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到晚些時候,藍吹寒推門進來,手裏拎着一個食盒,看到他迷迷糊糊地醒來,便把食盒放在桌上,走到床前,摸了摸他的手和額頭,發現并沒有高熱的跡象,而且面頰紅潤,氣色恢複了許多,溫柔一笑:“來吃點紅棗粥。”
“甜的啊?”
聽得出他語帶失望,藍吹寒道:“你不是沒食欲麽?最近還是少吃肉,也好消化一些,聽話。”
方棠溪承認自己剛才那句話純粹是沒醒,聽到吹寒哄勸的語氣,不醒也登時醒了,人皮面具下看不出吹寒什麽表情,他連忙道:“我馬上起來吃。”
藍吹寒便打開食盒,端了碗出來,他正要接過,吹寒卻道:“有點燙,不如我喂你?”
“不不不,我自己來,自己來!”
吹寒便把碗給他,随後道:“院子找好了,今天天色已晚,明天再搬過去。”
“或許不用搬過去了,我感覺好很多啦。”
藍吹寒斜視着他,淡淡地道:“好不好要到明天早上才知道。我找了兩個下人,我離開以後,你若有事,盡可吩咐他們去做。”
方棠溪只道吹寒将他看得太弱了,他未必就需要滞留此地的地步,說不定明天就能與藍吹寒一同啓程。結果到了晚上,又開始吐了起來。
藍吹寒讓他吐在盆子裏,用巾子給他擦嘴唇。他吐得淚水瑩在雙睫,卻聽得吹寒在旁邊道:“吐得真似害喜了一般。在莊子裏時你還笑話我,這回好了吧?坐個馬車都能吐。”
他接過了帕子,随手擦拭,深呼吸了一下,才緩了過來,卻是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
藍吹寒自然也不是很能說風涼話的人,看他不舒服,便端了熱水給他清洗,随即道:“實在不成,我去找個大夫。”
“這麽晚了,別折騰人家了。我現在也好了啊,其實也不是太難受。”
藍吹寒看他現在又渾若無事,此地人生地不熟,亦是不想離開他太遠,只好暫時放棄。
方棠溪并不想拖延行程,可是身體的狀況逼得他不得不接受現實。次日早上的時候,他又把床邊的地弄得一片污跡,藍吹寒便去廚房找了些草木灰,撒在上面,掃掉了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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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找大夫,你先躺一會兒。”藍吹寒披了衣裳便出去,連面具也貼得不太平整,方棠溪想提醒他,可是一開口,又忍不住作嘔。
沒多時,大夫就被藍吹寒架了進來。但這裏原就不比先前的小鎮繁華,藍吹寒好不容易才找了個走家串戶的郎中,摸他的脈看了好一會兒,沒說出個緣由來,只說胃火攻心,行車颠簸,開了些安神舒胃的藥方,夾了藥箱便要走。
藍吹寒看那大夫猶猶豫豫的樣子,也不敢信他的話,索性一手抓住方棠溪的手腕,垂眸感受了一下,卻覺他的脈象很是平穩,實在不像身染重病。
“吹寒,我真的沒事。”
“你閉嘴。”
“或許過兩天就好了,左右也趕不了路,不如先在這裏住幾天,我還有內功在身,縱是有些什麽,我也能熬得住。”
藍吹寒沉默許久,說道:“我不想看到你受苦。”
“我知道。”方棠溪回握住他的手腕,安慰地一笑。相處多年,他如何不明白藍吹寒的心情。吹寒願意用一生的時間浪費在自己身上,回報自己的一腔深情,甚至以為,只要試着愛上自己,就一定能辦到。
這樣認真的吹寒,實在是讓人感覺到可愛。可是感情若真能收放随心,他當初也不會忍受吹寒的白眼,愛他十多年。現在雖然勉強在一起,可是還是忍不住覺得,若是吹寒醒悟了就好了,但越是相處,就越是舍不得他離開,所以拚命汲取他身上的每一絲柔情。
“吹寒,你若是不放心,盡可留下來陪我數天再走。”
“也好。”藍吹寒毫不猶豫地回答。
方棠溪聞言不由苦笑,吹寒是一個很難付出感情的人,要他疼惜一個和他無甚關系的孩子,想必極難,到時候帶回家裏,旁人看少夫人對孩子哭鬧無動于衷,便知有異了。
到午間時分,方棠溪又如沒事人一般,但也不敢吃太多,只吃了一碗蛋花湯。兩人收拾行李,住進了新租的院落。兩個下人是附近打短工的婦人,年紀也不輕了,許是被藍吹寒訓斥過,滿臉堆笑卻又不敢過于熱情。
方棠溪除了早上吐一會兒,平時也都不發作,而且漸有好轉的跡象。藍吹寒漸漸放了心,平日裏便坐在他身邊陪他。
他打發吹寒出去逛街,遇到什麽有趣的事也好回來與自己說說,偏偏吹寒不願,他也不好再勸。他和吹寒一動一靜,性子大為不同,結果偏偏是自己這個好動的人瘸了,只能說……老天爺是長眼的吧,必然看不慣自己像猴子似的上竄下跳。
藍吹寒看他很想要自己出去的樣子,于是就把一錠碎銀給了粗使婦人的小兒子,讓那六、七歲大的孩子去給他買些有趣的東西。一盞茶時分過去,那小子蹦蹦跳跳地回來了,手裏拿着一把的糖葫蘆和棉花糖,一紙包的酥肉,腰裏揣着一支撥浪鼓,手腕上還吊着一只竹蚱蜢。
那小子将酥肉悄悄塞給了自己的母親,還當他們倆不知道,把手裏的小玩意兒交出來時,滿臉心疼。
藍吹寒沒料到盡是這些上不了臺面的粗糙玩意兒,很是失望,方棠溪卻已挑了一個九連環,興高采烈地玩了一會兒,對他道:“以後我們可以給小娃娃玩。”
“現在離孩子出生還有三個月,等他出生,這些東西早就被你玩壞了吧?”藍吹寒冷冷地道。
“沒事,到時說不定我會做了。”方棠溪放下九連環,捏着那只竹葉做的蚱蜢,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試圖拆下來看看怎麽做的,結果才拔出一根竹篾子,蚱蜢登時散了開來。
孩子看到了,“哇”的一聲大哭:“你弄壞了我的蚱蜢,你賠,你賠!”
蚱蜢變成他的了。慌得方棠溪連忙安慰他,摸遍了全身,卻是找不到一文錢。這才想起,他已有多時沒在身上放錢了,不由求助地看向藍吹寒,藍吹寒冷然道:“你看着我作什麽?”
“吹寒,你有錢麽?”
“你知道錢有多難掙嗎?”
方家乃是塞外巨富,藍吹寒主事已久,自然不可能不掙錢,雖然知道他并非針對自己,仍是忍不住縮了縮。
那婦人慌忙上前抱走兒子,連連向他們道歉:“都是這小子的錯,惹惱了兩位公子!請兩位公子恕罪!”
那孩子很是不服:“明明是他弄壞的,為什麽要向他們求饒?”
那婦人又氣又急,“啪”地打了他一耳光,他憤怒地瞪了母親一眼:“好啊,你打我,我告訴爹爹和大娘去!”一溜煙就跑了。
那婦人聞言想要上前去追,忽地腳下一個踉跄,跌坐在地上,也不知想到什麽,啜泣起來,另一個婦人連忙上前攙扶,向他們兩人連連告罪。
方棠溪忙道:“出了什麽事嗎,王嬸。”
王嬸嘆了口氣:“這位曹大娘原是城裏齊家老爺的正室,後來曹家不行了,齊老爺就休了她,她就住在我們村,平日裏靠給人洗衣服糊口。齊小少爺今天是悄悄來看望親娘的。”
藍吹寒淡淡地道:“原來如此。”難怪他有個貧苦的母親,卻還能有這麽大的脾氣。
方棠溪連忙扯了他袖子,阻止他說出更冷漠的話,對王嬸道:“卻是我的不是,不該讓小少爺去做這些雜事。”
曹大娘含淚道:“公子也是一番好意,是奴家教子無方。”
藍吹寒冷冷道:“他能說出剛才那般話來,對你毫無敬意,你又能教他什麽?”
曹大娘更是淚下如雨。她出身不差,只是家道中落,言談舉止畢竟文雅,方棠溪不由大生好感,對她道:“城裏離這裏這麽遠,他小小年紀就能跑這麽遠的路來看你,可見還是惦記着你的,你回去看看他吧,小孩子不懂事,在所難免。”
曹大娘被他勸慰住了,又得了假,忙不疊地道謝而去。
藍吹寒道:“半大不小的小子最是令人生厭,只盼你那表妹生的是個丫頭。”
方棠溪含笑道:“也不是所有孩子都讨人厭的,你小時候不知多招人喜歡。”
“我都記不得了,提來作甚?”
方棠溪試探地問:“吹寒,你是因為什麽忘記往事的?照理說小時候都會有些印象的,是生了病嗎?”
“不是。”藍吹寒并不想多談,轉了話題道,“看樣子明天你還不能動身,我快馬去看一看,五天之內一定趕回來。”
“不必這麽匆忙,我又不是不會照顧自己,再加上還有兩位大嬸幫忙,你還擔心什麽?”
“擔心你惹是生非的本事。”藍吹寒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今天這事不都是你惹出來的麽?”
“呃……”方棠溪一想還真是如此,登時作聲不得。
藍吹寒半蹲下身,伸手握住了他的腳踝,慢慢揉捏着:“幸好是瘸了,不然每天給你收拾爛攤子都夠。”
他的語氣像是責備,但又像是在開玩笑……但他話裏的意思,是不是并不嫌棄自己?
不管怎樣,他還是被安慰到了。方棠溪心中忽然生出幾分暖意,又有些甜甜的:“吹寒,你看看我,臉上是不是有東西。”
藍吹寒擡頭看着他,他卻飛快地湊了過去,偷了一個吻,随即像是得逞了一般大笑。
藍吹寒不驚不怒,此時四下無人,也由着他胡鬧,口中說道:“膽子這麽大,我看你是想要了吧?”
方棠溪立刻像捏住雞脖子了似的,笑聲戛然而止,此時藍吹寒将他橫腰抱了起來,往卧室走去。
“喂喂,吹寒,你要做什麽?”他語帶驚慌。
“你說我要做什麽?”藍吹寒不答反問,将他放到床上,扯開了他的衣帶。
他雙腿無力,要掙紮的餘地很小,看到吹寒面無表情,但目中卻帶着微不可察的笑意,自己也玩心大起,一手抓住胸前快要敞開的衣襟,一手撐在床上,試着往後移動:“不要過來,再過來我就叫‘救命’了!”
藍吹寒想了想,道:“叫‘救命’不太像你,還是叫‘不要啊,公子’更像些。”
他說出那句話時語調毫無起伏,方棠溪甚至以為自己耳朵聽錯,頓了一會兒才道:“你去過青樓?”
藍吹寒當日迷茫痛苦之時,曾經在江南放縱過一回,只不過旁人還沒有近他的身,便被他狠狠推開。算起來的确是去過青樓,但他直覺地知道,此時絕不能承認,于是眼神閃爍了一下:“沒有。”
方棠溪忽覺雙腿猛地抽疼一下,卻是不敢伸手去摸,擠出了幾分笑容道:“明天你還要趕路,別折騰了,睡吧!”
他不願同床共枕,這個小院子還有兩間房,藍吹寒就睡在隔壁,這是在下逐客令了。方棠溪閉起眼睛裝睡,豈料藍吹寒悉悉索索地脫了衣裳,卧到他身旁。
他不敢少動,自然更不敢趕他離去,只覺心跳如鼓。
“小棠。”
他閉目不答,盡力呼吸平緩,卻覺一只手橫到了他的腰上,慢慢收攏:“小棠,我知道你沒睡。你說過,我在你身邊,你就會睡不着。”
“……”
“你額頭上出汗了。”
方棠溪閉着眼睛說:“是緊張的!”
“既然這麽緊張,那我就只摸摸好了。”藍吹寒輕笑一聲,低頭在他額上吻了一下,看他一手捂住胸口衣襟,眼睛緊緊地閉着,不由有些情動,撫摸了他的腰間一陣,越發地按捺不住。
他本來是少動情欲的人,只因不想虧待了方棠溪,才盡力而為,如今卻因方棠溪身體不适,已有十幾天不曾有過肌膚之親。或許習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明明是方棠溪發間的皂角清香,他卻覺得說不出的誘惑。
既然是決定相處一生的人,他自然也不會委屈自己,何況方棠溪自己也會想要。于是拉開了他的腰帶,從褲子上方探手入內,握住了那熟悉的柔軟之物,果然感覺身旁的男人渾身一僵。
方棠溪還以為他真的只是摸摸,便沒有阻止,但感覺到那只帶着劍繭的手摩擦過自己的軟皮,便握住不放,那裏不必怎麽套弄,就硬了起來,連忙按住他的手:“你在做什麽?”
藍吹寒聽得出他的震怒,便知他是真心不願,于是收回了手,只親了親他的額頭和嘴唇,說道:“我明天一去,未必順利,不過不管怎樣,我都會盡快來接你。”
方棠溪氣息平定了許多:“還有一事……表妹家教甚嚴,要瞞過這事并不容易,或許還要找個與她身形相似的女子假扮她才行,以免我堂姑父派人來尋。”
雖然本朝風氣開放,但一個女子數月不回家,已足夠引起旁人疑心,即便是在田莊抄經茹素,也沒有說不見再也不見家人一面的。
藍吹寒輕握了握他的手腕處,說道:“我會安排。你……定要好好保重。”
“不過分離幾日,怎麽就像生離死別似的。”方棠溪笑了笑,轉頭又把剛才的不快抛到腦後。
“別胡說!”藍吹寒想到每次與他分開一段比較長的時間,再見時必要看到他凄凄慘慘的,不是斷腿就是撞到頭,還有被人沉水的,自然很是擔心,唯恐他一語成谶。
方棠溪不由哈哈大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以後必将一生順遂。”
“又耍嘴皮子。”藍吹寒哼了一聲。
雖然吹寒怎麽哄都不開心,但方棠溪仍覺得他可愛至極,一手支着枕頭,移近了,親了親他的面頰。
藍吹寒皺眉:“不是說不想做嗎?不想做就老實睡覺。”
方棠溪登時不敢吭聲了,閉上眼睛。他白日沒吃多少,比在山莊裏又瘦了些,身上也沒什麽力氣,不足以應付吹寒。好在剛才腿上的劇痛緩解了,睡意襲來時,再難抗拒。
次日醒來時,吹寒已不在身邊,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包裹和一口普通的青鋼長劍。包裹中放了幾錠銀子,幹糧、金瘡藥和火折子也備着。
這個家夥,難道他以為自己離了他,半夜起來倒個水都會撞傷自己麽?
方棠溪嘴角含着一抹笑容,看到另一側的床邊小幾上放着一支竹笛和幾頁新抄的曲譜,便拿起來細看。吹寒比他靜得下心,所記的曲子也比他多些。
山村的生活很是無聊,但因離山莊并不算太遠,所以這裏的吃食也還習慣。
約定的五天轉眼就到,但吹寒并沒有回來。由于先前約好不要趕路,方棠溪并不是太擔心,到第六天淩晨時,聽到外面有馬嘶長鳴,他立時驚醒,披了衣裳坐起,點燃了放置在床邊不遠的燈臺。
藍吹寒一身風塵仆仆,推開了門,看到他時,目中溫暖了些許。
“吹寒,不是說好了不要趕路麽?”
他撕下了面上的人皮面具,仍是白皙如玉一般的面容,走到方棠溪身邊,輕聲道:“答應過你的。”
“答應了又不是一定要做到,不要逼自己……”
“我想做到。”
方棠溪登時說不出話來。
藍吹寒雙手扶着他的肩膀,凝視他許久。
他忽覺有些不安,問道:“你這幾天,遇到了什麽事麽?”
藍吹寒沉默一會兒,說道:“我用了你好友的身分,安頓好了她。她初時因孩子父親去世,情緒壓抑低落,甚至想到投井自殺,我頗費了一番功夫,才讓她振作起來。”
“然後呢?”
“她說,放棄孩子是不得已的想法,只因這世上少有男子能接受別人的骨血做自己的孩子。我對她太好了,想來是不嫌棄她腹中的孩子,她問我願不願意帶她,和她腹中的孩子私奔?”
方棠溪不由苦笑了一會兒,說道:“我這表妹一直嫌我輕浮纨绔,浪得虛名,她遇着你,定然很是喜歡。吹寒,你是什麽想法?”
“什麽什麽想法?”藍吹寒皺眉道。
方棠溪難得認真地斟酌了一下,問道:“你覺得我那妹子怎麽樣?”
“性格不夠堅強。”
“……不、不是有人說,脆弱的女子容易讓男人心疼麽?”
“你心疼了?”
“她是我表妹,這麽熟了,我怎麽可能對她下手?”
藍吹寒冷眼看他:“我跟你不熟麽?你怎麽會對我下手的?”
方棠溪嗆咳了一下:“不說這個,你覺得她容貌如何?”
藍吹寒思索了一下:“沒注意看,有些虛肥浮腫,神情很是憔悴,恐怕再嫁不易。她請我帶走她時,我說,她若不是你的表妹,我理也不理。随即她便急于見到你。”藍吹寒哼了一聲。
方棠溪啞然,自己那表妹甚是美貌,因此性格略有些傲慢,對他這表兄也時常評頭論足,不想遭遇這場劫難後,變成這般頹靡。不過,即将分娩的女子,虛肥浮腫一些也是正常,她攬鏡自照時不免黯然神傷。回想吹寒易容後的樣子,雖然容貌并不出衆,但和現在一般地冷峻嚴肅,對她照顧得又細致周到,表妹在急于找個依靠的時候,難免會先想到他。但吹寒對她卻有些看不上……方棠溪自己也說不出心底是暗喜還是悵惘。
“若是她有能力撫養孩子長大,可能未必還想把孩子給我們。”方棠溪沉默了一會兒道,“不如就這麽算了吧。”
藍吹寒道:“早該算了,又不是自己的孩子,這麽操心作甚?”
“吹寒是想要自己的孩子嗎?”
“你又不能生,說這個做什麽?”藍吹寒脫了外裳,往他床上一躺,“先睡一會兒。”
看他眼睛下若有若無的黑影,便知他有多時未曾休息。方棠溪不由苦笑,這般嚴謹的男子,睡覺時連靴也不脫,可見是累得很了。
方棠溪彎下腰去,想要給他脫靴,身邊的男人忽然坐了起來,迅速自己脫了靴子,一手抱住了他的腰,将腦袋靠在他身上,聲音已有些睡意:“小棠,我們一起睡。”
方棠溪自然不會拒絕。
聽着吹寒的呼吸,看着窗外依稀有些曙光,方棠溪卻是再無睡意。
吹寒以前一直對別人家的孩子不假辭色,一文錢都不肯給那個齊家的小公子,還對他說錢難掙。錢難掙還在他床頭留這麽多銀子,他一個瘸子,五天時間哪裏用的了那麽多。
他還以為吹寒并不喜歡孩子。想必他是喜歡的,只是因為跟了自己在一起,所以再也沒有想法了吧。
如今回想起來,他看待別人家孩子的心情,也不知是如何地複雜。
其實男子有孕也有先例,傳說有一個神秘的地方叫霧隐城,裏面的族人都是男子,和外界并無異同,只是其中一支能受孕産子。他們還有一種秘藥,可以令外界的男子成孕,只是那種秘藥很是難得,使用不當還會有性命之憂。
他沒機會認識霧隐城的人,這個法子自然想也白想了。
鄉下物産不夠豐富,方棠溪身體又已大好了,便提出動身去看一看表妹,藍吹寒卻是一口回絕,說是啓程可以,看表妹就算了。反正所有事情都已為她安排好,辦到了當時答應她的事,若是她想帶走孩子背井離鄉自己撫養,他們也會出些錢幫一幫她。
藍吹寒疑心方棠溪坐不了馬車,一坐馬車就身體不适,但他尋的那匹馬不夠好,讓馬休養了數天,載着兩個大男人還是有點體力不支。于是出行時,藍吹寒讓他騎在馬上,自己挽了缰繩,為他牽馬。
方棠溪其實還是有些坐不穩,但他也想不出其他建議,便只好努力穩着身形,以免摔下來。
藍吹寒見他如此,只好用馬換了一輛牛車。牛車沒有車廂,行路也更緩慢。方棠溪自嘲道:“咱們倆的坐騎當真是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了。坐着這牛車,不知什麽時候才到。”
“你已多日不曾出門,既然出來,又何必匆忙,路上看看也好。”
方棠溪一想也是。他衣裳華貴,藍吹寒絲毫沒有虧待他,把他平日在山莊用的小物件都帶上了,因要坐牛車,于是一并收了起來,兩人換了簡樸衣裳,方棠溪還戴了個鬥笠,遮住了頭發。
雖是做農家青年打扮,但方棠溪容貌氣質,與尋常人大為不同。藍吹寒不由多看了幾眼,決定也為他易容。方棠溪頗為新奇,笑嘻嘻地答應了,讓他把自己易容成一個面色蠟黃滿臉病容的男子。如此一來,他不良于行也可借口是傷病遮掩。
藍吹寒在前面駕車,讓他坐在車上,遠遠一看,倒挺像兩個從鄉下去趕集的年輕人。
坐了一個上午的牛車,終于到了城裏。聞到不知何處傳來的韭菜包子的味道,方棠溪的肚子登時咕咕叫了起來。
他神色尴尬,只盼藍吹寒沒聽到,沒想到藍吹寒回頭看了看他:“我們就在旁邊這家悅風樓吃飯吧。”
這家酒樓是附近最大的一家,方棠溪更無異議,于是藍吹寒将牛車停到路邊的一棵樹旁,包袱取了背在背上,抱了方棠溪進酒樓。待要上二樓包廂時,被店小二攔住:“兩位客官,樓上是給貴客用的。”
藍吹寒若是方便,早将一錠銀子丢了過去。方棠溪已道:“我們在樓下吃飯就好。”
他哼了一聲,倒也沒說什麽,撿了一張空桌子,先把方棠溪放在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要吃什麽?”
方棠溪喝了許久的小米粥,早已有些忍不住,但此地并不是像金州那樣的大城,于是問道:“有三茸湯麽?”
店小二一愣:“敢問客官,什麽叫三茸湯?”
“就是荷包魚翅。背翅發成荷包狀,裏面放有瑤柱絲的。”
“你身子未愈,不要吃海鮮,先來兩碗燕窩吧。”藍吹寒冷冷地道。
店小二吃了一驚,仔細打量他二人,才見點菜的這個男子倒也罷了,另一個卻是目中銳光隐隐,腰側挂着一柄很厚重的劍,心知他們是江湖中人,連忙陪笑道:“小店本小利薄,沒有燕窩,若是這位客官還在養病,本店的雞絲粥是極好的。”
方棠溪有些失望,雞絲粥要了一份,又點了荷葉蒸肉、香片茶鴨,兩大碗羊肉湯和一籠莜面窩窩,一壺酒。荷葉蒸肉要上屜蒸一個多時辰,蒸到裹着細嫩米粉的五花肉軟糯為止,香片茶鴨又蒸又炸,所需的時間更多,只有羊肉湯是酒樓的招牌菜,早就在廚房燒了一大鍋,有人點就切了羊肉,泡上羊骨湯,端了上來。
熱氣騰騰的羊肉湯上飄着幾點綠,香氣撲鼻。方棠溪舀了一碗,推到藍吹寒面前:“小時候剛搬家,我吃不慣,都是母親讓人到外面買了羊肉湯給我泡飯吃的。家裏做的羊肉湯都有些膻味,但外面的店鋪大多有獨門香料,你試試。”
藍吹寒神色稍緩:“你先喝,我自己盛。”
方棠溪知他不習慣自己按捺不住的殷勤,也沒有勸他,讪讪地把碗移回來,自行喝了幾口,腹中的饑餓才緩解了一些。随後上了雞絲粥,他忍耐不住,就全都吃了。
藍吹寒道:“稍後再有菜上,可就吃不下了。”
方棠溪也不答話,只顧着吃東西。他動作并不快,相反還很是斯文,但速度卻一點也不慢。藍吹寒看他又吃掉了大半只鴨子,十幾塊蒸肉後,忍不住再次出言提醒:“吃多了容易積食。”方棠溪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了下來。
慢慢倒了一杯酒,這酒味不重,還帶着些許米香,他道:“吃了好多天素了,有點忍不住。”
“也不必急着一口氣吃那麽多,明天想吃再來。”
“明天還能來嗎?”
藍吹寒只覺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唇角不由得柔和了幾分:“當然可以。等你吃膩了,我們換一家酒樓就是。”
方棠溪這才發現自己對吃的有些過于激動,神色不由有些尴尬:“我以前也不是這麽貪吃的。”
“我知道。”藍吹寒柔聲道,“偶爾為之,無傷大雅。”
方棠溪大覺安慰,藍吹寒結帳後,帶着他到了附近客棧住下。随後兩人在此地逗留,連吃了好幾天,方棠溪卻忽然止住,說什麽也不肯吃了。
“真的不吃了麽?”藍吹寒問。
“真的。”
“你确定?”
方棠溪猶豫了一會兒,悄悄按在小腹的手感覺到那裏似乎有了贅肉,為難地道:“我們打包一只鴨子帶走吧?”
藍吹寒笑了笑,出門而去,最後拿了三個紙包回來,另外還有一些幹糧。方棠溪有些奇怪:“吹寒要吃兩只嗎?”
“可能吃不完。到時候分你一半。”
方棠溪很是歡喜。結果在路上時,藍吹寒只吃了一些烙餅,幾乎所有的都留給了他。他心知自己吃得實在太多,但吹寒一點也不勸他節食,顯然是決定要忍他到底了。
恐怕……恐怕他放縱食欲成了個大胖子,吹寒也是能面不改色的吧。
他想象了一下,一個俊美絕倫的美青年懷裏抱着一個不成人形的白胖子,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兩人駕着牛車,一路向金州而行。
由于牛車行路緩慢,一路上還要給牛休息喂草,修理磨損的車轅,時常錯過投宿,就只能在野外将就一晚,所以車上還放了不少的被褥。有時遇到難上的坡時,藍吹寒便下車去,沾得褲腿都是泥。
方棠溪發現他像尋常年輕農夫一般,縱是多年的老江湖也未必看出來,不由大笑:“吹寒真像剛犁田回家一樣。”
“嗯。”藍吹寒不以為意。
“吹寒,你生氣啦?”
“這有什麽可生氣的?我若是剛犁田回家,你就是接我回去的……兄弟。”藍吹寒看了看他說。
方棠溪嘆了口氣:“可惜我什麽都幫不上忙。”
“你現在就很好。”
方棠溪知道他是安慰,也沒當回事:“這麽慢的速度,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到。”
“你若是受得了長途跋涉,我抱着你用輕功,幾天就到了。”藍吹寒頓了頓,又道,“但現在幹糧和水都足夠,我們也不趕時間。”
方棠溪知道他是不願回山莊假扮女子,不想早些回去,自然不想拂逆于他,贊同道:“甚是,遇到農家,我們還可以借宿一晚的,只怕吹寒愛幹淨,不願意随便借宿別人家裏。”
“你就不怕你那表妹寧可自己吃苦,也要拉扯大孩子。如此一來,我們就只好空手而歸,到時怎麽面對母親?”
他叫母親叫得如此順口,讓方棠溪竊喜了一番,但也只是胡亂想一下。這種可能他也不是沒想過,有些頹靡,嘆了一口氣:“實在沒辦法,我只好對娘說,胎兒流掉啦。”
藍吹寒嘴角抽搐了一下:“胡說八道。要是這麽對她說,我們以後只會有更多麻煩。到時我去附近村子問問,有沒有家裏的小孩生多了,養不活的,帶一個回去就行。不過你表妹畢竟和你有一表之親,她的孩子和你相像的可能性大一些。”
方棠溪道:“多想無益,船到橋頭自然直。”
藍吹寒點頭贊同,當下都把這個問題抛到一旁,一路上與方棠溪只顧欣賞風景。
因這幾日陽光烈了一些,藍吹寒便在牛車上搭了個棚,上面鋪着茅草遮陰。需要問路時,便說是兄弟二人,因弟弟生病了,哥哥将他拉到金州城治病,也無人懷疑,倒是方棠溪很是不平。
“咱倆年紀差不離,好像我還大你一、兩個月,為什麽我是弟弟了?”
藍吹寒冷冷道:“一、兩個月能讓你有什麽長進了?都說長兄為父,性格沉穩的自然都是兄長。”
方棠溪自然不敢跟他擡杠,反正也只是對外人的說辭,裝作沒聽到就好。
好不容易到了金州,方棠溪已累得半死。牛車雖然緩慢,但搖晃起來也甚是難受,于是找了一家客棧落腳後,他一上床就抱着被子不肯出門,反而催促藍吹寒給他帶一碗牛肉面回來。
藍吹寒也不推脫,将腰間的劍解下,包裹放他身邊,拿了些碎銀子就出去。
大半個時辰後,藍吹寒才回來,手裏端着從街口拐角買的一碗面,說是晚上還要出去一趟。因為定北侯世子搶了一個女子回府,那女子很是烈性,用剪子劃傷自己的臉,自毀容顏,世子仍然命人将她拖入府中。藍吹寒決定晚上去搭救她。
方棠溪少年時身無牽挂,獨身一人,也常常行俠仗義。但現在只能成為累贅,讓吹寒不敢輕易出手,唯恐前面救了人,別人跟着回來,趁着吹寒不在時,把他殺了。但推遲出手,只怕那苦命的女子縱是性命還在,只怕也已貞操不保。
方棠溪眸光不由微微一黯,說道:“若是時機到了,也不必等到深夜,救人要緊。”
“好。”藍吹寒頓了一頓,“你是我的家人,我肯定要先保全你。能成為大俠的,不是欺世盜名之輩,就是命途多舛,大多到最後都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此二者都非我所願。我一生所求唯武道……此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僅此而已。”
一生所求唯武道。方棠溪默然将這句話念了幾遍。
想起自己每次到江南尋吹寒時,吹寒都在房中盤膝練功。兩年前吹寒孤身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