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番外一·香如故【花滿樓×浥塵】

浥塵走後,花滿樓一直謹遵醫囑,極少再做一些不利于雙眼護養的事情了。

上元那天他外出辦事,回到小樓時天色已晚,于是就在院中煮上了茶準備稍事休息,一會兒就去就寝。可不知為卻突感困倦,便倚在榻上小憩。

本想着稍睡片刻,沒想到一閉眼就沉沉入夢了。

睡前正是夕陽遠去,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沒想到夢中也是一樣。

只是夢中群山連綿,燈火如晝,正對應着天上星圖。

這裏好像在舉辦燈會啊......難道也是上元嗎?花滿樓閉目傾聽着山道兩邊人群的喧鬧和笑語,本想去山下問問路,可心念一動,轉身向山頂走去。

山道兩側沒有燈,但是放着許多燭臺。燭臺上沒有火光,只有許多奇特的食物,一群群發光的小生靈就聚在那裏吃喝嬉戲,看見人來了,就會有一兩只螢火蟲一樣的小家夥自動上前,為游人引路。

這些小家夥并不像螢火蟲那樣,光芒弱而冰冷,它們更像是一盞盞燈籠,暖黃的光暈讓人感覺極為親切。

穿過密林,山上也是燈市,這會兒正是熱鬧的時候,道者、普通百姓、神怪......大家齊聚一處,玩得甚是開心。

等等,我怎麽會知道“道者”、“神怪”這樣的稱呼......花滿樓愕然,不禁停住了腳步。

不知為何,都到了此處,引路的小生靈并沒有離去,反而引着他向燈市深處走去。燈火輝煌,這兩只小家夥的身影着實難尋,一不小心就看不見了........花滿樓無奈,也不禁為它們的調皮笑了起來。四處搜尋無果後,他走向前面的幾個游人,想和他們詢問一下這裏的情況。

離他最近的是一個背對着他的身着霜色廣袖的姑娘,她對面是一對牽着小孩的年輕夫妻,他們好像正在談笑,可他卻沒聽見那個姑娘的聲音。

那對夫妻先看見了他,笑着向他點頭示意,那個姑娘一怔,也笑着轉過身來——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姑娘,除卻那特別的氣質,在人群中其實并不出衆,但是她的笑顏,卻是那般光彩奪目。

就像是黑夜之中突然出現的太陽,明亮得......有些刺眼。

花滿樓覺得眼角似乎有淚水流下,心中也是悲喜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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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明明他們從未見過。

有一個名字就在口邊,卻始終想不起來是什麽,花滿樓頓了許久,才喚出那個久違的故人——

“浥......塵?”

一個世界的故事,随着這個名字逐漸掀起簾幕,從夢境的黑暗中緩緩浮現。

在他低啞的呓語中,那個姑娘拭去眼角的淚水,笑彎了雙眼。

————————————

[剛才的就是我的三師兄和二師叔門下的那個師姐啦,師姐做的荷葉雞有那——麽好吃!武學上她比三師兄還厲害呢!],牽着花滿樓行走在山道上,浥塵笑道。

自複明後,花滿樓就一直留意着人們說話時的口型,現在他已經可以看懂浥塵在說什麽,這裏也藏着他的私心——如果可以,他想多看看這個已在腦海中描摹過無數次的姑娘,帶着他走出黑暗的光明。

[今天我們這裏也在辦燈會,由幾十個峰主一起舉辦的,連主峰和卦峰都參與進來了!像畫峰琴峰藥峰這些地方的游戲都特別好玩,我們待會兒一起去好不好呀......天煞終于開始消解了,大家都很開心呢,那些逝去的人們也會欣慰的吧......]

就像從前一樣,浥塵帶着他避開人潮,她一路說着,他一路聽着,不時接上幾句。

很多事情是他一開始就知道、也是可以推測出來的,但他還是想聽浥塵娓娓道來。那些是他不曾觸及,也永遠無法觸及的傳說,但是聽她繪聲繪色地講述着,他便可以知道,在她心裏,他們一直是一起的。

真好......花滿樓微微握緊了浥塵的手,看着落在她眼中的漫天星辰,只覺心中歡喜而安寧。

一路閑游,他們總算來到了卦峰。即便是有輕功靈力,一口氣跑這麽多地方也實在很累。

不約而同地,他們躺在卦峰封頂常年不化的積雪中,笑得開懷。

浥塵仍是那麽安靜,可卻從未如此真實而鮮活。

地上燈火是如此明亮,連天上的星星也變得黯淡了。可是卦峰在雲霧之上,銀漢還是能看得很清晰。花滿樓按人間的方位細細尋找,竟然真的找到了南鬥天機星。

那是浥塵曾經在過的地方。她也曾經帶領衆人乘奔禦風,馳騁在天河之上,為三界博取一線生機......

似乎聽到了他心中所想,浥塵站起來,擡起雙手轉了個圈,仿佛在說:看,現在的山河萬物太平盛世,都有我的一份功勞呢!

蒼穹之上星光揮灑,落在浥塵發上;山中神怪嬉游,引得靈光流轉在她飛揚的衣袖間;身後無盡山河,燈火萬裏,人聲遠至,這一切,都因她而有今日生機......

看着浥塵亮晶晶的眼睛和期待的表情,花滿樓起身,撫掌笑贊:“浥塵真了不起!”

浥塵得意地笑起來,背手轉身,仰頭看着面前無盡的塵世,頗有幾分指點江山的氣勢。

就在此時,第一朵煙花在夜空中綻放,那一瞬的光亮中,花滿樓看見了浥塵微紅的臉頰。

“那就是你曾經說過的煙花吧?”

[嗯!來......],浥塵拉起花滿樓的雙手跑到崖邊,先讓他擡起雙手,又用自己的手将握住他的雙手。她眨了眨眼,交纏的指間開始有藍色和白色的光芒像水流一樣逐漸升起。

靈力不斷奔湧,蜿蜒曲折,又分出了無數細流,最終在空中形成了一棵數丈高的樹,樹的形态随靈力流動的細微變化着,枝幹雖然細弱,卻承受着一個極大的樹冠,明明沒有樹葉,卻絲毫沒有枯木的頹喪。

[怎麽樣,好看吧!我練習了很久才會的!]

“嗯,很漂亮!”

[你閉上眼睛,快!]

浥塵踮起腳,催促到。

花滿樓依言閉眼。

[好了,快看。]

花滿樓笑着睜眼,就見那棵靈力形成的大樹已經開滿了花,藍白二色漸變的花瓣紛紛如雨,在碰到地面和衣袖時消失不見。一時間,崖頂像是飛舞着無數螢蟲,迎着星光更是美不勝收。

花瓣落完後,樹也從樹梢逐漸化為花瓣,光流逐漸回到他們的指縫中,最終消逝不見,只剩星光點點,蟲鳴陣陣。

花滿樓心中一動,附下身去,用額頭輕輕依着浥塵的額頭。

曾經糾結不清的心思已然明了,他閉上雙眼低聲呢喃,也不再渴望答案:“其實送你書的那天,我刻好了簪子,本來想送你,又怕成了你的負擔,就收起來了。”

浥塵也學着他閉上雙眼,與他十指相扣:[其實我也刻了一支想送你,但是和你顧慮一樣,就帶回來埋在院子裏了。去年小師侄來我院子裏玩,不知道搗鼓了什麽,簪子竟還發芽了......今天看你過來,我還想送你,但是也就想想,我也不可能把整棵樹挖出來啊......]

“我也是。早知今夜會見到你,我就把簪子帶過來了。”

浥塵擡起頭來,溫柔釋然的表情就落在了花滿樓眼中:[是啊,有些事情也是過了很久才想明白,其實那并非牽絆,更無束縛......]

花滿樓也溫柔地笑着,繼續補完她想說的下半句:“本來也只是一件很單純、很美好的事物而已......”

遠處的煙火逐漸落下,燈卻更亮了。

[該猜燈謎了,我們一起吧!]

“嗯。”

他們十指相扣,任人潮向何方湧動,只緩步行在青石路上。身邊燕鳴陣陣,極為熟悉,花滿樓問了浥塵,浥塵解釋到以跟着自己的燕現在子跟着卦峰峰主了,峰主最愛去偏僻的地方觀星,小丫頭都快找瘋了。

燈市的燈極多,他們便随意走着,看到有意思的燈謎的就一起猜一下,不過一直沒有看到喜歡的燈,就都沒拿。

小巷已至盡頭,那裏只有一架無人看管的六角宮燈,燈架後的石牆上爬滿了一牆花藤,牆下溪流潺潺,莫名有些清寂。

正想回頭時,浥塵突然拉了拉花滿樓的衣袖。

[花滿樓,可以猜那盞燈嗎?]

花滿樓笑着應下,上前一試。

宮燈六面是為一畫,亦是一謎。

畫中正是從卦峰峰頂遠望的情景,或許是因為天際廣闊的原因,明明遠處還是落日夕陽,卦峰之上已是繁星點點。

看着謎底,花滿樓心中并無意外,只是有些感慨。

“酉時未過,繁星已出,是‘醒’字,對嗎?”

花滿樓問了一句,也不知是向誰。他伸手取下宮燈,轉身交予浥塵。

浥塵的頭發本就是只用木簪簡單绾起,跑了這麽多地方,現在已經有些亂了,花滿樓伸手幫她理好,笑到:“浥塵,我很高興和你見面,但是我不會沉迷夢境的,不用擔心。”

[嗯!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浥塵笑起來,就和初見時一樣。

花滿樓也笑了起來,将浥塵擁入懷中。

[我只是想,我們該做一個正式的道別。畢竟上次是我失信了],浥塵在花滿樓背上輕輕寫到。

花滿樓會意,他閉起眼睛,摸索着牽起浥塵的手:“煩勞浥塵了。”

世界再次陷入黑暗,但是這一次浥塵就在身邊,她曾給他帶來光明,這一次也會一樣,帶他離開黑暗的夢境。

自初見起,她一直都守護着他的光明。

只是,既然已經道了別,這大概就是最後一次相見了。

“浥塵......”

[嗯?]

浥塵的筆劃落在掌心,仍是那麽熟悉,熟悉到好似從未離開。

“還記得我們初見的時候嗎?”

[永遠不會忘記的。]

“其實初見你時,我就從未如此欽佩過一個人。明明生活在這樣的世界中,又遭遇了如此多的困難阻礙,可你們仍在努力生活,甚至比我們精彩、認真得多。後來經歷了許多,才愈發深刻地體會到其中的酸甜苦辣......當初的我與你相比還是稚嫩了許多吧,還好你不會笑我。”

花滿樓說着,自己反倒先笑了起來。

“現在故事中的那些無奈絕望我逐漸開始品嘗到了,也經歷了許多黑暗,未來可能還會更多......我不知道未來會變成什麽樣子,但是可你始終在我前方,為我照徹漫漫長夜,只要你還在我心中,我就不必再像從前一樣一個人在黑暗中苦苦尋覓......最重要的是,你告訴了我,一個人所能做到的、能影響的到底有多少。”

[但是你本身就是一個很強大的人,就算沒有我,你一定也能很快走出來的,最多多花一些時間呀?]

“但是同時,我也會與一個世界、一群美好的人失之交臂,而且,那樣的我,并不一定會比現在更好,因為浥塵......”,花滿樓只覺臉頰有些熱,但還是無比堅定:“同樣是我的光明。”

[啊......是嗎?]

浥塵的筆劃有些淩亂,大概也臉紅了吧。

[不過......我當初見你的時候也正在迷茫。我其實并不是一個很勇敢的人,也并不無私,很多事情只是出于職責和宿命,但并非真心。沒有你,我想我仍然會走下去,直到死去為止,可我絕對不會如此開心。]

[我的生活中有許多堅強的人,人們都走着自己既定的道路,愛恨随心。可我鮮少見到你這樣的奇特的人,你愛着這個世界,喜歡上你這樣的人......大概也都會重拾自己對天道的信仰吧。]

“哈......是嗎?”

[是啊,我帶來清霜的那次,你撫摸着花瓣,笑得很開心,那裏明明藏着關于另一個世界的承諾,可你仍是如此溫和平靜......那一刻,當真沒有什麽能比你更加奪目了。]

“......嗯。”

兩人都有些羞赧,但是十指相扣,一切盡在不言中。

不知走了多久,有朦胧的光亮出現了,透過眼睑映出一片紅光。浥塵突然踮起腳尖,一手覆上他的眼,一手在他掌心輕點:[我好像......開始舍不得了......]

“我又何嘗不是呢......”

浥塵松手,轉而抱住花滿樓,輕聲笑到;[再稍等片刻,好嗎?]

“好。”

[我知道,夢境之外有你所愛的一切,你從不是一個會囿于一方狹小天地的人,想來你一定在為了你希望的人間努力吧......這樣很好。我不會留你的,你放心。]

“我知道。你也同樣......甚至,你暢游的那方天地,比我畢生所能接觸的要廣闊的多。你很厲害,我沒什麽擔心的,只是以後,莫要勉強自己,要一直開心下去啊......就像今晚這樣。”

[我會的,你也一樣。]

“還有,自相識起,我就一直以你為榮。”

[我也一樣,以你為榮。]

浥塵把宮燈交給花滿樓,讓他轉過身去,世界重入黑暗。

[向前走吧,直到前方出現晨光為止,都不要回頭。]

花滿樓睜開眼睛,前方一片黑暗,除了宮燈之外,只有身後投下的光影。

他凝神靜氣,緩步向前,走了很久很久,前方才出現了晨光,晨光乍現,身後的光影便逐漸淡去了。

花滿樓回頭看去,只見一群渭水浩浩蕩蕩自地表向天上流去,不過不再是初見時的晴山藍,而是像極光一樣,璀璨壯麗,耀眼奪目。

地平線盡頭的山城隐隐還有燈火明滅,只是也開始逐漸熄滅了。

再回頭時,宮燈竟也化為渭水,向着本源尋去。

多謝,珍重。

——————————

花滿樓睜眼,才知已快天亮了。茶爐的炭火早已熄滅,可茶竟然還是溫熱的。自己搭在桌案上的外袍不知何時被風吹落,還正好蓋在身上。

花滿樓無奈地輕哂,沒想到起身時渾身酸痛,像是疾奔了數百裏一樣,只好披着外袍坐回矮塌上,先稍作休息。

晨光照進小院,院中還留着某種花的殘香,花滿樓看着頭頂的樹蔭出了會兒神。

昨晚他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可惜一睜眼就忘了。細細回想時,明明什麽都想不起來,但是就是覺得無比歡喜。

那一定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夢吧......花滿樓起身走向小樓,晨光在他身後投下了長長的剪影。

又是新的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這裏棄了一個設定,我覺得還可以,he黨慎入。

花滿樓是魂游了一趟,而此時的浥塵已經死了化成渭水了,所以活人是看不見她的,也就是說三師兄一家子其實已經死了,設定是他們救災的時候一家人意外身亡,過程中還有很多人也犧牲了。

其實行空找的就是浥塵,但是它看不見她。後面燈謎啥的單純就是浥塵構造的幻境了。

本來在花滿樓回程的路上他會看見一座墳,墳前長着一顆樹苗,剛好把碑上的名字擋掉,其實那個就是浥塵的墳,簪子是她的親友整理遺物的時候誤以為別人送的,就埋在了墳前,然後長成了樹(按說朽木應該長真菌才對)。

花滿樓回頭的時候看見了山城,燈火什麽的并沒有消失,說明就是真的,浥塵和那盞燈不見了,這才是假的。

但是想想好像有點兇殘了,不太像糖裏應該有的東西,就棄了,就當所有一切是托夢好了~

其實我想表達的花滿樓和浥塵之間的感覺就有點像《魔法壞女巫》(一個音樂劇)裏的那句beceuse I knew you,I have been changed for good.最後寫出來可能有點不一樣。如果有對音樂劇感興趣的可以看看,算是綠野仙蹤前傳。這段對唱特別感人,東方女巫和西方女巫的故事,她們應該也是soulmate 了。這部劇編劇腦洞是真的夠大。

——格式不整齊我改一下,不然看着難受

☆、番外二·放春歸 【卦峰前峰主(師娘)×劍鋒峰主(師父)】

————元————

師尊座下新來了一個小師妹,聽說是卦峰峰主帶上山的,然而卦峰峰主即将閉關,就交予師尊了,待峰主出關後,她多半就是一個卦峰弟子。

她總是一副開開心心的樣子,與那群不思進取的家夥倒是混得很好。罷了,身為師兄,以後也不過再多一份責任,只望她入了卦峰,能活到那個時候才好。

當今亂世,活着最不容易,但若她輕易放棄,便不值得他再費心了。

他本想疏離,可這個小師妹偏偏最愛找他,幾次他都差點招架不住,但時間長了,便覺得和她相處也還好。

若是沒有大礙,便一直這樣下去吧。

————迎————

她入師尊門下前就聽說過那個師兄了。

師兄在劍上的天賦極高,幼年舉家死于天煞,只他一人被遷徙路過的渭水沖走,被師門弟子撿到。

或許是過往的記憶太過慘痛,他總是不茍言笑,極為勤奮上進,對他們這些小輩要求也十分嚴苛。

其實不奇怪,現在還是戰時,至少要等她到二十歲左右才會止戰,小弟子們雖然被保護得很好,但是保不準什麽時候意外就會發生。

或許是天性使然,她最愛找不愛聊天的人聊天了,所以就經常去纏着這個冷冰冰的師兄。結果一開始還會被呵斥,後面直接不說話了,只偶爾嫌棄兩句,不過她也不放在心上。沉默歸沉默,但是師兄對她實在是很好,有什麽要求只要合理從不拒絕,有什麽好的也總會帶給她。

所以說,明明是個很溫柔的人才對啊。

還有很多東西也是一直沒變的,比如師兄眼中的劍道裏永遠都放着蒼生,比如他常常去山頂看月亮,一邊看着那無邊無際的雲海一邊彈着手中的配劍,那調子很好聽,但是很令人難過。

如果能幫到他就好了。

她有自己的理想——聽說卦峰峰主神機妙算,能通曉過去未來,若她習得峰主這樣的本領,那現在的戰争或許就能停止,最少她也能為大家做點什麽。現在就把師兄也納入“大家”之中吧,以後會連他一起保護的!

這麽想着,她倚着雲松緩緩睡去,睡前朦朦胧胧看去,仍是師兄谪仙一般坐在崖邊巨石上撫劍的身影,映着月光雲海,當真好看極了。

不知為何,只要看見他,她就安心了。

夢中有人抱起她,将外袍裹在她身上。等在師叔客房中醒來時,她才想起或許是他。

一個男子不便深夜進入女子寝室,便先将她送給同是女子的清霜師叔照料,順便再讓師叔送她回去時和師尊見個面——師尊和師叔又吵架,已經冷戰了一個月了。

哈......刻板守禮,偏偏又一石二鳥,是他沒錯了。

————探————

又過了幾年,師妹入了卦峰,性子越發沉靜了,雖然與人談笑間還是江湖兒女一派壯志豪情,可是她的眉眼間總在慨嘆,就好像是看到了什麽一樣......直到此時,他才知道,他還是更喜歡她當年無憂無慮的模樣。

很快便是中元,各峰皆會放燈祭祀,尤其戰禍方止,安撫人心、告祭魂靈,萬千思緒都放在這一盞燈裏了。

忙完師尊交派的瑣事,他就去了卦峰。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或許是因為那裏長年被渭水環繞,是傳說中魂靈死後必經的地方。或許是最近有些懈怠了,他總是會想起曾經家中的那棵枇杷樹,每當夜晚,樹影便會落在青瓦白牆之上,而此時,父母總會為他和兄妹們講一些趣事轶聞,或是教他們讀書識字。

沿着卦峰的山澗逆流而上,他在溪邊巨石上看見了師妹。

她獨自一人安坐石上,正将一盞盞河燈點上放進水中。他人放燈,面上總是哀戚,但她竟然笑着,溫柔地擺弄着手中的燈盞,就像送友人歸家一樣,殷殷囑咐,柔聲寬慰。

他遠遠看了許久,還是走上前去。

“你又忘記帶劍了。如此下去,也不怕遭遇危險。”

話一出口便有些懊悔,他本意并非如此,可是習慣了訓斥苛責,就......

但她并不在意,只定定看着河燈,輕聲聞到:“師兄,你有願望嗎?”

“為何這麽問?”

她不答,仍是執着于他的答案:“可以告訴我嗎?”

“我的願望......大概是太平人間,清平盛世,天下蒼生不必再經受戰亂別離之苦。”

她點了點頭,笑了起來,卻不怎麽開心的樣子:“卦峰峰主這個位置......比我想象的更加艱難。我有些退縮了,我想,我大概是需要一個堅持下去的理由。”

“為何是我?”

“因為師兄眼中的世界......也是我向往的。”

這一句如小石落湖,驚碎一池安然。他突然就有些慌亂,手中的劍都磕在溪邊石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還險些掉了。

她驚訝,擡頭看向他的眼,他本欲回頭躲避,卻不由停了下來。

哪雙眼裏,倒映着他和宇宙洪荒,萬物輪回轉化,生生不息......

讓他臣服、跟随、心動。

又或許,一直都是這樣,只是現在,他終于明白了。

————惜————

後來他們結了道侶,一直過了很久。

她三十歲時,卦峰峰主和劍鋒峰主相繼仙去,他們便陸續繼任了峰主,一起的時間也逐漸少了起來。

成為峰主之後,之前一切猜測終于在典籍和師尊的記憶中得到證實,她心中實在難受,便去了峰頂的巨石之上。

主峰之外,便是卦峰最高,但是卦峰與主峰不同,不像主峰高逾千丈,縱橫百裏,卦峰雖然高,但山勢險峻,占地極小,便如拔地而起的劍,直指蒼穹。

可是在她看來,這根本不是劈開束縛的劍,而是一座用無數人命搭起來的祭臺。數千年啊......早已屍骨累累了。

逝去的這麽多人,共同鋪就了一張巨網,将天煞層層包裹,只待陣眼一到,便可展開撲殺。而陣眼,也是人。

這個人,由數千年前便開始形成......不,是制造。

而她,将是收局的人,她須要親自把這個人培養成一個武器,一個對抗天煞的武器——即使這個人和天煞出于同源。

她去看過那個小姑娘。

小姑娘的身體是千年前末浔水中飄來的一個死嬰,應該是界門開在河中了。這或許是唯一可以不用愧疚的事情。

死嬰的命數與天道恰巧吻合,是最好的容器,那任峰主祭祀之後,便将死嬰與天煞遺失的碎片封在卦峰,并将末浔之水由地下引至卦峰,促進二者融合。

他們把天煞的碎片煉成了小姑娘的魂魄,把她的命數不斷往南鬥天機上拉去。因為蔔算中預示,破掉天煞的人命屬天機星位。

她看了封印很久,那個嬰兒就這樣靜靜睡在水中,沒有呼吸,沒有脈搏,沒有......任何生命的氣息,仿佛她生來就是一個工具。

她花了許多功夫,在蔔算中陪小姑娘走完了一生。

這個小姑娘出奇的聰慧,尤其在分寸上把握得極好。該問的問,不該問的從不好奇,她會選擇對自己有利的“真相”去信,争取讓自己過得最好。

她盡量毫無偏頗的教導她,不教那些善惡立場的話。雖然這對人間并不是最好的選擇,可她希望小姑娘不要真的為某一方拼盡全力。即便不算人類,她也是規則,規則不能偏頗,何況......她希望小姑娘能有點私心,不管如何,活下去。

可是小姑娘義無反顧地走上了他們最期待的那條路,每一步都像預設好的一樣,以三界利益為先......看着看着,她甚至驚出一身冷汗,其實這一切......或許根本就是天煞給自己寫下的結局,數千年來師門這麽多人,也都只是在為天煞的意志而行吧......如果小姑娘就是天煞遺失的“情”那一部分,那或許是天煞本身在渴望死亡。

流落異世,身不由已,看着失落的那一半自己不住傷害自己所愛的一切,甚至開始把別人也變成下一個自己......到底是誰在布局,想網住的,又是誰呢?

“你......”

一個熟悉的聲音打破了混沌。

她低頭回身,他就站在那裏,手中拿着紫徽,腰間還懸着太白。

“我......大概要為那個願望付出一切了,你向來貴生,我卻......”

她知道自己所說混亂得不行,她也不期望他能理解,她只是......看到他,忍不住想傾訴一下而已。

“可我仍然希望,在我死後,你能多照拂那小姑娘一些,利益上她自會權衡,可是我仍是無法放心......她也只是一個孩子而已啊......”

他沒有質疑,只是輕聲到:“她......叫什麽名字?”

他緩步上前,似乎是怕驚擾了她一樣,長袍拂過,竟未帶起一粒微塵。

他踏上巨石,伸手把紫徽系在她腰間,理了理她的頭發,将她擁入懷中,就像幼時一樣。那時她每每出門下山,總會忘了帶劍,他也總會拉她過去,先幫她配好劍,再送她一程,直送到長亭道邊,再也不能往前為止。

最初他總會本着師兄的職責訓導幾句,後來漸漸就不說了,只簡單說一句“保重”,再後來便是沉默,但是兩人心中都已明了。

或許那時,緣便起了。

遠處光河蜿蜒,緩緩流向卦峰雲霧深處,依着卦峰眷戀不去。她莫名落下淚來,但還是笑到:“浥塵吧。渭城朝雨浥輕塵......是個好名字呢。”

“好。你須知道,你身為卦峰之主,三界所向皆你一身,但只要你需要,我就是你的劍與盾,不管你的前路通向何方,我都會幫你守住。”

“嗯,我信你。”

她牽住他的衣袖,倚在他懷中靜靜看着滿天星鬥。

相識二十餘載,他由當年沉默不語的少年變成了今日肅直持重的峰主,常用的配劍也換成了上任峰主傳下來的太白......但是有些東西卻始終如一。

那天卦峰繼任大典後她走進他的院子,看見他将兩人用了十多年的配劍細細擦拭後放入匣中。也是那時,她才發現,兩把劍的紋路竟是相合的。這雙劍是他親手鑄造,後來借着生辰禮送給她的,那藤蔓交纏的暗紋極難察覺,她也是現在才知,原來那時他就在了。

這麽多年,也一直不曾離開過。

——————歸——————

【清和】

“我想閉關五載,修行悟道,以備終戰。”護佑蒼生之外,或可替你破開天道,護你百歲安寧。

“好。”你想去的事,想走的路,我也會幫你守住,即便分隔兩地,再無相見,亦不悔矣。

劍鋒之外,二人相別,無悲無喜,無怖無懼,無怨無悔。

【春歸】

“莫哭......今日換命與塵丫頭,我五十而亡,未至一甲子......如此便知,天煞将破,這是好事。只是......我要先睡去了。”

“嗯。”

自初識起,少年長成峰主,喜怒哀懼,層層疊疊,彙聚在榻前的身影上,最後終出面前這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龐。

“哈......你......倒是灑脫......”

劍鋒峰主祭服長長的後擺拖曳在地,映着窗外日出,落得一室輝光。他捧着她的手,低頭依偎在她的掌心,雙睫帶淚,音調卻是平緩堅定:“我會記得你說的每一句話,你也要記得我說過的。我會護着你的前路,無論它通向何方,哪怕是......生死之間。”

“你一向講求道法自然,生死往複,緣起緣滅,你會盡力而為,卻不會糾纏執念。該來就來,該走就走......真正灑脫的人是你,我只是......不想落得太遠,因為我要護着你的前路。哪怕只是片刻,我也想與我的光明比肩。”

“嗯......”

呼吸聲一重,然後緩緩停歇。就像是一個休息夠的旅人,再次上路。

風吹開了門窗,吹得衣袍獵獵,祭服飛揚之間,陽光伴着渭水傾瀉而下,環繞着紫徽太白眷戀不去,輕輕流淌過他的每一寸容顏。

直至衆人趕來,渭水才和着陽光一起流向天際,舀無蹤跡。

天終于徹底暗了下來,大雨将至。

作者有話要說: 回過頭來再看看取名那段,所以......天道×天煞算是隐藏cp?啊我都寫了些什麽東西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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