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番外三·留晚照【杏樹×群像】

對于一枝被剪下的杏花而言,一月的時光已經十分長久了。

我們生長在江南的杏園中,等到開花之時便會有人将我們剪下,修整到一個他們喜歡的樣子,再将我們賣與江南各戶人家。

然後枯萎,死亡。

風雨燕鳴會帶來同伴的消息,我們也年複一年重複着相似的命運和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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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我被人剪下,和其他枝條一起準備賣與某戶人家。剪下我的是一個須發微白,但面相比較年輕的中年男子,不過的其他信息告訴我們,他已經年過半百。

我們不像人,感知萬物的方面不是外貌,而是事物的“氣”。

這個人猶豫了很久才将我剪下,他眼中的情緒我看不懂,不過我模模糊糊覺得,他似乎是想把我帶回家中,而不是賣與他人。

對自己毫無益處的事情,人類也會做嗎?

在一條小巷中時,他被一個年輕女子叫住了,準确來說不是叫,她不能說話,只能靠比劃和寫字與他“交談”,她似乎要買下我。

但是吸引我的是她身上的“道”。

就像是我們的天道一樣,不偏不倚,清正平和,裁定萬物。但畢竟不是,她也和我們所見過的一切完全不同,聽行空們說,界門之外便是道門,她便是那裏的人吧。

本來他完全不想把我讓給她的,但她“說”可以把我植于院中,讓我重新活下去,他就讓了。

為什麽呢?我不太明白。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但是沒有回答,只取下了一片将落的花瓣,讓風為遠方送去了不明的消息。

她将我帶進了一個花木繁茂靈氣豐沛的小院,和一個青年男子一起将我植于院中,然後施法讓我重新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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飽含靈力的風從院中奇特的陣法四角聚攏來,圍繞着我旋轉流動,将我的花瓣盡數帶走,并催生出了我的根。開花極耗費能量,這個法術其實并不是給予,而是交換。

法術完成後,二人在我旁邊坐下聊天。他們談及了很多,還說到了我的親族。

我冷眼瞧着,只覺他們就像鏡子兩邊的人一樣,乍一看皆是溫潤端方,誠摯博愛,但內中卻是相反的:一者向生,一者向死;一者燦若初生之陽,一者黯似落日垂暮;一者喻情,一者喻理……

但他們相處時都小心地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給對方,并将對方的每一分回贈視為至寶,珍之重之。就這樣并肩前行,卻行在完全不同的兩條道上。

如此視如生命的愛重。

就在這一晚,女子邀男子共飲,作了一個人的餞別辭行。或許她辭的不止這個人,而是整個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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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年裏,我努力生長着,漸漸高過了院牆,部分枝條垂落到了牆外。或許是當初用花換了壽命的緣故,我一直不曾開花,枯枝長出新葉,新葉枯萎凋零,年複一年,一直如此。

天陰了又晴,人來了又走,連巷中的石板都磨得光滑,石縫中也長出了青苔。一切都開始變化,最終再不複當年。

但是小院的主人卻有些不同,十年時間早能讓人心不再,而他卻仍是誠摯熱忱,依舊愛着世間的一動一靜、一花一草,用心品味着每一段喜怒哀樂。

但變化才是時間的意義,若是什麽都沒變,反而是辜負了光陰。

故而他的眉眼間多了從容和沉穩,雙眼中因歲月積澱下的三分曠達五分通透,偶爾看上去竟有些像當初救我的那位女子的影子。但同樣,只是有些像,終究并不相同。

他常常離開小樓,但不管多久總會回來,好像一直在守着這裏。我不由想到當年那個奇怪的陣法,我知道我不是陣眼,或許他才是吧。

而他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一直守着這裏,不為等待,只為承諾和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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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冬雪第七次消融的時候,小巷中走過了兩個女子,一個抱着畫具,一個拿着兩盒棋子。

她們身上的“氣”和當初救我的人很像,只有少許不同,她們在透過我枝桠的陽光中擺下畫具,一人侍墨一人執筆,将我和院牆的模樣細細描畫。

“若是塵丫頭還在,看見這小家夥長大,她應該也是欣慰的吧”,執筆的女子擡頭看着我,眸光如水,在春風中漾着微微的波瀾。

侍墨的女子坐下擺開棋子,也軟了聲音:“若她還在,定是要我做好長圓糕給她接風洗塵的……只是每年渭水來了又走,我們卻從來不曾夢見過她啊……”

“不過現在一切都在好轉,她師父也大道将成,即将飛升,不管她什麽時候回來都不會失望的。”

“對了,下月正是藥峰織錦師姐和魔帝的婚典,先生備好賀禮了嗎?”

“現在畫的就是啊。小錦最近常常念起塵丫頭,這次便把這一樹杏花贈予她吧。你呢?這是你當上棋峰峰主後第一次備婚儀吧,備妥了嗎?”

“嗯。不過也無礙的,當年我和浥塵、織錦姐姐一起長大,感情自非常人可比,便是送的不好,她們也從不會生氣。”

“你啊……”

執筆的女子沾了些墨汁,在執棋女子額上輕輕一點。

“救命啊!丹青先生欺負小輩啦!”

“哦?是嗎?我還道你既表明心意,從此應與我同輩相稱,現在看來……”

執棋女子一把扔了棋抓住執筆女子的袖子做乖巧狀:“我錯啦!卿卿罰我嗎?”

“……不了謝謝。”

執棋女子依在正在揮灑丹青的女子的肩上,忽然擡頭看向我:“小家夥,小塵兒替你向天借來的壽命不多了,你是因我們這邊的術法存活,如果想繼續活下去,最好和我們一起回去,在界門中安居,如何?”

【我還有一人之約未赴。】

“好吧”,執棋的女子自畫中拈起一片杏花花瓣覆上我的枝條,笑道:“有了這個,你随時可以叫我帶你離開,你也可借此感知你的壽命,只要一息尚存,我都能救你。”

“如何選擇是你的事,只莫辜負了小塵兒贈你的時光,好嗎?”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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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又吹來了兩次,我的生命逐漸損耗,我曾以為我再也不會開花了,但就在今年一次冬雪剛化時,我竟然開花了。

老實說這感覺非常奇妙,畢竟上一次開花的時候我還不是樹,而只是一根枝條。

但是這還不是我們盛放的時候,今年天氣異常地冷,很多人回家過年未歸,城中人很少。

小樓的主人也不在,不然他定會說——“終于讓你占盡春風第一枝了”。

天氣很冷,很快我的生命就幾乎耗盡了,只剩牆外垂下的那一枝上還有花,我确實想過回到界門,可是,我還想讓那人看到啊……

就在這天,一個穿着一身舊襖的老人從花下走過,他須發皆白,滿面風霜,手中拿着一個褪色的香囊。

對了,前些年聽說有一個賣花人的妻子過世了,那個賣花人修剪的杏花最好看,但是他妻子過世之後再剪的杏花就帶了一股凄涼頹喪之氣,鮮少有人再買。

後來他兒子繼承了家業,修剪的花不輸他當年,倒也把傳承維持了下去。

“啊,是你啊”,他擡起頭來,空洞的眼中多了一分笑意。

現在無風,我拼命抖落了幾片花瓣,示意我在聽。

他在牆角坐下,松了一口氣:“那年看你盛放,逍遙恣意,占盡春風,開盡人間不得意,便想将你帶回家,讨夫人歡顏。後來那個小姑娘說可以種活你,我便将你送了她。這樣美麗而熱忱的生命,不應該死在清冷宅院的花瓶中啊……本想着等你花開正盛時帶她來看,沒想到這麽多年了竟一直不見這巷中有杏花開放。”

“今日終于是見到了,可惜……”

“那日小姑娘說,巷中最美的一樹就是你,你竟提前了三月就開,是怕我看不見嗎?也不怕傷了根基……”

“老頭子我有些累了,先睡一會兒,很快就醒,可我還是……想去……見她啊……”

“黃泉又黑又冷……我要過去,護着……”

呢喃聲減弱,終于我也聽不見了。或許是我快死了的緣故,我竟然漸漸感覺不到他的“氣”了。

雖然是樹,但我還是知道人不能在冷風中随意睡去的道理,我盡力抖落下剩餘的花瓣,想讓他暖和一些。不小心還搖掉了一本用油布和麻布包了兩層的書,聲音很響,但他沒醒。

對了,這是小樓的主人寫給他的,說是同是愛花之人,其中有一些扡插種植的心得體會,若是他路過,應該能看見枝頭的這一本書。

好冷啊,我累了,累到不想走了。

終于,我的世界也逐漸黑暗下去,就像那些枯萎的同族們一樣,雖然晚了十年,但終究有這一天的。

死亡之前,我似乎感覺到了一縷暖風。

是小樓主人飛揚的衣擺嗎?還是那遠方歸來的魂魄?或者是……久違的春風?

不管如何,我終于也占盡了春風,第一枝。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撒花!這回是真·撒花了!

感謝一直看到這裏(還忍受我卡文渣文筆)的小可愛們!有緣再會啦!

ps:清霜取自《大觀樓長聯》下聯尾句:只贏得:幾杵疏鐘,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道門取這個名字意思就是想時刻警醒弟子世事無常,一切都會調朽衰亡,務必守住本心。

全文如下:

五百裏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闊無邊。看:東骧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鬟霧鬓;更蘋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莫孤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淩虛,嘆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樓船,唐标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雲;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只贏得:幾杵疏鐘,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當初小學四年級左右的時候這個是和《長恨歌》《琵琶行》《春江花月夜》一起背完的,過了這麽多年還記得,所以一開始就想起來了然後就用了。(瞎bb一句:其實在有簡單詩詞基礎上(幼兒園的詩詞一百首應該早會了的)趁早背一背這些名篇是真的很有用的,在韻律和精神方面這其實算是一個很好的啓蒙,以後你對詩詞的看法和理解就有一個基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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