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回去的時候,安夫人回了重重的禮,一并被帶上馬車,駛離了安府。

來時載了滿滿的一車,走的時候又帶了滿滿的一車,賀文璋忍不住對于寒舟道:“岳父和岳母對你我實在慈愛。”

于寒舟點點頭,認真對他道:“來時我以為他們生我的氣,恐怕會怠慢你。此時看來,實是我小人之心了。父親母親縱然生我的氣,也沒舍得給我臉色瞧,更是對你以禮相待。”

賀文璋立即應道:“是,岳父岳母對我實在很好。”

連個嫌棄的眼神都沒給他,只岳父在進門時哼了一聲,其餘人皆對他客客氣氣,禮遇之極。

讓賀文璋自己說,如果是他的女兒嫁給這樣一個家夥,他可不會如此客氣。

于寒舟見他神情誠摯,顯然是發自內心這樣覺得,不禁微微一笑。這樣就好,她不希望賀文璋對她的家人有什麽不滿。

她的家人,都是很好的,他作為她目前的合法丈夫,也要如此覺得才行。

兩人坐在寬敞的馬車裏,并沒有刻意拉開距離,因此衣袂交疊,随着馬車的晃動而簌簌摩擦着。

賀文璋的耳朵很靈敏,他聽見這聲音,渾身不大自在。喉間又灼又渴,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是渴了嗎?”于寒舟便問道,順手給他倒水。

原本翠珠等人要在車上服侍的,但賀文璋不喜歡,都給遣到後面的車上去了。

此時累得于寒舟給他倒水,賀文璋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看着她纖白的手指捏着杯子,指甲如貝殼一般粉嫩可愛,不禁又心中喜悅。

他心中想着,岳母大人說了,兩人要互相敬重,互相體貼照顧。她今時給他倒茶,他日後也會的。

“多謝。”他低頭接過茶杯,輕聲說道。

其實他不渴,只是真正的緣故卻不好意思說出口,于是就裝作口渴的樣子,低頭飲了大半杯水。

Advertisement

“還要嗎?”于寒舟見他幾乎飲盡,以為他渴得厲害,便說道:“翠珠說過的,不能等到渴透了才飲水,有些口渴的時候就要飲一些。”

一邊說着,一邊又給他續了半杯。

賀文璋心下臊得慌,垂着眼睛接過,輕聲道:“我記住了。”

于寒舟見他接過又飲,便多說了一句:“慢些,不要大口喝,小口抿着解渴罷,你已是喝了一杯了。”

“嗯。”賀文璋低着頭,垂着眼皮,一眼也不敢看她,小口小口啜着杯子裏的水。

于寒舟看着他這樣子,不禁想起自己曾經養的一只小貓。忘記是幾歲時養的了,想來不過七八歲罷?偶然一次在角鬥場的圍牆根處看到一只可憐兮兮的瘦貓,凄慘得緊,只有三條腿。

那貓兒明明一身白色毛發,卻因為生活得太狼狽,一身毛都打結在一起,渾身灰撲撲的。她那時十分孤單,便把小貓抱了回去,給它洗澡,拿出自己的藥給它包紮傷口,又将自己的食物分出幾口給它。

她每天拼殺,好容易掙得一頓飽飯,就這麽喂給小貓,她也沒覺得惋惜。把小貓洗得白白淨淨的,上場前抱在懷裏親一口,下場後就把臉埋在小貓白又軟的皮毛中深深吸一口,每天的日子過得也很快樂。

她這時看着賀文璋喝水,猶如看到剛被她撿回來的小貓,因為受着傷,什麽動作都不能過大,小口小口舔着她手心裏的水,還嗚咽地小聲叫。

賀文璋被她看着,漸漸有點不好意思,心道她難道是看穿他了?知道他是假裝口渴?

不能吧?就連一直照顧他的翠珠,也經常看不出他在假裝。

但是她跟翠珠不同,賀文璋有點拿捏不準,想了想,開始加快了喝水的速度。

“慢點喝。”誰知,就被她按住了手腕。

賀文璋便明白了,她并沒有看穿他假裝口渴的事。她盯着他,只是怕他一時情急喝得快。

他心裏甜絲絲的,忍不住想,她對他可真關心。

“我錯了。”他老實說道,把杯子放在了桌上。

于寒舟見他喝了一杯半,覺得差不多了,也就沒再說什麽。

馬車轱辘辘地駛動着,來到繁華處,便聽到外面什麽聲音都有。小販吆喝聲,行人議論聲,争執聲,笑罵聲,熱鬧極了。

于寒舟才穿到這裏沒幾日,還不曾真真切切逛過街,一時好奇,就将車簾掀開一角,往外看去。

她看得專注,而賀文璋也不由得透過那一點縫隙往外看去。

他也沒怎麽出過門。

也巧,往外随意一望,就看到一對平凡的夫妻,并肩走在街上。男子的肩上扛着一袋米,女子的手裏提着一只竹籃。兩人的相貌皆不很出色,但是能看得出他們之間的親近。

那是兩個人長長久久地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坐同卧,才能養出的親密和默契。賀文璋看着這一幕,心頭漸漸發酸。

他不能。不僅不能為她扛米,甚至不能同她一起逛街。而他看着她的樣子,分明是想到外頭走一走的。

可是他卻不能陪他,因為他的身體不好,以後還會更加不好。

思及此處,賀文璋猶如被人兜頭潑了一桶涼水,整個人都激靈了一下。他差點忘了,他根本不能跟她做真正的夫妻。

他是活不久的,他不能跟她有過于融洽的關系。否則,來日他走了,她豈不是難過?

想到她剛剛盯着他喝水,唯恐他喝得快,對他那麽關心,賀文璋心裏又甜又苦。

甜的是她對他好,苦的是他馬上要将這份好給推開。

“我有件事同你說。”

于寒舟正看着窗外的景致,驀地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語氣還有點涼絲絲的。她有點驚訝,便松開了車簾,回頭往他望過來:“要說什麽?”

她澄澈而好奇的眼睛,不帶一點的防備,讓賀文璋覺得自己自私極了,卑鄙極了。

他暗暗攥了攥拳,硬下心腸,聲音冷淡地道:“你當初嫁給我,不是因為喜歡我吧?”

他一直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但是他猜,多半跟他的弟弟脫不開幹系。當時他們兄弟二人離開,他回頭看了一眼,她的目光充滿憤怒與不甘。

所以,她執意嫁給他,是要報複文璟吧?無法做他的妻子,就做他的大嫂,日日拿禮數壓着他?

賀文璋之前是這麽猜測的,所以一開始她嫁過來,他才會敲打她。

原本這幾日她的表現很好,他不該再敲打她,尤其兩人還做過約定。但是,此刻他卻不得不提起:“我也不求你的喜歡。”

他硬着心腸,說出這句話,只覺得一顆心像是被什麽攥住,令他有些呼吸不暢。

“只你記着,我們之間的婚事,是做不得數的。你不喜歡我,我也……是母親為我娶了你進門。”他實在說不出“我也不喜歡你”這句話,“日後你我在人前是夫妻,在人後,便是朋友。”

他艱難吐出“朋友”兩個字,也不知怎麽,心裏酸澀得厲害。

他忍着這酸澀,又說道:“常大夫說,我活不久,大概不到一年壽數了。既如此,只要這一年中你安安分分,那麽待我走後,我送你一件重禮。另外,我名下銀錢、田産、字畫等,都送你做嫁妝。”

頓了頓,他更是艱難地道:“我還會求了母親,倘若你尋不到好人家,讓她幫你尋。”

于寒舟聽到他這番幾近于安排後事的話,又驚訝,又意外,不知道說什麽好。

一開始聽他舊事重提,她還有些不高興。因為兩人說好的,她安安分分,他就不難為她。結果無緣無故的,他又敲打她,怎麽能讓人不惱?

可是聽到後面,她就發現不對了,這跟安排後事有什麽分別?

“這樣啊。”她猶豫了下,很快選擇順從他的心意,幹脆利落地點頭:“行!”

他都說得這麽清楚了,一定不希望她拒絕。若是她拒絕,說不定他還要生氣。

反正這些要求,對她沒什麽壞處。

說起來,他剛剛的話,就像是上一次約定的補充版。之前那次,他只說不難為她,這次還補充了許多,既要送她重禮,又要送她銀錢、田産、字畫等,給她當嫁妝。

這對她沒一點壞處的。

于寒舟倒不很貪圖他的這些東西。她并不貪婪,小富小貴,衣食無憂,不吃苦頭,對她來說就足夠了。只是他剛剛還說了很重要的一點,他們兩個人的關系。

對兩人之間的關系,于寒舟自己是有過定位的,那就是朋友。畢竟,以他的身體情況,他們做不了真正的夫妻。但是,這樣的話,她卻不好說出來。否則,他未免要多想,以為她嫌棄他或者怎樣。

現在他自己提出來,真是再好也不過了。

賀文璋聽她應得痛快,一顆心猶如泡在苦水裏,又酸又皺,他垂下眼睛,努力吸氣,勉強減緩了暈厥過去的不适感:“我說話算話。”

于寒舟點點頭:“我也說話算話。”

馬車依舊轱辘辘行駛,兩人的衣袂仍然不時摩挲,但是賀文璋卻沒有了剛才的心情。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将自己的衣袖往回抽了抽,不跟她挨着。

既然要保證她的清白,他便要努力做到才是,不能占她的便宜。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