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太後狼狽地跌坐在地上, 笑着抽了兩口氣。
“你們, 你們果然在詐我。”
“不該是‘你們’, 這是臣的主意。對吧, 陛下?”
一個溫和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
樓青晏裹着白狐裘, 頭戴帷帽, 捧着手爐,一幅冬日裏的打扮, 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陸預在宗親面前非常謙虛地說:“的确。朕與太後感情深厚,萬萬不會懷疑太後。巫相之前與朕說,皇陵鬧鬼是因為先帝死不瞑目, 朕還好生責備他了。沒想到, 真相終得沉冤得雪。”
太後盯着他們兩個一唱一和,都快被氣笑了, 顫顫巍巍地伸出一只手, 指着陸預的鼻子:“你們,你們這對狗男男……在這兒一唱一和給誰聽?”
“母後,您這是在說什麽話呢?”陸預的臉一下挂下來了,“朕與巫相, 怎麽了?”
說着, 他還轉頭看向宗親們。
宗親們剛被他的視線掃到,連忙做出了一副不可理喻的樣子,像是不知道太後在指代什麽。
“你們……你們……哀家剛才只是被吓慘了, 口不擇言而已。”
宗親裏面的長者出來, 厲聲喝道:“先帝之死, 謎團重重,豈是你不關你事就行的?”
太後無力地雙手撐地,渾身發抖,牙齒咬得咔咔作響。
樓青晏雪上加霜:“太後,您知道您剛才為何會看到、聽到那些嗎?”
太後沒有說話,只從下翻着白眼看他。
樓青晏自顧自地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個錦囊,從裏面抽出了條手絹:“先帝的死因是長期服用加入腥蕨的丹藥。而你那香爐的灰裏,也攙着腥蕨的末。當香燃出的灰燼掉到下面的灰裏,腥蕨受熱就會釋放出氣體。氣體被香燃燒的氣味掩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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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蕨”兩個字像是觸動了太後的神經。
樓青晏繼續說:“腥蕨的藥性很特殊,會讓服用者對事物産生誇大的感受,精神恍惚錯亂,而且一般清心的藥物對它無效。所以,當年你選用了它,不論先帝後來喝了多少清熱的湯藥都無濟于事。”
他在黑紗下的嘴角勾了起來:“如今,算是兩償了。”
陸預在一旁适時地接腔:“不愧是巫相,這樣的細節都不放過。朕相信,先帝泉下有知,必然瞑目。”
樓青晏眉頭一挑。
他還演得來勁兒了?
此時,扮演先帝的暗衛高手都脫下僞裝,出現在一旁。
太後看到他們,十指顫抖。保養得當的臉上,僅有的幾條紋路像是一下子塌陷了下去,讓她的臉像是溝壑叢生。
陸預出聲:“各位宗親,按照規矩,該将太後……哦,不,王氏押下去了。”
“那是自然。”
禁軍侍衛魚貫而出,架起王氏就要走。
王氏被拖下去的時候仿佛厲鬼被掐住了脖子,扯着嗓子:“你們這對狗男男,包藏禍心!你皇位來路不正,哪來的野種,混淆皇室血統!”
宗親們像是被點了炮仗,頓時一片慌亂:“陛下,不要聽此妖婦胡言亂語。陛下乃天子,為萬民敬仰,乃大道正統。”
陸預表情和煦:“朕自然明白。”
王氏“狗男男”的叫嚣中,這一場鬧劇終歸落幕。
宗親目視她被拖向遠處。
人群的最前面,頭戴黑色帷帽、身着雪白狐裘的樓青晏與身着龍袍的陸預并肩站着。
雖然沒人在意太後的咆哮,但那句話還是不免落進樓青晏的耳朵。
啧,怎麽自己幫他一把就成了狗男男了?
黑紗下,樓青晏有些不悅地斜眼看向陸預。
明明隔着黑紗,陸預卻像是感受到他的目光,突然轉頭看向他。
樓青晏被吓了一跳,連忙将眼睛移了回來。
午夜已至,燈火通明。
宗人府重啓先帝和皇後死因的案子。
太後被褫奪了尊榮,受到宗人府的嚴加看管。
此時的宗人府與三年前也不一樣了。朝中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是大夏的主心骨。這些宗親自然也知道。
前幾年大棒加蜜糖交織之下,雖然宗親府仍然保持了那副獨立的樣子,但是明顯偏向了皇帝。
樓青晏以巫相的身份上奏起訴王氏,再由宗人府處理。
至始至終,皇帝只是“難以相信”“悲痛至深”。
他們回到了京城。樓青晏也住進了陸預安排的院子,按時上早朝,下了朝就回家,過上了久違的安穩日子。
三日後,早朝散去的時候張德公公留下了樓青晏,說是皇上有請。
樓青晏跟着他到養心殿,發現陸預的狀态比自己想的要差。
本來,了去一樁心事,陸預本該解脫的,但他似乎更加低落了。
樓青晏的身體好得差不多了,穿着單薄的朝服,走進養心殿,将門關上。
“你是在想自己的母親嗎?”
“是。”陸預嘆了口氣,“給王氏定罪,罪名是謀害先帝和元皇後。但沒人能為朕母妃的死負責。”
樓青晏靜默無言。
當年,先提出用丹藥控制先帝神智得到是元皇後,讓先帝下令殺死予嫔的也是元皇後。先帝、元皇後都是殺死予嫔的兇手。
王氏至始至終都知曉。她是元皇後的跟班,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将予嫔推入死地,自己再當捕螳螂的黃雀。
當年,親自下令的是先帝。陸預無法為自己的母妃尋仇,最多只能制裁那個從始至終作壁上觀、為自己打算的王氏,先帝和元皇後,竟是受害者。
陸預有些嘲諷地笑了聲:“這樣想來,殺了先帝和皇後的王氏,還替母妃報了仇。”
“她是冷漠的推手,需要付出代價。當年的罪人都無法審判,但你能做的,已經做的很好了。”樓青晏輕聲說,走到他身邊。
陸預深呼出一口氣,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仿佛要将那種不悅揉出去。
“前兩天,朕讓你留你,你都不願來,今日怎麽來了?”
“那自然是到了臣讨要報酬的時候了啊。”樓青晏笑道,“陛下不會将自己的許諾忘了?”
陸預後背一僵,斜眼看向樓青晏:“你……師兄,還沒到時候。”
他一下轉換了稱呼,多了幾分親昵的意味。
樓青晏抱着手臂靠到桌案上:“我的人都已經到京城了,一幹通商的賬務和許可都可以辦理轉讓了。怎麽沒到時候?”
“這件事情還沒完。”陸預起身,走到樓青晏身邊,“待王氏伏誅,一切章案完成,朕自然會兌現承諾。”
樓青晏抱着手臂,瞟了他一眼:“陛下,臣明白一件道理。”
“什麽?”
“當有人希望推脫報酬的時候,再多的等待都是徒勞,因為他至始至終都不打算兌現。”
陸預連忙說:“朕不是不想兌現。只是……”
他湊到樓青晏身邊,讓後者不由得後背一涼,想到了很多事情,悄悄往旁邊挪了挪。
然後被人環住了。
樓青晏:“……”
陸預在他耳邊輕聲說:“這件交易要是結束了,師兄是不是就會走了?”
“那是自然。”
“可我不想師兄走。”陸預的一雙眼睛放出布靈布靈的光來,像一只無害的小獸在祈求年長者的垂憐。
他身上的氣勢再成熟,卻總能适時地收斂起來,在樓青晏面前,他仿佛随時随刻都能變身成他記憶裏的那個軟綿綿的小師弟。
“我從小失去母親,師兄接我上山之前,我從來不知道溫情是什麽樣的。現在連師兄都不要我了。”
樓青晏不是會在一個坑裏摔兩跤的人:“陛下自重。”
呵,這人最近有點戲瘾。
陸預:“……”
樓青晏上次在養心殿裏摔的跤都記得清清楚楚,起身,整理服裝,然後大袖一擺,行禮:“臣原陛下能早日兌現承諾,讓臣離去。”
陸預見他一口個“臣”,牙齒咬得癢癢。
樓青晏真的太知道他的弱點在哪裏了。
樓青晏的臉上不自覺地帶上了笑意。
突然,陸預的聲音洩了氣。
“好吧。”
樓青晏擡頭,看到他歪着頭看自己,下颚線線條分明。
“既然交易完畢,你也不再是巫相。”
樓青晏耳朵旁嗡了聲。
他知道陸預在搞什麽幺蛾子了。
樓青晏縱身一躍,想要跳到門口。
然而,陸預的動作比他要快一步,一把拉住樓青晏的袖袍,将他整個人帶入自己的懷裏。
“既然不是巫相,朕與你,也就不是君臣了。”
他的眼睛裏散發出了精光,輕笑着将下巴放到樓青晏肩上:“既然如此……朕對師兄的心思,也就能放上臺面了,不是嗎?”
樓青晏:“……”
不行,這樣下去絕對不行。
他義正言辭地說:“臣為陛下做事,總有結束的那,不論是今日或者将來。難道陛下還等着那天到來,将臣逮住嗎?”
“不行嗎?”
這下輪到樓青晏将牙咬得癢癢了。
“不行……”
陸預一臉無辜:“現在,巫相還是打算立馬收報酬走人嗎?”
他這是在威脅樓青晏!只要樓青晏說出“不再當巫相”,那麽他們兩人之間就不再是君臣,之前樓青晏對付陸預的方法也就不生效了。
樓青晏的話從牙齒縫裏一字一句吐了出來:“報酬總是要收的……”
他感到有只手不對勁。
話語接了下去:“臣不一定不當巫相。”
手安分了。
陸預放開人,一臉得逞的表情:“這樣的話,朕着人準備交接的事宜。巫相,接下來的朝政,拜托了。”
樓青晏感覺自己是在與虎謀皮,而這只老虎随時随地打算把自己生吞活剝,仿佛之前算計他的不是陸預一樣。
不,也許陸預的打算是既将他算計透了,再将他生吞活剝。
樓青晏連忙後退幾步:“既然說定了,那臣告退。”
“等等。”陸預突然出聲,“能陪朕去一個地方嗎?”
兩人來到關押王氏的宗人府別院。
到底曾經做過皇後和太後,宗人府沒有苛待她,但看在陸預的面上,也沒讓她太好過了。
“你為何要來?其實不必。”樓青晏在陸預身邊,不解道。
陸預說:“她一直在嚷嚷要見朕。正好,朕也有事要問她,所以過來了。”
樓青晏跟着陸預進了關押王氏的房間。
王氏憔悴至極,但發髻和衣衫都幹幹淨淨,想來,單次使用腥蕨的短暫效果過後,她恢複到原來那種高傲自持的狀态了。
侍衛替兩人打開門。她聽到動靜,直接擡頭,對着陸預冷笑一聲。
“有事不妨直說。”陸預冷冷地說,“朕傷心不忍,想來是不會與母後多說話的。”
王氏料到他會是這個狀态,深呼吸,再開口:“人證、物證、證詞都全了?”
“母後這是什麽意思?”陸預說,“既然您在這裏,那肯定都是全了的。”
王氏轉頭,惡毒地盯着他:“那個錦囊是什麽時候拿走的?”
“自然是母後不小心掉的。”
“不小心。”王氏笑出了聲,“算了,我輸了便輸了。我一直想要見你一面,你知道是因為什麽嗎?”
“朕不好奇。”
王氏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那個錦囊是先帝貼身的物件,他死前将這個錦囊看得很重。我當年收拾遺物的時候,也将它留了下來。但當我第一次打開錦囊的時候,卻怎麽都沒有想到,裏面只有一條手絹。先帝将這個錦囊視為如此寶貴的東西,竟是為了條手絹。”
陸預的眼睛眯了起來。
王氏的聲音有些滄桑,像是想到了當年的事情,極為感慨:“你知道,這條手絹是誰的?”
樓青晏大跨步上去:“別說了!”
陸預攔住了他。
“是予嫔的!是你母親為他繡的!先帝到死都仍然愛着你的母親,但他卻會為了尋求‘長生’聽信道士的話殺了你母親,但事後後悔!”
“他們兩個真是絕配。一個犯賤死心塌地信任這個男人,一個假仁假意自私矛盾!”
王氏笑着看向陸預。
“你可以殺了我。”
但我已誅心。
陸預平靜地回養心殿,像是沒有聽到王氏的話。
臨別時,陸預只是說:“她在激朕動手或是強行插入宗人府的判決,如果這樣做,朕之前的布置都毀了。朕不會将她說的話放到心上的,陳年往事,朕也不記得。”
之後幾日上朝、下朝,陸預的狀态都很正常。樓青晏也漸漸以為他是真的放下了。
樓青晏本該擔心他的,但這幾日,樓青晏自顧不暇,沒将這些事情放在心上。
北星閣的核心都到了夏國京城,樓青晏要開始着手在夏國明面上的生意布局了。
樓青晏自己先在京城裏置辦了些店面和院子供自己的人落腳。
他做得大大方方,絲毫沒有瞞着陸預的意思,反而像是在催陸預快點兌現承諾。
這次來的一半是負責生意的人,另一半是負責護衛的純血。
林雪和落腳的第一天就闖到樓青晏院子裏,硬生生将樓青晏逼得在院子裏動彈不得。
“不是……你可以慢慢彙報的,我不急……”
林雪和急匆匆地放下包裹,從裏面掏出一個卷軸:“不行,這些東西必須有閣主簽字。”
“我上次不都同意你負責了嗎?”
“規矩不可廢。”林雪和做起事情來一絲不茍,“還有這是榮國皇室暗中委托我們的委托費,說是将我們在榮國合城的經營權合法化,但推行中受到了很多阻力。執行堂已經在附近搞出動作,表明我們的态度了。其餘的委托和貨品都已經悉數入賬。”
“好,好……”樓青晏扶額,“你語速慢一點,我們可以慢慢處理。”
林雪和面無表情把身後一堆文書砸到他面前:“來吧,‘慢慢’處理。”
樓青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