滴血,但下一次還是要絞盡腦汁從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師叔師祖那裏搜刮點好東西給她帶着。
這就是命啊……我注定貧窮的一生。他看着雲海山巒,眼淚成河。
清明後,師妹回來了。
她沒有死在戰場上,似乎是因為執念未了。不過雖然救了回來,人卻一直昏迷不醒,現在數峰峰主聚在一起瘋了一樣在找救治她的方法。
可不是就是“瘋主”嗎……
他正式繼任了卦峰峰主,将她帶回卦峰安置,每天過去守她一陣,還被小丫頭嫌棄他太冷漠……
今日他例行來到藥廬,就在山道上看見了那個破碎的人影。
之所以說破碎,是因為渭水已經全部長成,準備離開這個軀體。遠遠看去,光芒伴着靈力從大大小小的傷口中流出,混入山間濃霧,回頭看時,峰頂的雲霧已經起了變化,大概是與這裏呼應吧。
真是的,怎麽一身傷啊,傷得……都沒幾塊好的地方了……他在心中暗自嫌棄,越嫌棄越止不住心酸,當初那個一起長大的小師妹,怎麽就成了這個模樣呢?
感應到他的存在,渭水控制着軀體轉過頭來,強大的靈力壓得他無法呼吸,但很快靈力散去,歸于平靜。
畢竟渭水沒有意識,一切都憑本能,無害便無需多加戒備了。
說起來,這還是他與浥塵第一次正式見面呢……
“放心吧,我不攔你們的。”
但它們仍在那裏,紋絲不動,只有風吹起衣袖,至少讓這個人形看上去不是雕塑。
突然,一點淺藍色的光凝在軀殼右手食指的指尖,牽引着整只手擡了起來,就像提線木偶一樣。漂亮的手指微微勾着,上面挂了一個雕工精細的小玉墜。玉墜是用紅線穿的,紋理很漂亮,浥塵應該挑選得很用心,右下角是刻了字的——[小丫頭]。
他了然。卦峰有玉石鎮命的習俗,沒什麽根據,就是一個風俗。長輩在小輩成年、拜師等重要場合會送一個玉牌,上面會刻上小輩的大名和小名,據傳可以庇佑佩戴之人,讓他們的命途少些坎坷。浥塵還未刻名,大概是要讓小丫頭自己決定名姓吧……
他接過墜子,就見藍光消失,軀體轉身,按照原來的軌跡向山頂行去。
他向她喊道:“你真的決定了?小丫頭知道肯定會氣你的!還有這麽多峰主,白忙這麽久,他們說不定會紮你小人啊!”
機械的腳步聲一刻未停。
“……人間也沒有牽挂了?”
身影漠然,漸漸遠去。
看來是真的沒有執念了。他吩咐剛過來的看守弟子不要随意打擾,又解釋說方才只是靈力失控,便回房替浥塵整理東西,畢竟是她交代好的,總要做好。
浥塵的意識分明已散了許久了,他們還抓着一具軀體不放,怪傻的……他低頭翻閱資料,卻不慎讓紙頁染上了一滴水跡。
希望小丫頭不要啄臉吧……反正這次是把她得罪慘了。左右看不進去,他抱着書走向窗邊,只見天上聚起了河流,帶着峰頂的霧氣流向鴻蒙太空。不一會兒雲開霧散,陽光傾洩而下,也有花香傳來——院中的花終于等到了這一刻,也不枉此生了。
你也回家了,是嗎?
我贏了這四兩銀,明年除夕給你擺上好酒,和小丫頭一起等你回來,都說除夕夜渭水會來到人間,你會一起嗎?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按時間線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