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他就像人海中的一座孤島
她紅了臉,頭一次沒能反駁流采的胡言胡語。她想,他……大約是真的……有點兒疼她的吧。
流采走後,沐兒就覺得眼皮打架,渾身酸痛。她吩咐全福別讓人來吵她,便自己深一腳,淺一腳地上床,揭開被子,鑽進去,頭一沾枕,就呼呼睡着了。
一覺醒來,夜幕已降,窗縫裏隐隐透進些疏淡的月光。
沐兒叫人,“咚咚”走進來的是流采。
她這才徹底放了心,又問幾個小太監,也說都安好。太子沒打沒罵,就只一個個叫進去,問的都是一樣的問題“怎麽遇到承恩侯世子的?” 他們全都照實說了。太子聽完,也沒說什麽,便放了人。
“可也問了你一樣的問題?”
她慵懶地任由流采給她梳理長發,輕聲問道。
濃密的黑發像發光的黑色瀑布,掩着她半張小臉,也掩住了她眸中淡淡的失望。今兒的事,太子什麽也沒問她,可卻把她身邊的人,一個個拎去問。可見是并不信她。
流采住了手:“殿下叫奴婢把事情從頭說一遍。”
“從頭?哪個頭?”
“就是咱們吃早飯時,姑娘問,今日是不是要打獵呀。姑娘忘了?”
沐兒莞爾:“聽完你長篇大論的唠叨,殿下可說了什麽?”
流采吐吐舌頭,抓起一绺頭發:“姑娘也不出門了,就随便梳個髻吧?”
她把那縷頭發用簪子別住,接着道:“殿下可耐心了,都沒打斷奴婢的。才沒像姑娘這樣,成天只叫奴婢說重點!不過呢……聽完了,他可什麽也沒說,就打發奴婢出來了。對了,姑娘,奴婢出來的時候,伯爺跟世子爺兩個,一臉愁,在外面候着呢。我走過的時候,瞧見世子爺額頭上破了塊油皮,一雙眼一個勁兒地瞧我,倒像是有話要說。”
沐兒惱得把手中茶杯一擱:“那混帳,惹出這麽大事,也不知道收斂。你可別再搭理他。誰知道他有什麽毛病!”
明明跟承恩侯世子之間清清楚楚,可她卻沒來由地有些心虛。也不知道承恩侯世子那沒正經的,會在太子面前說出什麽胡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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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端起桌上的茶水,心不在焉地喝了兩口,平定心緒。
流采左右溜了溜眼珠子,又跑到窗前看了看确定無人,才神秘兮兮地湊近沐兒耳邊,用比蚊子還小的聲音道:“姑娘,我看他莫不是像話本上說的,得了相思病?才這麽不管不顧的?!”
“噗……”沐兒一口茶飚出來,全噴到了流采的脖子裏。
*****
這一夜,太子沒有過來。枕松樓也沒人去打聽他去了哪兒。
第二日便是狩獵的正日子。
一大早,天還漆黑,沐兒就被吵醒了。
她閉眼聽了一陣,有鼓有鑼有號角,響得人心慌。她索性裹上件厚衣裳,趴在窗上,以手托腮往外望。
就見火炬環繞,五色旌旗随着鼓樂,在風中列列舞動。參加狩獵的人們已經集合完畢,人擠人馬并馬,卻沒有半點喧嘩吵嚷之聲,十分肅穆,越發顯得鼓聲號聲,聲聲震耳。
沐兒看得有些發呆,目光不自覺在人群中尋找太子的身影。
其實也不用找,他就像人海中的一座孤島,越熱鬧,越孤高。
他騎着白馬,上身筆直,換了玄色盔甲,赤紅馬褲,斜佩赤黃绶帶。身後是一排八面黃色黑邊的旌旗,一派英武肅穆,盡顯儲君威儀。
沐兒看得嘴角微微勾起,一雙清亮的雙眸,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的方向,只盼着,他能如前日那般,擡眸看過來。
她不由擡手撫了撫松散的鬓角,撫完不禁自嘲地笑了一聲,便是他真看過來,這大老遠的,他能瞧見什麽呢?
遠遠地,就見他縱馬上前,說了什麽,兵将們全都大力鼓噪起來,其聲如濤如潮,氣勢撲面而來,沐兒小手不由緊握,心頭竟跟着熱血沸騰。
最前頭的隊伍開始扇形排開,太子的馬走動了,向着莊門不急不徐,一步步走去。
他身後,隊伍如兩條長蛇,有序地排成兩隊跟上。
“未見君子,惄如調饑。”沐兒輕輕嘆了口氣,正要垂眸轉身,卻就在這一瞬,風停了,聲靜了,景淡了,人暗了,天地之間,一切突然靜止。
她見他回了頭。短短的一瞥,翩若驚鴻,卻讓天地間的一切都失了顏色。
沐兒失了呼吸,等回過神來,一人一馬早已遠去。
剛才那一瞬,仿佛從來不曾有過。
*****
這一天,直到中午都很安靜,沐兒臉上一直帶着靜谧的微笑。枕松樓的氣氛也十分輕松,流采無事,還跟小太監們跑到院子裏,吵吵鬧鬧,扔沙包玩兒。
直到沐兒接到那張帖子。
帖子是萬夫人發來的,邀請她出席當晚的宴會。
今天是男人們的日子。打獵歸來,要将獵物敬獻祭祀。祭祀完畢,又要大擺宴席,飲酒作樂。不鬧到深夜,大約是不會作罷。倒是讓女客們都得了閑。
沐兒手裏捏着那張灑金紅請柬,目光落在一行字上。
“得天之幸,昨日與太子殿下同行,聯手射下雪雁數只,誠邀共享。”
短短兩行字,沐兒看了好幾遍。
流采探過頭來,冷哼了一聲:“姑娘,你看看,她這顯擺勁兒。姑娘還跟太子殿下同騎一匹馬呢,也沒她那麽嘚瑟!”
沐兒仰起頭,嘴角一勾,把那帖子往八仙桌上一撂:“她既敢請,我便敢去。”
就是她爹那樣爛泥也似的男人,府裏那七八個妾室也沒一日安生過。何況她們嫁的是太子這塊唐僧肉,不鬥才不正常。
雪雁什麽的,有人打了來,還做好請她吃,不吃白不吃。她才懶得計較這麽多。
*****
到了傍晚,她就打扮得光鮮亮麗,帶着流采去赴宴了。
檐蔔館內外香氣四溢。濃濃的碳炙烤肉香夾在清新的臘梅香中,分外誘人。
因正屋狹窄,下人們便都抱了衣裳物什,被帶到了偏廳。
只沐兒被請進了正屋。她走在門口,就聽見裏面傳來一片莺莺說笑的聲音,好不熱鬧。
小太監領她進了門,一室的聲音竟是嘎然而止。個個睜大了眼睛,看她像是看怪物,連招呼都忘了打。
沐兒眼神一掃,就見左右靠牆,各放了六張酸枝木鑲螺钿公座椅,基本坐滿了。
萬氏坐在左手,戴着紫貂昭君套,一身腥紅缂絲裙襖,臉上脂亮粉白,正與旁邊一位臉兒圓圓的貴夫人說話。
萬氏擡眼看她,臉上的笑意就像水兒遇了冰,一點點僵住,好半天才出聲招呼道:“沈妹妹來了!”。
沐兒抿嘴一笑,渾然天真:“姐姐相請,哪敢不來!”
室內繼續無人說話。
沐兒見萬夫人既不起身,也不讓座,臉上一笑,轉轉黑眼珠子,見右手還有空位,便自己搖着腰肢走過去,大大方方,款款入座。
衆人:……。
萬夫人似乎這才回過神來,笑着對屋裏的夫人小姐們道:“這便是沈夫人了!想來大家夥兒對她的名聲,早就如雷貫耳。”
沐兒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仿佛根本沒聽出來萬夫人話裏的暗刺,也沒發現一屋子人,沒一個歡迎她。
她淡定地擡眸,按座次一個個看過去,也不管別人是不是裝看不見她,她總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可不是……沈夫人,咱們都甚是好奇,這圍場這般大,你怎麽就這麽巧,偏遇到了承恩侯世子呢?”
沐兒聞言一愣,擡頭看去,就見是剛才跟萬夫人說話的那位。
那夫人面孔圓圓,重着下颌,目光不善地正瞧着她。
沐兒之前在家,安平伯夫人從來沒帶她出過門,所有這一屋子夫人小姐,她竟一個都不認得,也猜不出這位是誰。
她只得展顏一笑:“可不是就這麽巧,怎麽就偏偏遇着了狼,還偏偏被殿下救了呢?!夫人不知道怎麽稱呼?若是跟承恩侯世子相熟,不妨直接去問問他罷。”
那夫人一張圓臉頓時氣成了長臉,拍着椅子扶手,抖動着嘴唇:“沈夫人,你這說的是哪門子沒規矩的話!”
沐兒愕然。她這話也沒什麽呀?這夫人至于氣成這樣?難道不自知中,自己氣人的功力又進步了?
“母親,您何必跟這種人置氣?萬姐姐,您跟太子殿下打下來的雪雁呀,我聞着,怕是已經烤好了吧?”
沐兒這才注意到,這圓臉夫人身邊坐了一位十七八歲的姑娘。這姑娘穿着桃紅百花刻絲襖,下着大紅洋绉銀鼠裙,頭上珠圍翠繞,面孔雪白圓潤,十分端莊美麗。
“沈妹妹,你與承恩侯世子如何,太子殿下不計較,我也不好說什麽。可是你明知承恩侯世子與方姑娘訂了親,方夫人對這事,自然免不了關心一問,你怎麽倒這樣說話?唉,我早你幾天進門,就拿個大,你快跟方夫人方姑娘道個賺,就說是無心的。方夫人,方姑娘,你們也瞧着我幾分薄面,一會兒,我多敬你們幾杯酒,這事兒,就揭過去吧。”
沐兒:……。她是無心插柳,這萬夫人,才是有心栽花。這一套落井下石的功力,真是令她刮目相看。
她小臉微偏,嘴兒一嘟,嬉笑着沖萬夫人道:“姐姐既早知是方夫人和方姑娘,怎麽也不給我介紹一番?倒害得我無意中說了戳人心窩子的話兒?方夫人,方姑娘,你們要想知道昨日的事兒,再容易不過。一會兒,咱們坐一塊兒,邊吃邊聊。這些事呀,就是萬姐想知道,我也不告訴她呢!”
說完,她就看着方夫人,一雙黑瑩瑩的眸子,像剛出林子的小鹿,要多無辜有多無辜。
就見方夫人氣得渾身哆嗦,也不知是不是聽了女兒的話,這回倒沒回嘴,只站起身來:“萬夫人,實在對不住了。跟這樣的人同桌子吃飯,我可吃不下。我先帶了櫻兒回去。改日再來領罪。”
沐兒微微笑着,又看那方姑娘。
方姑娘依然端莊,只是眼裏的惡意讓她的美麗減了色。她冷冷地瞥了沐兒一眼,起身扶她母親。母女兩個還真就要向外走。
沐兒坐着沒動。
就見萬夫人起身追了上去,嘴裏咋呼着:“方夫人,方姑娘,都是我的錯,這馬上就要開席了,你們就瞧着我……”
“親家母,怎麽我一來你就要走?出什麽事了嗎?”
衆人一聽這話,雖未見其人,可也知是承恩侯夫人來了。
說來,承恩侯夫人的品階并不算多高,可她卻是在皇後娘娘跟前最能說上話的,因而衆人便免不了都巴結着,争先恐後起身去門口迎接,一時倒把門都堵住了。
沐兒想了想,這承恩侯夫人,說起來,也算是太子的親舅母,便也站了起來。
就聽人堆裏,方夫人氣咻咻地道:“親家母,你來得正好。昨日的事,正好當面問問沈夫人!若這事,不說個清楚明白,我們方家寧可毀了這門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