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賣身契

未免遲則生變,再加上皇帝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宮裏也許久沒有喜事了,梁太後便急急地為杜赫定了親日,也有借着此事熱鬧一番沖沖喜的意思。

杜赫傷心大病了一場,到底年輕身體好,養了半月,也就沒有大礙了。

春光正盛,花影斜疏,杜赫默默站在池邊,看着水裏歡快嬉戲的錦鯉,已經發了半天的呆。

“公子……”

半夏輕嘆一聲,不過短短半個多月,杜赫的背影就已經多了許多寂寥,身形愈發單薄,面色雖然漸漸恢複,眉眼卻沒了往日的神采,即便是笑,也多了三分無奈憔悴,看得人心酸不已。

半夏上前,抖開手裏的披風為他穿上,輕聲勸道:“水邊風冷,公子身體剛剛大好,莫要受了寒。”

杜赫淡淡一笑,擡起手微微隔開兩人,不着痕跡地拒絕她的幫助,自己将披風系好,輕咳一聲道:“不礙事,悶了這些天,出來曬曬太陽,倒感覺精神許多。”

半夏嘆道:“還說不礙事,咳嗽又加重了吧?前些天送來的枇杷膏,是小姐親自調的,最是潤肺止咳,公子要記得服用。”

杜赫笑着點點頭:“我記得呢。”

半夏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心中愈發苦澀,面上卻笑道:“公子也喜歡錦鯉?”

杜赫出神地望着水面,半晌輕輕搖了搖頭,忽然問道:“皇後娘娘的宮外有個湖,湖裏是不是也有許多錦鯉?”

半夏微微一怔,随即若無其事地點頭笑道:“公子也知道?皇後娘娘的宮殿北門,出去就是禦花園,走沒幾步路,就有個湖心亭,小姐最喜歡坐在亭子裏喂魚……曾經還興起撈幾條錦鯉擱屋裏養呢,被皇後娘娘好一頓罵!”

杜赫笑嘆道:“以前她時候跟我說那湖裏的錦鯉多麽漂亮,五顏六色,十分難得……記得有一年夏天,正巧是我生辰,她偷偷讓人撈了幾尾送我,可惜我不管多麽盡心料理,最後還是一條接着一條死了……”

杜赫笑容發苦,看得半夏心酸不已。

半夏忙笑着道:“公子這麽一說,我倒是想起來,小姐後來還提過,說那些魚大概是在湖裏養久了,乍一換水換地方,才會不适應。”

杜赫笑着開口:“她跟你是這麽說的?我記得當時她在我跟前可是好一頓抱怨,還怨我人品不好長得醜,以至于那些魚落在我手裏頗覺生無可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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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赫說得忍俊不禁,眼神帶着深切的懷念。

半夏一時怔怔地望着他,心中有千萬言語要說,卻覺得喉嚨像是被哽住了一般,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杜赫長長嘆息,看了她一眼道:“天色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了,不然回頭清揚該着急了。”

半夏勉強笑道:“是啊,公子也早點進屋吧,站了這麽半天,還是回屋歇息吧……”

半夏到底不好久留,細細囑咐幾句,便匆匆告辭離開了。

安定侯府,傅清揚和盛舒煊去郊外騎馬游玩還沒回來,院子裏靜悄悄的,半夏不由松了口氣,誰想剛一進屋,就看到秋葵端坐在桌前,面無表情地盯着自己。

半夏吓了一跳,忙強自鎮定下來,不自然地笑着問:“秋葵姐姐怎麽在這兒坐着,沒的吓死個人……對了,你不是替小姐去舅太太府上送東西去了,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秋葵微微冷笑:“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妹妹何至于見我在此這麽害怕!”

半夏皺了皺眉:“姐姐這話是何意?”

秋葵冷冷一哼:“妹妹還想瞞我?你敢說你不是去相府偷偷見杜公子了?半夏!你可真夠忘恩負義,姑娘對你多好,你竟然背着姑娘勾搭杜公子!”

“我沒有!”半夏急道,“姐姐誤會了,我只是……”

“只是什麽?”秋葵冷着臉怒道,“若你心中無愧,何至于要偷偷摸摸?你敢不敢去找姑娘說清楚!”

半夏搖了搖頭,忽然落下兩行清淚,哽咽着道:“姐姐……杜公子這樣可憐,我只是、只是同情他……我自知自己身份卑賤,萬不敢有其他想法的!可我實在忍不住想去安慰他……”

秋葵氣急,恨鐵不成鋼地指着她:“他可憐?他有什麽可憐的!莫非姑娘就不可憐?背信棄義的人是他,負心薄情的是他,你心裏眼裏只覺得他可憐,那姑娘呢?到底誰是你的主子!”

半夏哭道:“姐姐知道不是這樣的……公子有苦衷,他也是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秋葵譏諷一笑,“半夏!你當真是被豬油蒙了心!莫非姑娘活得就不艱難?姑娘就沒有苦衷?這世上,誰都有逼不得已的時候,可姑娘可曾說過放棄!”

半夏哪裏聽得進去,她自幼陪伴傅清揚長大,忠心自然毋庸置疑,可偏偏,當年少女懵懂,一曲毫無章法的舞蹈,少年青衫風流,笑容灑脫,踏着滿地紅葉緩緩而來,如同踏在她的心上,心如擂鼓。

而後來,一年年長大,她默默躲在角落裏,看着少年高中為官,看着他鮮衣怒馬……

半夏沒有什麽野心,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杜赫的眼裏只有自己主子,從小到大,只盼着小姐将來和公子能夠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她,心甘情願活在角落裏,一直服侍着他們。

只要能看着他幸福喜樂,只要能在他身邊,半夏從不奢求其他。

可沒想到,終究是緣分不夠,一轉眼,公子竟然要娶別人。

秋葵看她哭得傷心,不由心裏一軟,嘆氣道:“半夏,我們是何等身份?莫要強求不可得的東西,心氣兒太高,只會讓自己痛苦。”

半夏伏在她肩上嗚嗚地哭:“姐姐,我真的好難過,為什麽小姐不去争取呢,明明兩人情投意合,為什麽老天不讓他們在一起……”

秋葵拍着她的背安撫道:“這世上,總有太多無奈……半夏,你還年輕,大好的年華經不得消耗!你自幼喜讀詩書,能寫會畫,姑娘又疼你,必能為你謀得一門好親事,豈不比在高牆大院裏當個沒名沒分的侍妾要好?”

半夏拼命搖頭,滿臉淚水地道:“姐姐那麽聰明,怎麽會猜不到,我努力讀書認字,為的是什麽?我不求其他,只求能在喜歡的人身邊服侍,哪怕沒有名分,哪怕只是個粗使丫頭……我也甘願!”

“你真的心甘情願?”

半夏秋葵兩人一驚,猛地轉頭,就看到傅清揚站在門外,不知道聽去了多少。

忍冬年紀小,還有些孩子心性,又最是疾惡如仇,此時站在清揚身邊,一臉憤慨地瞪着兩人,倒是春蓮,雖也氣怒,卻又多了幾分無奈心疼。

半夏噗通一聲跪在傅清揚面前,拽着她的衣擺哭道:“小姐,我對不起你,你打我罵我吧,是我對不起你……”

說着砰砰地磕起了頭,很快,額上就一片淤紫。

傅清揚退後一步,皺了皺眉喝道:“你這是幹什麽!半夏,莫非你已經忘了,我最不喜人随便跪我磕頭!”

半夏動作一頓,伏在地上痛哭流涕,久久不敢言語。

春蓮扶着清揚進屋在上首坐了,見忍冬一臉怒火,生怕她不知輕重說些難聽的話,讓氣氛更僵,便忙打發了她下去端茶。

傅清揚輕輕嘆道:“起來吧。”

半夏跪在地上哭道:“小姐罰我吧,是我對不起小姐……”

傅清揚搖了搖頭,輕嘆一聲:“你有什麽對不起我的?你一沒做有損我的事,二沒傷害任何人,我罰你什麽呢?”

傅清揚沉吟片刻,命春蓮取來櫃子裏的小檀木妝盒,拿鑰匙打開了,裏面是各種文書紙張。

傅清揚翻了翻,挑出一張讓春蓮交還給半夏,春蓮看了一眼,不由心裏微驚,忙求情道:“姑娘,半夏年輕不懂事,讓我教育她幾句,罰她幾天,還請姑娘念在十幾年的情分上,原諒她一回!”

半夏呆呆地看着手裏的契書,一時不敢置信。

傅清揚擺了擺手,示意春蓮秋葵不必求情,淡淡地道:“你年紀也到了,原本就想着要為你們找門好親事,這些年雖說是主仆,我卻一直拿你們當姐妹,也不願意耽擱你們的終生。如今,你心有所屬,怕是也看不上其他人家,我不想你有什麽遺憾,也不想你将來怨我。現在,我把你的賣身契還給你,将來何去何從,半夏,你自己考慮清楚!”

半夏喃喃開口:“小姐,你不要我了,你要趕我走……”

傅清揚嘆道:“不是我不要你了,半夏,你的心已經不在這裏了,你可以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從今天起,你自由了!”

半夏忽然淚如雨下,眼中光芒卻愈發堅定,鄭重地磕了三個頭,一字一句道:“小姐大恩,半夏無以為報,望來世結草銜環以報小姐恩情!”

說着,收起賣身契,又轉過頭望向春蓮秋葵,哽咽道:“兩位姐姐,半夏無顏面對你們,還請你們好生照顧小姐,念在咱們十多年的情分上,不要氣我……”

春蓮抹了抹眼淚,哭着勸道:“真是傻丫頭,相府豈是好呆的?梁四小姐又豈是好相處的?你一個小丫頭,孤身在外要怎麽活啊……”

秋葵也跟着勸道:“是啊,妹妹可要想清楚了,再沒有比姑娘更和善的主子了……”

半夏心意已決,含淚與衆人告別,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屋子。

傅清揚閉了閉眼,長長嘆口氣,疲憊地揉着額角道:“秋葵,你過去看看,包二十兩銀子給她,也別拘着她帶什麽東西,就算……就算我給她的嫁妝吧!”

秋葵替半夏千恩萬謝過,方追着出去了。

春蓮擦了擦淚水,勸說道:“姑娘何必如此,半夏是一時糊塗,待她再長大些,自然明白什麽是本分,現在姑娘将賣身契給了她,怕是她将來會……”

傅清揚搖搖頭:“半夏不一樣,她的性子,你們還不清楚嗎?她能為了杜赫,苦練字畫,我看書頗雜,她晚上做完活不睡覺也要攆上我的進度……她這麽固執,誰也勸不動的。與其讓她遺憾怨恨一輩子,倒不如稱了她的心,總歸杜赫那人還算不錯,應當不會苛待于她。”

春蓮無奈地嘆了口氣,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為好。

不知道是半夏真的如此迫不及待,還是她沒臉繼續留在府裏,當晚收拾了東西便離開了傅家。

杜赫官職在身,也不好一直請病假,身體好些了便開始照常當值,幸而皇帝對他十分喜愛,不僅沒有怪罪,還恩準他可以早退,以方便他籌備大婚。

半夏去見他的時候,杜赫其實心裏很有幾分驚訝,他是聰明人,自然明白半夏的心思,憐憫地看着她道:“抱歉,半夏,我身邊向來不用丫鬟,只有小厮書童,你還是回去吧。”

半夏對此倒無多少驚慌,她決絕離開傅家,自然料到了如今局面,鎮定自若地将賣身契遞給他道:“公子,小姐讓我将賣身契轉交給你,意思是要我過來服侍公子,也方便以後來往……難道公子就不想知道小姐更多的事情嗎?”

杜赫沉默許久,半夏再接再厲道:“公子若是不肯要我,我也回不了侯府的,那我只能孤零零一個人在外漂泊了。”

杜赫嘆息道:“好吧,那你就随我回去吧,賣身契還是你自個兒收好,你先在我院子裏住下。”

半夏喜不自勝地重重點頭:“嗯!以後公子有什麽針線上的活計,小厮書童做不來,只管吩咐我來!”

杜赫不置可否地笑笑,帶着她一道回府,進門後直接吩咐管家安頓她。

春末夏初的時候,梁瑞欣風光大嫁,街上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承恩公府財大氣粗,又仗着梁太後的恩寵,很是為這門親事花費心血,不僅大擺筵席,還一路命人撒下喜錢,鑼鼓喧天中,夾雜着叮叮咚咚的聲響。

杜赫騎着高頭大馬,胸前鮮紅的綢花刺得人眼睛發疼,傅清揚坐在茶樓上,倚着窗戶默默觀望,忽然憶起了多年前,少年得中探花,意氣風發,也是一路走馬觀花,得得馬蹄聲響,踏碎帝都無數閨秀的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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