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反(行空視角)
癸巳年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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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半月,浥塵先在末浔定了地脈,又回人間完成了陣圖。
在回去的那天,她解放了體內大半的朝雨,用暴增的靈力封印了兩界的所有通道,帶着我一起從未完全關閉的封印裏回到末浔。
繼任大典前,我看着她換上了峰主的禮衣,在鐘聲響起時和她一起飛向祭臺。
換眼之後她用靈力給自己做了一雙眼睛,不知道是不是靈力波動,她好像看見什麽一樣,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頭出門。我問她,她只笑着說沒什麽,但是我瞧着,她好像在和什麽做了最後的道別。
是人間的那座小樓,和樓中袅袅的茶煙嗎?
失去情感後的浥塵更令人捉摸不透了,她多憑記憶判定人們的情緒,由此決定該做出什麽樣的變化,不懂就參考我的建議。
所幸我對她已經熟悉,又做了許多相關的訓練,理解她自是不難。有時候我覺得我甚至成為了她一半的靈魂,但她總是搖頭不語。
為了禮數,她總是笑着,她刻意把從前的自己和現在區別開來,用“她”來稱呼那個已經逝去的自己。我知道,這更像是有意将自己的理智與情感區別開來,可我不知道為什麽,每次問她,她只說希望我也這麽做。
其實就算沒有情感,記憶中那五彩缤紛的世界也不會消逝啊……記憶就是聯系情感和理智的一座橋,這樣才是一個完整的人呀。所以浥塵永遠都在的,她一直都會是她,我相信。
曾經她幾次擔憂自己會傷害我們,可是現在看來我們的安全倒不用擔心,反正她把這一條劃入了行事原則,但她自己就說不定了。
總之我是真的愁死了,羽毛大把大把的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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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巳年小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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浥塵人際很好,從前偶爾回到師門,不論誰都能和她聊上幾句,便是新入門的弟子浥塵都能和他們很快親近起來。
但現在不同了,了解內情的弟子大多是親近之人或者權位已高,對浥塵的變化倒是控制得很好,大多數人要麽一切如常,要麽都有關照,就算是憐憫或者嫌惡,多少也都遮得住。入門已久的普通弟子就算個別人有意見也要顧及着浥塵的地位。但是那些尚且稚嫩的小家夥就不同了,也可以說他們還在天真無邪的年紀,大多數人還掩不住情緒。
那次武宗一脈的一個峰主遣了幾個弟子前來傳話,同時也是讓浥塵給他們一些武職上的安排及訓導,浥塵便向他們講了講日後他們負責那一塊的布局,計策是很好的,但确實有些狠辣了,少不得我去打圓場。
但是那幾個弟子當時變了臉色,大概就是嫌惡中夾雜着驚懼,年紀最小的那個已是吓出滿眼淚花,感覺随時準備逃命。
要說有誰錯了,其實誰都沒錯,浥塵只是從自己的角度提出最好的方案,她沒有情感,自然無法把他們的心情考慮在內,那幾個小弟子害怕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啊……
可是我就是好氣啊好想掀桌!!!!人家辛辛苦苦還不是為了維護你們,竟敢擺這種臉色!!!!
下去和他們一一囑咐的時候我真想一個扇一翅膀!還想啄了他們的玉(fan)佩(ka),讓他們打不了飯,然後花光他們的錢給我們買零食!哼!!!
我知道以浥塵從前的性格她根本不在乎,更不會為難他們什麽的,但是我就是好想去和峰主小姐姐告私狀!反正小姐姐和浥塵關系最好,根本不用怎麽避諱。好,誰怕誰!今晚就去!
[他們……為什麽都皺眉了?是……害怕嗎?]
浥塵毫無波動的氣音把我從炸毛的狀态瞬間驚醒:“你你你???”
“你這是……連記憶都開始被吞噬了?”
浥塵從前分明可以由記憶聯系事實推測他人情緒的呀,不過只能判定,無法理解,但也比現在好很多啊!
渭水開始吞噬記憶了……我腦子裏除了這個結論一片空白。這才一個月啊以後怎麽辦……就算知道浥塵遲早會被吞噬成空殼的結局,我還是害怕得要命。還有她的眼睛,現在她的眼睛是靈力構成的,以後……她是不是就真的瞎了……
[小丫頭,你在……發呆?還有剛剛的人,你們都怎麽了?]
我一頭鑽進她的袖子裏,不想讓她發現我的眼淚。現在我是她的情感,她要強大,我就更不能軟弱:“剛才那幾個人嫌我的羽毛醜,害怕我!我傷心了!你要幫我讨回公道啊嘤嘤嘤……”
[好,待會兒我就修書,勞你跑一趟遞給峰主,可好?]
“嗯!”
待我平靜下來,浥塵将我捧到掌心,擺出那個标準的微笑,回答我之前的問題:[我的記憶正在被吞噬,但是人類關于情感的記憶是極其龐大的,一時半會兒吞噬不完,只要理智仍在,我都可以護你周全,你不要……害怕。]
“我沒有!”
[可是你和他們的表情一樣啊,眼睛裏都是眼淚,臉色蒼白,渾身緊繃,看上去随時都要逃跑。只不過你逃進了我的袖子裏,他們逃出了門。]
我不知自己哪裏來的勇氣,甚至違背了不說大話的準則:“我不會害怕你的!就算所有人怕你疏遠你,我都不會的!”
[傻姑娘,師父師祖他們那一輩的人不會怕我,他們已經足夠強大,你說的那一天永遠都不會到來。]
“……你在安慰我?”
[不知道為什麽,我不想看見你‘害怕’的樣子。現在好些了嗎?可以繼續幹活嗎?]
“嗯。”
下午我去送信的時候沒說什麽,但是小姐姐還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說要那幾個人賠禮道歉,并附贈一些我們最喜愛的小食。我只要了小食,并希望全部送成清霜酒和長圓糕——這是浥塵平日裏最常吃的東西,應該是喜歡的吧。
晚間東西就送到了,打開食盒一看,竟全部都是我最愛的桂花糖糕,送信的弟子與我熟識,他還偷偷告訴我那幾個弟子被罰了一周的飯錢,全給我們買零食了。
月出東山,浥塵照常煮茶看書,我去問她,她只笑道:[我已無喜惡,便是她送了最好的東西,于我也并不能增添多少歡悅,不如換成你喜歡的,你也能開心些,最近你不是總是很累、心情也不好嗎?]
天吶根本不能和這個人呆在一起,遲早有一天我會肝腸寸斷淚盡而亡的!
我再次哭濕了浥塵的一個袖子,她竟還說:[那時她給我定下過準則,只要你想離開,我永遠不會阻攔。]
[未來不可期,但終有一日在我身邊給你帶來的只有危險和負擔,若是你害怕了,你随時都可以走的,不會被束縛。]
對啊,不會被束縛……因為心甘情願啊!真不知道該誇浥塵懂人心會拿捏還是……她是真心呢?
好糾結,想辭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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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巳年白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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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浥塵最先忘卻的是那些負面情緒的記憶,那段時間她真的快成神仙了,我們這群知情人幾乎全部被惹哭過一遍,尤其是我,每天都在脫水。
我知道她只是做了最好的選擇,但是這樣真的太過分了,對體力要求太高了啊……
我知道接下來才是最要命的問題,大家習慣了這樣的浥塵,可接下來就要面對一具行屍走肉了……這個反差是真的大。
但是接下來就是浥塵和同輩親臨前線了,和天煞抗争,和魔障拼殺,這應該不重要的。
日常任務裏,我已經把卦峰所有人認得差不多了,自然知道那個常常坐在屏風後面的小哥哥就是浥塵的師兄,浥塵現在算是代峰主,下一任峰主多半就是他。為了了解浥塵,我天天跑去找他。他也确實是一個知識淵博的人,在天道運行方面甚至比浥塵還厲害,連師祖那一輩的人都多有誇贊。
熟悉之後,才發現這個人的矛盾程度不輸浥塵。
他明明家世不錯,但依然非常喜歡錢;明明重情重義最愛熱鬧,但總要淡漠疏離;和人熟悉了之後就開始不着調了,但是偶爾露兩手卦術,也經常把人唬住;明明惜命的不行,但是為了預蔔戰事天道每個月都要重傷一次,還沒養好就又去賣命……
這兄妹兩個真的太糾結了,真的。
見我和他交好,浥塵閉關我時就讓我和他在外護法。
雖說是護法,但基本都是他裏三層外三層布好結界之後我們躺在門外草地上聊天。這個人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下來,其實浥塵是讓我套情報的吧……
我漸漸勾勒出了卦峰的始末。
卦峰歷代都是師門的核心之一。即便是末日降臨,除了主峰,衆人要舍命去護的就是卦峰。卦峰峰主參透天道,為大家蔔算過去未來,門衆則雲游在外,甚至深入魔障之中,觀察監測天道的細微變化。
就算是在各位魔主乃至魔帝那裏,卦峰的人都是極受尊重的。
天煞現世,與現行天道相抗,為禍蒼生。每次戰禍,都是卦峰人從中觀察調停,不斷尋找破解天煞的方法。
即便卦峰人地位崇高,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留守後方更是安全無虞,但是卦峰依然人少。究其原因,無非兩點:天賦要求極高;觸及天道,會大幅削減壽命。天煞之下,卦峰峰主壽命都是一甲子,在此之前,須是他人以命換命,在此之後,便是多少人為之續命,都是徒勞無功。
真的很慘了。
最要命的是,一旦成為峰主,名字就要隐去了,因為記錄進天道的名字,也會成為天煞的目标。
真的太慘了,還好浥塵只是代峰主。
我帶着沉痛中微妙的放心看着天空,毫不意外地又雙叒被打斷了。
他似乎認真起來,因為他的眼中有光華流轉,就像是一種奇異的文字,記載的是過去和未來。
“小丫頭,就像浥塵說的那樣,你還是把現在的她和從前的浥塵分開吧。”
“可是你都分不開!你送她的東西,無一不是參照着她從前的喜好,在你心裏,浥塵明明就是浥塵啊!”
“那是因為我見過太多生離死別,人心叵測,世事艱辛……浥塵會變,我們可以預見,可以接受,那是因為習慣,你呢?”
我不服:“我現在也算是前輩了好吧!見得不少了!”
他好整以暇,一擊致命:“那前輩現在幾歲了?”
“呃……三歲?”
他乘勝追擊:“兩歲半。”
好的吧,如果我真是浥塵的感情,我可以推測他們師兄妹是怎麽個相處法了……
“小丫頭,你見過的浥塵,都是她光明的一面。她自幼就與普通人類不同,她是天道為魂,自身就帶着天道的規則性,情感于她……本身就是矛盾的。她的情感是很強大,但面對黑暗,她的理智和規則會可怕得多。你應當從未見過。”
“還有我曾經和你說的卑劣者和勝利者的道理,黑暗中的天道,是能規定黑暗的,更可怕的東西。”
我不傻,這一切我雖不甚明了,但是都有猜測,可我就是不服:“你眼中的浥塵,難道只是如此嗎?”
“她……是我的師妹,是一個極溫柔的姑娘,僅此而已。”
“那我為什麽不可以這麽認為呢?”
“因為你尚未看破黑暗……罷了,你不如和她成契吧,看過契約後,很多事情你就能了解的更多了。你還屬于光明,我不希望是自己把你染黑。”
他話音剛落,天上就有一顆星劃落。不知這顆星是不是浥塵……不然,我怎麽覺得夜空又暗了不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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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巳年霜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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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很快,我親眼見證了天煞的力量。平日我們都生活在天道之下,所以并無知覺,但另一個規則闖入并與其厮殺時,“序天時,順萬物”就不是一句空話了。
末浔地界,已經是兩個世界的厮殺:人類、魔物、草木、妖族……一瞬間,原本正常的一切突然改變,成了另一個摸樣,然後向曾經的親友愛人攻來。而天煞絲毫沒有天道的嚴謹與限制,就像瘋了一樣,沒有絲毫規律和顧忌,只有無盡的擴張與侵占。
力量膠着,土地被鮮血一次次浸透,我終于知道末浔的禁地是怎麽回事了,那裏是天煞最先侵入人世的地方,就算所有生靈盡力阻止,也難以遏制。
浥塵帶着我去了戰場,還和幾位峰主進魔障深處和魔帝談判——以自己作為籌碼。
是啊,這時她連最後一點關于感情的記憶都消磨盡了,她現在,真的只把自己當成一個好用的武器,一點一點消磨着自己的生命和價值。但我甚至慶幸她不識喜怒、不明悲歡,這樣,不管經歷多少,她都不會難過了……雖然代價是一切美好同時消逝。
但我終究還是明白了他的話。那是我的初戰,職責只是與衆人一起維持以浥塵為陣眼的陣法,不讓天煞的力量外洩。我已經盡量把一切往壞處考慮,但是我還是低估了現實。
在規則之下,所有人都殺紅了眼,血花飛濺,将整個世界染成鮮紅。我盡量躲避,維持陣法,但還是被異獸盯上了,直到避無可避,退至角落。
這時,一個劍鋒的弟子一劍斬落異獸,似乎是看我害怕,他抹了抹臉上的血,笑得無比陽光。他懷中揣着一個有些舊的妃色香囊,因為打鬥流蘇露了出來,但是似乎是因為施了法術,香囊十分幹淨,每沾上絲毫血痕。
喊殺聲中,我似乎聽見了他說“別怕”。
不知過了多久,我已經麻木。我不知道有多少生命死去又重新異化站起,被規則操控着砍殺不止,又被其他人剁成肉泥、化為齑粉。
飛濺的血水迷了我的眼,朦胧間,一個死去的師兄被規則控制着重新站起,一刀向我砍來。我看不清楚,只覺得似曾相識……
血霧之間,我隐約看見遠處浥塵面色漠然地發動陣法,下一瞬,血色淹沒了我的世界。
浥塵催動了控雨之術,将空中飛濺的血珠化為利刃,利刃将一具又一具尚帶溫熱的同袍們的屍身化為齑粉,更多的血滴成為利刃,攪動着腥臭的風暴,将屬于天煞的一切抹殺封印。
幾個時辰後,陣法終于停止,開始下雨了。雨水和術法将大地洗的幹淨,但我總覺得天上滴落的是血。
大家開始收斂屍體,為他們焚香超度,我在屍塊中看見了兩只手。那兩只手是一男一女的,手中還握着一個妃色的香囊。
我該高興嗎?他們至少攜手同歸……
我知道不能在衆人面前表露情緒,我現在是浥塵最得力的助手,貿然争執,只會動搖軍心。但是等回到卦峰,等浥塵面色如常仿佛什麽都沒發生地看向我,我還是撐不住了。
“你明明還有餘力,為什麽不早些出手??!他們可以不死的!!!”
我都不知道在為誰生氣,這一戰死了這麽多人,她怎麽可以無動于衷!
[抱歉,這種情況下我只能保證一擊必殺。如果你對此有異議,請察看歷戰傷亡人數,并提出建議及方案。]
我氣笑了。我背過可以查到的所有數據,自然知道浥塵此戰傷亡在所有戰鬥中雖不是最少,但也排得上號的。但是就這麽冷眼看着同袍們重傷死去,還不等他們完全異化,就生生撕碎他們的身體,把他們的血肉作為利刃……
我知道這次天煞侵蝕的地界不小,就算是浥塵也只能保證一次最大範圍的攻擊,可是她的神情和話語……真的令人膽寒。可是我又能說什麽呢……
就算我氣暈了頭,我想吼她,命令她以後出好萬全之策再行動,不許有任何傷亡,就算她肯定會執行我的命令……但是我知道不行。我不想害死她,更不容許更多人因我的任性而死,這是集結所有智慧的計劃,我不能動她分毫……
我擁有極大的權力,所以要愈發謹慎。
而且浥塵已經不知道情感,她現在只知道該怎麽做,以後更是會成為聽令行事的工具……我如何能遷怒于她……
一陣沉默後,反而是我先呆不下去。我就說我要去大師兄那裏看看,轉身就飛向了窗外。
我感受到浥塵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就随着腳步聲一起消失了。她應該是去找師祖師叔他們議事了吧,也好。
卦峰新建的峰主居所中,那個人永遠坐在屏風後,運籌帷幄,問蔔天道。燭光落在屏風上,勾勒出了那個翻閱着卷牍的人影,他散着發,似是有些勞累了。
我知道他只是不能與浥塵相見,但是他似乎也習慣了坐在那裏,極少出門走動。
我坐在地上,也不求得到什麽答案,更多只是喃喃自語,發洩心中郁郁:“我知道是我不對,戰場上需要的是理智,是我太感情用事了……可是為什麽大家會變成這樣?我們是規則之下的産物,天道才和天煞同級,天道為什麽不自己對抗天煞呢?”
屏風後的人緩緩站起,走上前來,一頭墨發曳地,在月光下被映照得發白:“規則之上仍是規則,即便是天道也要受規則限制,它們決定一個世界的運行規律,然後把力量傾入世間萬物,這才是正常的天道,寄情于萬物。而天煞缺少的正是這一點,它的力量不再用于萬物,而是集于自身,強力侵占天道領土,自然要強上許多。”
“你是說,天道并無力量與天煞相抗?”
“這倒未必,只是你可知天煞因何而來?”
“不知。”
“因為過于愛重萬物,多次拼力以自身與其他天煞相抗,最終重創,無力支持世界運轉,最終破碎分離成為天煞,流落異世。”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他單膝跪下,将我從地上捧起,寒光下,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瞳似是冬江萬裏無情已極,又似有無數痛苦掙紮在冰面下翻湧……他笑着,既像嘲諷悲憫,又像冷眼漠然。我突然覺得,天道,或許就是這個樣子的。
他低頭用臉頰輕輕蹭了蹭我的羽毛,長長嘆息。
或許此時,我們是一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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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巳年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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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争終于告一段落,和主事報備之後,我獨自去了燭明曾經生活的曠野。
這段時間,一片片土地被天煞侵蝕,又被人魔兩軍合力封印。但是那些地方已成焦土,沒有數十年的時間難以恢複。但是這才一年,六十年這樣的生活,又會是怎樣的煉獄啊……不過他說過,今年天煞的攻擊強度已經和往年的末期差不多了,或許是天煞發現了自己遺失的碎片,想要一舉奪回,只要此次勝利,以後或許就不會如此了。
他肯定是有隐瞞的,未來不會如此簡單美好,但希望總是要有的,這沒什麽。
離原,一個很凄涼也很悠遠的名字,現在更是如此。夕陽下,這裏的土地都浸染着血紅,西風吹來,塵灰飛揚,就像是眷戀不去的思鄉游魂。我去往溪畔,水有些渾濁了,倒影也不是很清晰。這片地區才被封印不久,是最安全的。偶爾魔軍也會過來紮營,現在我們有共同的敵人,倒也不用擔心。
我坐在河邊,心中無數畫面閃過,又像是空無一物。
快天黑了,一個人影走了過來,卻坐在遠處不動了。
我暗自戒備,借溪水化了水鏡窺探——那是浥塵。
她雙手抱膝坐在那裏,荒草搖曳,讓她的身影若隐若現。她仍是那副表情,無愛無恨,無悲無喜。
不多時,一群像狐貍崽子一樣的小毛團聚到她身邊,它們叫“食靈”,是一種能把靈氣化成球,然後儲藏起來作為冬糧的小靈物。
現在靈脈斷絕,這些沒來得及遷走也未被天煞控制的小家夥們饑腸辘辘,看到浥塵這樣強大的靈力,自然眼睛都綠了。
過了好久,看浥塵毫無動作,一只小毛團偷偷伸爪,撕了一小點靈力,揉成光團後藏在身後。
浥塵仍然毫無動作,可我瞧着,總覺得她的眉眼溫柔了許多,我想過去搭話,又十分猶豫。
看她不動,毛球們紛紛伸爪,很快就人手一點光團,藏都藏不住。浥塵終于回頭,那些小家夥直接吓得把靈力放回去,哭唧唧地準備四散而逃。
浥塵沒有放它們走,只是凝了不少靈力放在地上,任它們取用。
幾個時辰後我再凝水鏡,那群毛球早已吃飽喝足,在浥塵身上睡去了。大多睡在浥塵手上,少數躺在她的肩上和發間。
浥塵給它們的靈力不多,半個時辰的修練就補回來了,但這不符她的現狀吧……難道她是要籠絡我,不讓我離心嗎?這确實也是很合算的……
一旦起疑,就再也停不下來了,我苦笑。
我起身展翼離去,看見浥塵也起身回程,雖然不知道她心作何想,但它們都能得到安置,過兩天過來尋找遺族的弟子和神怪們也能輕松不少吧。
沒什麽壞處,就随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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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年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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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後浥塵也有意避着我,讓我有冷靜的空間,我也有些煩惱該怎麽面對她。老死不相往來是不可能的,每天這麽多事要做,天天都要見面。關心什麽的我還說不出口,只能送東西過去,偏巧大師兄也一樣,我們天天送,浥塵的房間很快就堆不下了,她也只好分出一些轉增各峰。現在各峰都有傷損,藥峰的人都快忙瘋了,這樣也好。
每次經過她的房前,我都看見她似乎在刻着什麽東西,地上堆着一大堆材料。我不知道那是什麽,但是戰事已經夠忙了,能讓她費心雕刻的,一定事關重大吧。
真是的,就算命數說好能活到二十歲,但是這麽耗神真的不怕死得更早嗎??!尤其每天還非要自己煮茶,還燙了好幾次手!而且現在她已經一身傷好都好不了,真的是想死吧……雖然她好像的确是想死來着……
沒想到,我的想法又過了三天就應驗了。
她叫我送一些信件到數十位峰主和熟人那裏,大師兄還一臉沉重且釋懷的接了,我當時就心頭一梗,不出所料也有我的信。
上面沒有寫什麽時候能拆,因為浥塵知道不管寫不寫我都會拆,說起來我也真不覺得寫這個有什麽用,演技夠好什麽時候拆都沒問題啊明明,不寫也就不好推測出事的時間而已。
裏面是遺書,一半是一年前寫的,一半是前兩天;一半交代情感,一半交代理智……果然如此嗎……
也是晚間,我去找了浥塵。
進門時,我剛好聽見幾個弟子在說我和浥塵,浥塵肯定也聽見了的,我正好用這個起頭:“他們……總說我和從前的你越來越像了。”
[別活成其他人的樣子,你只是你而已。]
浥塵低頭整理着文稿,熟悉的氣音就算很小聲,我還是聽得清楚。
“……我想和你結契。”
[不行,我沒幾個月可活,結契不但費時費力,對你也沒什麽好處。]
其實她還說了一句,我沒聽清楚,只是後來才明白——[收你為徒倒是可以。]
我再難控制情緒,跳上桌案,一爪摁住她正要拿起的紙張:“就算你是想死,可你當初有沒有把我們考慮在內啊!人真的不是活着就可以了,你自己都是這樣的,結果對我們就是活着就好,你不知道我現在心理陰影有多大嗎??!結果你就都忘了!”
好吧我知道我現在根本就是語言系統紊亂,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麽……因為浥塵根本沒錯啊,我好像說反了來着???
[你是說……你們記得我,我自然也記得你們,很公平吧。至于死亡,所有人都是一樣的。]
“才不一樣!我最多活二十年,我就要用二十年記你,你也二十年,但是才記我三年!從人界到這裏,有這麽多認識你的人,我們……”
[好了,七八十年過後,這一切都不算什麽,你和他們都是一樣。對了,我好像沒說過,你天資不凡,破劫成仙應該不在話下,不止七八十年,或許你能活得更久呢?]
[那時候,不想記就忘了,世界上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離原、末浔……想去哪裏去哪裏,就好好看看世界吧。]
她揣着我走到陽光下,把最後一封信遞給我,讓我送給師祖。
最近她好像很喜歡陽光的樣子,經常站在陽光底下,是因為渭水嗎?在人間的時候她明明都避着陽光……不過我好像聽人說過死亡的樣子,又黑又冷……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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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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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後,浥塵連最後的意識都快消散了,但是她保留了之前定下的原則。很多人渡命給她,供渭水吞噬,浥塵的力量已經強得恐怖,現在大概也只有師祖那一輩的人能輕松碾壓浥塵,所以師祖幹脆住在卦峰,浥塵出戰他也會到場觀戰,防止意外。其實原本各峰地界的百姓由各峰保護,但現在一些地方的戰力已經不夠了,只能像主峰卦峰請援,浥塵也就天天在外奔忙,很少能回家休息了。
過于強大的存在,就算真的不會傷人,終究難免被人懷疑。适當控制是必要的,但是看着總歸讓人不太好受……
終戰是在清明前三天,和浥塵當初在人間的安排真的很相似呢,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浥塵就坐在藥廬的後院中修煉,陽光透過樹蔭落在她的發上,溫柔而平靜,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環境下顯得十分異常。
聽師兄說,這是他和浥塵小時候種下的草藥,各自蔔算了開花時間,還賭了四兩銀……不過這種草藥開花後直到第二年都不會有藥效了,反正現在浥塵有傷,還不如早些用了,可我念叨了多少遍她都不理我,真的這麽在意那四兩銀嗎?
接下來的這一戰有多重要,我自然知道,所有人包括山下所有的百姓都要避到主峰,不回主峰的都要去往界門,然後要将界門封印一個月。聽說魔界那邊也是一樣,魔帝既要出戰又要保護魔障裏的生靈,現在快忙瘋了,不過好幾次看魔帝前來議事,都是一臉體虛地來,容光煥發地走,走的時候手上還捧着一個刻着藥峰标記的食盒,好像還是浥塵認識的一個師姐常用的……好的吧,這熟悉的狗糧的氣息……
不過魔障本身也很難受魔帝控制,他和那裏的住民最多只能在魔障中生活而已,這樣的話倒還好。而且師門一向護短,不管到哪裏,要是有人故意欺淩,所有認識的人基本都要去評(da)理(jia)的,藥峰弟子四處出診,人緣一向最好,到時候怕是主峰的人都要傾巢而出去打架吧……到時候整個魔界都撐不住的,世界大同豈不是指日可待啊!當然和平一統最好了,不許會任何人被受傷。
啊,如果他們成婚我就去觀禮好了,這樣要是小姐姐被欺負了我也可以名正言順地過去幫她出氣,那時浥塵多半不在了,可她的友人,我是一要保護好的。
時間很快到了,我征得同意留在卦峰,陪浥塵的師兄一起掌控戰局,伺機破除天煞。一旦天煞有了缺口,消解它就簡單許多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他撐着傘立在峰頂,風雨肆虐,顯得他久病的身子更加單薄,上次的內傷根本還沒恢複啊……其實浥塵也是。
他定定看着遠處翻湧的烏雲,好像看到了百裏之外的末浔戰場。我不知道他是據何蔔算,或許是雲相吧,但是我卻清楚,現在雷電交加,他的衣服已經濕透了,之後渭水族群也會暴動,他根本撐不到那個時候。
我多次提醒,奈何他都聽不進去,我只好用了幾道師祖給的符和法術,多少能給他遮風避寒。
漸漸地,頭頂的烏雲愈發恐怖,裏面似乎夾雜着極強大的力量,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不一會兒,雨點已經密到根本看不清天空了,一道道閃電劈向主峰和卦峰,又被無形的結界生生抗下,幾次過後,雷電中竟然出現了一種趨近于透明的生物,開始啃噬結界,師門中人紛紛以靈力驅趕斬殺,但生物無窮無盡,極難殺盡。所幸師祖等人與符峰術峰之人合力,不斷将結界脆弱處補全。
雨實在太大了,我已經聽得到山間中洪水的聲音,山下大約已經是一片汪洋了。還好主峰高逾千丈,泰半皆在雲上,山勢縱橫百裏,護住百姓門徒綽綽有餘,加之物資齊備,聯通界門,困守或者轉移都不難。
卦峰沒這麽高,但是也遠不是洪水能到達的高度,需要擔心的就是末浔。
風雨幾番強弱,天色也不再沉黯如前,只是空中異化的生靈越來越多,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直撞得結界發出巨響,陣法換過千次,符文也貼得鋪天蓋地,但是結界許多地方仍出現了細微的裂痕。
神怪的本能讓我不由自主得發抖,還有胸中那股殺意……我竟不知道行空原來是這般好殺的生靈。
“天煞将被攻破,大概是想吞噬我們壯大自己吧……”,他的眼睛亮得驚人,語氣難掩興奮,還帶着幾分瘋狂:“天道不曾親自迎擊,但是它改變了限制我們的法則。”
他輕輕摸了摸懷中的我,轉而按在我的心口。我的耳邊瞬間被血液的轟鳴掩蓋,心髒也跳得極快,引得經絡悶疼,但是我興奮極了,殺意愈盛。
“就是這樣”,他笑着收手,一點靈力将我從混沌中喚醒。
這樣啊……那浥塵及同去的人,多半要成為祭品了。我腦中意外的清明,可渾身的血液已經快凝固了。
我起身喚來一些可以取暖的小靈物聚在他身邊,防止我和他直接凍僵掉下山崖。
我要做的,就是冷靜,好好地等一個結果。還有,相信浥塵。
大結界已經搖搖欲墜,底下已有無數小結界張開,将山體護得嚴實,只有我們所處的封頂毫無動作。
師兄并未按計劃張開結界,難道是——
黑雲突然破開了一條縫隙,光線傾瀉而下……不對,不是光線,分明是渭水!
那條光河疾湧而來,将沿途一切生靈盡數吞噬,化為齑粉煙塵。
像是有人控制一樣,光河沒有離去,反而像離原上的水系一樣,蜿蜒曲折,把主峰和卦峰盡數籠罩,一直流入地下汪洋。雲上多處破開,渭水有如游龍,在雲中穿行。
天地無聲。
師兄突然笑了,他随手扔掉紙傘,任其被狂風撕裂。上前數步後,他一手自腰間拔出長劍,直指蒼穹,一束光随劍而落,照徹卦峰封頂。
他雙手執劍,神色漠然,又像有無數情緒在雙眸的汪洋中翻湧,随即一劍向末浔斬落!
這一劍,穿空崩雲,生生将百裏黑雲斬為兩半。
晨光傾瀉而下,渭水從雲間行來,如同倒懸九天的光河,将黑暗吞噬殆盡。
原來已經是第二天了。
昨日我們拂曉迎戰,現在拂曉将至,剛好十二個時辰。
遠處,數百人人渾身浴血,踏着渭水和曦光而來,宛如九天戰神。我振翅上前,心中一點希冀明滅——那其中,會有浥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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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年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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浥塵回來了,但也可以說沒有回來。
他們帶回來的是一具盛滿渭水的空殼,屬于“浥塵”的一切已經在戰鬥和控制渭水時耗盡,當真一點不剩。
浥塵被安置在藥廬,幾個峰主拼力救治,想要尋回一絲渺茫希望,但我清楚,這已經不可能了。我都知道的事,他們不可能不知道。
即便如此,我還是常常和師兄——不,卦峰峰主,一起去看望浥塵。
她如此渴望死亡與安寧,不如就讓她去吧。她那麽溫柔的人,我們執意留她,只會委屈了她。
我想親自送她一程。
不過清明那天,還是卦峰峰主搶了先。
那時我在藥峰交待浥塵後事,卻感到卦峰靈脈異動,我盡力像卦峰飛去,可還是來不及。
天空風雲旋動,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有光河在卦峰漫山的雲霧中奔湧,最終流向天際。
那個極溫柔的熟悉的氣息,也随之而去了。
其實我并不難過,因為這樣的結局已經在心中重複了千萬次,只是我·心中有些空。畢竟,是一個占據了我全部生命的人啊,突然就不在了……至少目前,是這樣的。
我告了假,用了大半年的時間追尋渭水的蹤跡,從師門到魔界,還去了界門,人間還在封印下,我暫時去不了,也無法向那邊傳信。
最初我只是在追尋渭水中那陣溫柔的感覺,可時間一長,我甚至覺得所有渭水,都是那樣溫柔……
其實不止渭水,到最後,這個世界的春夏秋冬、陰晴晦明,無一不是那樣溫柔美麗……
或許因為,這是她守護過的一切吧。
冬至的時候我回了師門,因為我知道這樣的追尋已經沒有意義,她想給我的最寶貴的東西,我已經得到了。
回到卦峰時峰主已經在封頂等我。山頭松枝已經覆滿霜雪,我也只好在雪上稍事休息。
“小丫頭”,卦峰峰主緩步走到樹下,仰頭嘆到:“莫找了,她已經回去了,走之前她難道沒告訴你嗎?”
我知道,但我實在是累了,不想說話,只能癱在松枝上的積雪中,看着蒼茫的遠山和即将到來的大雪。
離原末浔,離遠莫尋,果然這裏的人起名怎都不往好處想啊……
很好,我大概已經習慣了。
自我誕生不過三年,生離死別,悲歡喜樂,竟然都嘗遍了。不過我好歹也知道了一些浥塵不知道的東西,不愧浥塵關門弟子之名,比如——
浥塵從來不過生日,原來她的生日是清明啊……
十年人生,十年他人命格,剛好二十年。
但她不曾虛度哪怕一日,或許她自己都不知道,但她真的很好……
很好。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嫌我更的慢了,看看字數吧,我天天爆字數啊!又懶得分章節orz(還好平時一個論文四五萬字也習慣了)很多太太一次一兩千字,按這個标準我都七八十章了啊……
我就卡這章,後面的稿子都好了,争取今晚完結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