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教婦初來

太子前呼後擁從烏木大雕花隔扇門後出來。

他着玄色上衣,赤紅下裳,佩赤黃绶帶,一張俊臉板得沒有半點情緒,顯得越發高貴軒昂,遠不可攀。

不過,這些沐兒全沒看見。

太監一通傳,她就直挺挺地低頭跪在了大廳正中。流采跟在她身後一步之地也跪下了,雙手還捧着一個圓形木盤,上面蓋着紅色流蘇繡布。

沐兒透過眼角餘光,只看見上方,見萬、柳、陳三位夫人的半截裙子。見她們沖着太子起身恭迎,紛紛作勢要下跪,可還沒跪下去,就聽到太子淡淡地聲音:“夫人們請起,不必多禮!”

接下來是一陣莺聲燕語,互致問候。

半天,她才聽到太子冰冷的聲音傳來:“行禮吧,禮畢,孤還有要事。”

沐兒心裏忍不住有點兒酸澀。她就算進了東宮,也跟他們是不一樣的。萬、柳、陳三位夫人,個個出身高貴,又有家裏做大靠山。太子不把她當回事,她們也不會。

司禮的太監将準備好的茶水用托盤端到沐兒面前。

沐兒見那白瓷杯圓口細足,通體雪白,光可鑒人,淺綠茶湯在其中,好像一汪春水。她心裏又忍不住贊嘆了一下,這杯子安平伯府可見不着,要打了,她可賠不起。

她雙手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捏住托盤的邊緣,雙手舉過頭頂:“沈氏女沐兒今入東宮,特烹銘茶,敬呈太子殿下。祝太子殿下萬福金安,與夫人們琴瑟友和。”

這幾句話是沐兒在家時,就由宮裏的太監來教導過的。這一舉一動,她在家也練過數遍,自信絕不會出半點錯兒。

接下來,應該還由身邊的司禮太監接過茶杯,送上前去給太子,太子喝上一口,再回她幾句勉勵的話,便算是敬完了太子的茶。接下來再敬其他三位夫人。

司禮太監躬着腰,正要從她手裏接過茶碗,就聽太子冷聲道:“哼,你烹的?你在哪裏烹的?”

沐兒心中酸楚更甚:她又不是奴婢,誰還真親手燒火煮茶呢?

可再心酸,她也不敢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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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穩穩地舉着茶盤,聲音嬌脆如常:“妾不懂宮中規矩,這就請公公們領了下去,燒水烹茶,再敬太子殿下。”

“不懂規矩?是沒學會還是懶得學?罷了,進禮吧。”

“噗嗤!”上座不知道是誰笑出了聲。顯然很樂意見到太子難為她。

沐兒捧着茶盤的手顫抖了一下。昨日不肯同房,今日不肯喝茶,直接進禮的話,其他三位夫人的茶是不敬了?太子這是……不肯認她是妾?

她光潔的額頭上微微滲出細汗來,太子是還沒放棄要趕走她的打算?

想着世人都說太子仁厚愛民,善施教化,以政寬得人和,她還以為他是個外冷內熱的性子,沒想到心胸如此狹窄,偌大一個東宮,竟容不下她一個小小女子。

她低着頭,藏住微紅的眼眶,将手中茶杯遞還給司禮太監:“辛苦公公了。”不喝就不喝吧,他不受妾禮,他便不是夫君。

那太監站在她跟前,衣裳抖個不停。一雙手僵在那裏,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進禮!”太子顯然不耐煩了,再度冷聲催促道。

那太監顯然一慌,忙伸手來接,沐兒也急着把茶杯往他手中送。兩相一撞,茶杯竟脫了手,“吧嗒”一聲,掉到青磚地上,摔了一個粉碎。茶水濺濕了沐兒的衣裳前擺,薄紅衣衫頓時染成深色。

看着眼前的碎片和慢慢洇開的茶水,沐兒腦子嗡嗡地,完了,這可怎麽辦吶?

那太監早“撲通”跪在地上:“奴才該死。”

“嗚嗚嗚……太子爺饒命,太子爺饒命,我家姑娘不是故意的!”

流采在她身後哭喊出來,驚醒了她。

沐兒:……她當然不是故意的,可是怎麽說得清?真是天要亡她。

“真是個忠仆,你不說,孤還不會這麽想。別人定是不敢,可沈沐兒,你膽大包天,倒未必不敢!”

太子霍地站起身來,一步步走下臺階,站在沐兒眼前。

沐兒咬牙,什麽心酸自憐都見鬼去吧。她首先要活下去。

她緩緩擡頭,眉眼如畫,笑容勝花:“太子殿下,這都是天意呀。”

……

劉燦低頭看她,眼神裏烏雲滾滾,聲音好像是從冰縫裏擠出來的:“天意?”

“太子是天子之孫,這杯茶太子殿下不喝,誰有喝的福氣呢?妾在家一向最是敬重後土娘娘,這杯茶灑在地上,雖非妾故意,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必是後土娘娘正好口渴了。”

“承天效法厚德光大後土皇地祗”俗稱“後土娘娘”,正是主宰大地的女神。

沐兒說話時,雙眼圓睜,直視着劉燦的眼眸。那眼珠子,黑玉一般閃閃發亮,無辜天真得像剛剛降生的小鹿。

太子牙關緊咬,下颌線繃得死緊,讓人十分懷疑他已經氣得就要爆炸了。

“這話倒說得奇巧!”殿外傳來一個戲谑的聲音。

沐兒一愣,猛地轉頭看向門外,就聽一聲唱喊,聲音悠揚:“皇後娘娘攜承恩侯世子駕到!”

沐兒:?

就見大門外一隊太監宮娥魚貫而入,風韻楚楚戴霞披帛的皇後娘娘居中,她身邊站着一位男子,面貌跟她有幾分相似,穿着一件華麗的孔雀藍錦衣。

看到承恩侯,沐兒的心忍不住撲通直跳,立刻心虛地低下了頭。

“母後怎麽來了?”她聽見太子淡淡地問。

“這次給你選的人都齊全了,來瞧瞧她們可還中你的意。”皇後娘娘的聲音甚是清脆。

沐兒的心突然停頓,卡在嗓子眼裏。

半天,她聽到太子道:“教婦初來,兒子正在教沈氏規矩呢!”

沐兒膝蓋一抖……微張小嘴,輕輕地喘了一口氣,那顆心複又跳動起來。

“如此甚好。她想來在外面自在慣了,初初入宮,難免有些不懂規矩。好好教一教,也就是了。”

沐兒心頭大喜。對呀,她怎麽忘了,太子再不喜歡她,她也是皇後娘娘親自選出來的,要真把她退回去,皇後娘娘的臉面可挂不住。只要她躲得遠遠的,太子只怕沒兩天就忘了東宮有她這麽個人,她還怕沒有清靜日子過?

這樣一想,她立刻挺直了腰。

“進禮吧!”

她聽見太子又在催進禮。

進禮,就是上呈她送給太子的見面禮。

見太子不再追究她打碎茶杯的事,沐兒開心地回身,揭開流采手中盤子上的紅色繡布,取出一件苔綠色的繡件來。

她将那繡件仔細擺放在太監托着的紅木盤子中,接過盤子雙手捧過頭,聲音裏多了些鎮定:“沈氏女沐兒繡藝不張,自慚形穢,不敢擅繡太子殿下身上之物,特呈扇套一枚,盼殿下笑納。”

……

室內靜默得好像全沒了呼吸。

“咳咳……”

半天,她終于聽到有人在清嗓子,接着她聽到皇後娘娘道:“沈氏,你晚于其他三位進門,想來都知道別人給太子進了什麽禮吧?”

沐兒當然知道。她們都送了全套的衣裳鞋襪。她當時不是沒想過,羅姨娘甚至主動請纓,要幫她做。可她想了想,還是把那面料拿來給弟弟做了一身新衣。太子這樣的人,哪裏會随便穿別人做的東西?她做了,不過是浪費。既然是浪費,當然花費越小越好。

“回皇後娘娘,沐兒知道。可是沐兒自慚形穢不敢與三位姐姐相比。”

沐兒的頭又向下垂了垂,露出雪白如玉的一段頸子。那膚色在烏黑的發際襯托下,顯得幾乎透明,越發顯得可憐。

“唉……”皇後娘娘見狀沒再說話。這孩子也太沒心機了。宮裏不怕出身低,就怕不會争寵。這現成的機會,她都能扔水裏,這沈氏原來不是懶,而是笨。看來是她選錯了。

承恩侯世子卻挑了挑眉頭。他的目光在沐兒的頸項上流連了片刻,才慢慢移開。若是不知道這女子做的那些事,他只怕也會當她是個可憐蟲。

他今天來,說穿了,就是好奇。想看看這個女人怎麽跟太子相處的。沒想到一來就看到一場真正的熱鬧。他嘴角微勾,看向太子,卻見他目光發直直視着沐兒的方向。

似乎是被他的目光驚動了,一直沉默的太子終于冷冰冰地開了口:“呈上來!”

就有太監拿了木盤上前呈上。

太子垂眸看了幾眼,淡淡地吐出兩個字:“扔了!”

承恩侯世子伸長了脖子去看,見那小巧的苔綠色扇套上繡着一圈朱紅色蝙蝠紋,取的是“洪福齊天”的意頭。

雖然圖案極簡,可用了鏈針繡,着筆不多,線條流暢,倒比尋常繡品多了幾分粗狂,頗為特別。也算是繡如其人。她……本就是極特別的女子。

“哎喲,一飯一食,一物一衣,俱是辛苦。扔了未免可惜!我瞧着倒還可愛。殿下若是不要,不如賞了給我罷!”

他語調輕松,一臉嬉笑,看向太子。

太子雙眼微眯,微微一勾薄唇:“垃圾你也要?”

李業一愣,卻嬉笑如故:“殿下不要的未必便是垃圾。”

“寒碧,先收起來!”太子盯着他看了幾眼,突然吩咐道。

沐兒跪在下面,聽到太子要扔了扇套,不但沒半點難過,反而暗暗慶幸,幸好當初沒把料子都拿來給他做衣裳。

剩下的言來我去的,她倒沒留心。只因她雙膝跪久了,現在如架在火上烤一樣,她只盼着這承恩侯世子趕緊閉嘴,太子趕緊去忙他的事情,她好回去休息休息可憐的膝蓋。

突然聽到太子改了主意讓人把扇套收起來,聽名字還是個女子,她忍不住擡眼偷看。一看,卻是愣住了,這宮女,她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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