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上 (1)

從北貫穿到南的兩界山将大陸分成了兩半,左邊是人間,右邊是鬼域。

鬼域本來不叫鬼域,這裏本是一片荒土,歷史上人類曾多次舉行大規模的探索行動,試圖深入這片荒土,尋找隐藏在其中的寶藏,然而事實證明這就是一片荒土,沒有什麽珍稀的礦産,也不産出什麽特殊的寶貝,唯一有點作用的就是那種漆黑的枯木,人們将之稱為鐵木。它木質堅硬如鐵,只有火燒或者水澆才能令它變軟,但也算不上什麽格外珍貴的東西。

後來,人們就把這片荒土當成了流放犯人的天然牢獄。這片荒土無法耕種,寸草不生,任何生靈也無法在此生存,連飲水也只有靠天上下雨來獲得。被流放到這裏的人想要活下去,唯一能吃的東西,就只有同類。

鬼域裏,只有死掉的人,和活着的鬼。

曾經人類為了探索鬼域,在兩界山的十八處低矮峽口分別修建了連通人間與鬼域內部的道路,也就是所謂的‘十八盤道’。如今為了防止被流放的惡鬼逃竄回人間,各國都在這些峽口修築了城關,派兵予以看守。而流放的犯人也都是從這十八盤道進入鬼域,所以引來諸多惡鬼守在道中,争相奪食。據說每一條盤道都有一位鬼王,這條盤道上的所有惡鬼都要聽他的,但鬼王只有最強的惡鬼才能當,殺掉鬼王吃了他的肉,就能成為新的鬼王。

十八盤道中最北邊的那一條,是最荒涼和殘酷的一條,想在這裏生存,不僅要殺人,吃人,還要與寒冷的天氣對抗,每到冬天,地面上的雪積得有三尺厚,踩上去能沒過小腿,沒有儲備到足夠的幹柴和食物,絕對熬不過一整個冬天。連惡鬼也無法忍受這樣的環境,只要是有能力的,都會想辦法向南方遷徙,而沒有能力的,就只能留下來等死。

這條盤道連通的是人間的端國,端國地處北境,民風彪悍,被流放的犯人大多都是狠角色,鬼王更疊的速度也是格外地快。但近十年來,稍微活過點年頭的惡鬼都知道,在這條盤道上除了鬼王,還有一個絕對不能招惹的對象。

——他們叫他,紅鬼。

………………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饒了我,還有我肚子裏的孩子……你們要我做什麽都可以!求求你們……”

惡鬼譚拎着滴血的彎刀,挑眉瞅着跪在腳下沖他連連磕頭的女人,旁邊已有惡鬼看得蠢蠢欲動,被他擡手擋了回去。這女人論姿色只能說是一般,但他看重的不是這個,惡鬼譚蹲下身,用刀柄挑起對方的下巴,低聲道:“聽口音,你是洛渡人?”

女人戰戰兢兢地點頭:“是,我是洛渡人,我就住在城郊白果子林……”

“那咱們倆是老鄉來着。”惡鬼譚語氣和善,放下刀柄道,“我跟你打聽個事,你知不知道,城裏三元布莊老板家的二女兒,嫁人了沒有?”

女人臉上一瞬間露出茫然的神色,随即又猛然點頭道:“知道,知道!她沒嫁,一直都沒……”

惡鬼譚神色有些微妙,半晌,站起身,嘟囔了句粗口。那女人仰着脖子用期盼的目光望着他,卻見他扭頭沖旁邊人道:“這個是我老鄉,我就不要了,你們分了吧。”

眼看着衆惡鬼圍上來,女人絕望地慘嚎出聲,惡鬼譚背對着她,擦了擦刀刃上的血跡,心情有點小惆悵。心愛的姑娘沒嫁人,他既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她還念着自個,難過的是他終究娶不了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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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廂正自惆悵,忽然聽身後同伴們驚呼,急忙扭頭回去看。只見地上躺了一人,血從脖頸裏往外噴,卻不是那女人,而是他們之中的一名惡鬼。

地上還釘着一枚沾血的弩【箭。

“紅鬼!”有人驚呼,指着右側的山岩上方道,“他在那!是紅鬼!”

山岩上果然站着一道身影,紅色的帶帽鬥篷,是紅鬼的标志性裝束。而對方手中在鬼域絕找不出第二件的弩【弓,則更是證明了其身份。惡鬼譚在這條盤道活到如今也有小三個年頭,對紅鬼的兇名比旁人認識的更清楚,當即命令所有人撤退,連丢在地上的屍體也不要了。他一邊跑一邊扭頭往回看,只見紅鬼從山岩上跳下,走到那女人面前,彎腰摘下了兜帽,露出一頭披散的黑發,他還想再看,卻是跑過了拐角,看不見了。

晚些時候,惡鬼譚命人回去看了看,确定紅鬼已經帶着那女人走了,才去将地上的屍體都撿回來,處理成口糧。到晚上吃飯的時候他還在記挂這事,心道那紅鬼一直裹得嚴嚴實實的,沒人見過真面目,該不是個女人吧?

這個疑問在第二天就得到了解答,因為好死不死,他們又一次撞見了紅鬼。

——撞見紅鬼在殺人。

惡鬼之間有着不成文的規矩,如果後到的一方撞見前者在捕食,不立刻離開就意味着開戰,雙方不死不休。惡鬼譚一瞟見那道紅色的身影眼皮就開始亂跳,二話不說帶着人扭頭滾蛋,被流放前他是當過兵的,對方手上有弩機,他們人數就算再多一倍,上去也是送死的份。

沒走多遠,隊伍裏一名惡鬼突然湊過來沖惡鬼譚道:“老大,你看那邊樹後面,那不是昨天那女人嗎?”

惡鬼譚定睛一看,從他們站的這地方往那邊看,只能遠遠瞟見一個模糊的影子,不過他這手下眼力向來刁鑽,說是就應該沒跑了。

他有點猶豫。

得罪紅鬼不是什麽好選擇,但要能殺了紅鬼,他在這條盤道上也就真正出名了。他不是個沒野心的,那個鬼王的位置,他想要很久了,只不過名聲不夠,手下的數量沒法跟現在的鬼王抗衡,如果他殺了紅鬼,想必會有不少人慕名來投,到時候……

他還在猶豫,身旁的手下卻突然低呼道:“咦?她怎麽跑了?”

惡鬼譚心中一動,沖衆手下招了招手,命令道:“走,跟上去。”

那女人在荒野上沒頭沒腦地跑着,惡鬼譚帶着人從另一邊遠遠跟着,同時警惕着紅鬼有沒有跟上來。跌跌撞撞跑了最起碼小半個時辰,那女人似乎是跑不動了,捂着肚子在地上蹲下來,惡鬼譚确認紅鬼還沒出現在附近,便現出身形朝對方走過去。

蹲在地上的女人看見他,連忙站起來想要跑,然而其他幾個方向也早被惡鬼譚的手下堵住,她驚慌地左右張望着,最終臉色慘白地看向走到面前的惡鬼譚,哆嗦着嘴唇,顫聲道:“你,你……”

“老鄉,又見面了。”惡鬼譚笑眯眯沖她道,“放心,我就是想問你個問題,昨天紅鬼,就是那個穿紅衣服的,他都跟你說什麽了?我真的很好奇,他為什麽沒殺你?”

“他……”女人顫抖着搖頭,“我不知道,他什麽都沒說……我真的不知道,求求你,別殺我……”

“他既然沒殺你,你跟在他身邊不是挺好的嗎?”惡鬼譚滿臉好奇道,“你為什麽要跑呢?”

女人似乎被問愣住了,怔了片刻,才支支吾吾道:“我,我就是覺得他看我的眼神不太對……”

惡鬼譚聞言更好奇了,追問道:“是怎麽個不對法?你見過他的臉了吧?他長什麽樣的?是男是女?”

女人的眼神突然變得很奇怪,目光越過惡鬼譚,望向他身後,惡鬼譚眨了眨眼,扭過頭去。

只見一道紅影正從遠處走來,手中還拖着一具屍體,惡鬼譚的手下紛紛擎起武器聚攏過來,惡鬼譚一把将女人拉到身前當盾牌,眯起眼打量着緩緩走近的那道人影。

紅鬼走到近前,将手中拖着的屍體一揚,抛到惡鬼譚面前。惡鬼譚低頭看了眼,突然就說不出話了。

這地上的屍體,不是別人,正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取而代之的那位現任鬼王。

“我給你們兩個選擇。”紅鬼開口道,聲音帶着股奇異的沙啞磁性,竟是說不出的悅耳好聽,“一是拿着這具屍體,告訴別人是你們殺的,然後去當鬼王。”

“二是跟着我,你們自己選吧。”

紅鬼此言一出,惡鬼譚頓時敏銳地覺察到手下們的動搖,在這種人吃人的地方,依附強者是弱者的求生本能,這兩個選項不論哪個對他們來說都有着極大的誘惑力,而比起惡鬼譚,紅鬼顯然是個更值得依附的對象。

紅鬼說完話并沒有催促他們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被惡鬼譚掐着喉嚨擋在身前的女人,一陣狂風掠過,撩起了他頭上的兜帽,顯露出隐藏在下面那張英俊而年輕的面龐。惡鬼譚有些發怔地望着對方的臉,說實話,這張臉實在年輕的超出了他的意料,看起來至多只有十八【九歲,可是要知道,紅鬼的名聲,那是從十年前就開始流傳的事情了……

被他當成盾牌擋在身前的女人顫抖地厲害,垂下眼不敢與紅鬼對視,後者将視線從她臉上移開,又一次看向惡鬼譚。

紅鬼道:“如果兩個都不想選,那就去死吧。”

惡鬼譚心中一咯噔,扣緊了女人的喉管,厲聲道:“你不怕我殺了她!?”

“人在你手上,你要殺她,我救不了。”紅鬼冷漠而平靜地說道,“我至多殺了你給她報仇……你們決定好了嗎?”

惡鬼譚心中猶豫,他當然是想選第一個,能夠自己當鬼王,誰願意給人當手下。但問題是他這些手下可不見得會這麽想,紅鬼能殺得了一個鬼王,就自然能殺第二個,他要是選第一個,他們多半不會再跟随他,到時候他一個光杆司令,想要坐穩這個鬼王的位置,簡直是癡人說夢話。

感覺到手下們投來的目光,惡鬼譚深吸口氣,有點不太情願地開口道:“我選第二個。”話音剛落,旁邊衆手下便迫不及待紛紛附和,好像生怕晚一步紅鬼就改了主意一般……聽得他心裏忍不住發堵。

紅鬼對這個結果似乎并不意外,很随意地點了點頭,沖惡鬼譚招了招手。惡鬼譚愣了愣,随即才反應過來對方不是沖他招手,而是沖被他扣着喉嚨的女人。他趕忙松開手,看着女人垂着腦袋磨磨蹭蹭走到紅鬼身邊,然後他聽見紅鬼低聲問那女人:“孩子沒事吧?”

女人有些勉強地沖紅鬼笑了笑,搖頭道:“沒事。”

惡鬼譚聽着這對話,覺得一個腦袋兩個大,滿腦子都是糨糊……很快他又聽見紅鬼對他們道:“你們今後的任務,就是保護她,食物的問題我來解決,打獵的事情不用你們插手,接下來我帶你們去一個地方,你們就在那裏住下吧。”

不只是惡鬼譚,連其他人也露出一臉懵逼的表情,紅鬼收他們做手下,不是要使喚他們做事,反而是将他們養起來了?

“我說過,我會永遠保護你,讓你衣食無憂,過得幸福快樂。”

紅鬼看着一臉茫然的女人,目光卻仿佛穿透了她,看向不知在哪裏的幻影。那張年輕而英俊的面孔上,表情是無法形容的溫柔,溫柔地近乎于扭曲。

“阿瓦。”

………………

紅鬼帶着惡鬼譚等人來到一個像是迷宮一樣的山洞裏,單是通道就有不下十條,在裏面如果不知道記號,根本就分不清該往哪走。每個人都分到了一間單獨的山洞居住,裏面還有專供吃飯的飯廳,和通風良好的廁所,甚至還有一間可以燒水洗澡的浴室。紅鬼說是讓他們保護那個女人,然而自從來到這裏後,那個女人就再也沒出現過,只有紅鬼定期會親自帶着食物回來,還會将山洞裏的儲水桶換成滿的……這樣的生活令惡鬼譚覺得,他們就像是一群被飼養的家畜。

很明顯不止他一個人有這種感覺,小半個月後,有人試圖偷偷溜走,結果死在山洞中設下的陷阱裏,屍體被紅鬼拖回來,當成了衆人的晚餐。

至此惡鬼譚再也沒了僥幸,很明顯,紅鬼欺騙了他們,其實想一想也就知道了,那時候紅鬼想要救那個女人,就絕對不能跟他們動手,所以他騙了他們,那兩個選擇無論他們選了哪個,最後都逃不過一死。

惡鬼譚與衆人商定,下一次紅鬼來送食物的時候,就一起動手,将對方活捉。之所以不是直接幹掉,是因為他們不清楚山洞裏的陷阱,必須得從紅鬼嘴裏拷問出安全離開的辦法。萬幸他們的武器都沒被收走,真動起手來也不是全無勝算,更何況山洞裏空間狹窄,反倒限制了紅鬼那只弩【弓的威力。

“這一次不弄死他,我們全都得死。”惡鬼譚攥着刀柄,咬牙切齒道,“他根本就是個瘋子,你們沒聽見嗎?他管那女人叫阿瓦,那女人看樣子連三十都不到,能生得出他這麽大的兒子?打死我也不信!”

“诶,你們別說,我倒是聽說過一件事。”有人聞言開口道,“我以前認識個老木匠,據說是王宮裏出來的,靠着做木活跟人換吃的。我那時候想跟他學點手藝,就經常帶吃的去找他,有一次他跟我說,外頭名聲赫赫的紅鬼曾在他那學過手藝。”說着話他伸手比劃了一下,“說紅鬼那時候就這麽高,還是個七八歲的娃娃。”

惡鬼譚倒抽了一口涼氣,衆人往深裏一想,盡皆悚然——在這鬼地方,不吃人就只有死,如果紅鬼真是從七八歲就開始殺人,吃人,一直活到現在……

“怪不得是個瘋子。”有人小聲感慨道,“這尼瑪換了我也得瘋啊……”

不管紅鬼是不是瘋子,他們都得跟這瘋子拼命了,算着要到紅鬼來送食物的日子,惡鬼譚緊張得一夜沒睡好覺。到了吃飯的時間,他與衆人在飯廳靜待紅鬼到來,一個個都強撐着鎮定,實則眼底裏全是緊張。

紅鬼沒來。

惡鬼譚等了又等,好幾次想要站起來又強忍住,攥着刀柄的右手骨節都泛出白色。直到他耐心即将告竭的前一瞬,紅鬼的聲音突兀在飯廳中響了起來——

“別等了,我不會再去了。”

惡鬼譚驚跳起身,緊張地四下張望,卻哪裏有紅鬼的影子。其他人同樣十分慌亂,偏偏這時候紅鬼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我不喜歡騙人,說了會養着你們,就不會食言,但你們既然要殺我,那我就沒必要再遵守自己的承諾了……從今以後,我不會再給你們送食物和水,另外很遺憾,唯一的出路已經被我封上了,你們出不去了……”

“紅鬼!”惡鬼譚驚怒暴喝,“紅鬼!你在哪!你出來!你給我滾出來!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啊啊啊!!!”

紅鬼的聲音消失了,再也沒有響起,山洞中一片死寂,衆人沉默相視,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絕望。惡鬼譚喘着氣胸口劇烈起伏,半晌,驀然抱頭蹲了下去。

沒有食物和水,沒有出路,他們全都要死在這裏。

——惡鬼才是這世上最怕死的,若非怕死怕到了極點,又怎麽會舍棄人心,變成殺人吃人的惡鬼?

山洞中的氣氛漸漸由沉默變得詭異,紅鬼不會再送來食物,那萬一餓極了,誰也不敢保證自己不會對旁人下手……他們都心知肚明,甚至深有體會:人餓急眼的時候,是沒有理智可言的。

不知誰第一個帶頭,衆人紛紛從飯廳中離開,回到自己獨居的山洞裏。到最後,偌大的山洞裏只剩下惡鬼譚一個人,抱着頭蹲在地上,半晌,他突然擡起頭,對着空無一人的山洞道:“紅鬼,我知道你在聽,你聽着,我不想死……”他頓了頓,深深吸了口氣,“我知道一條路,能夠從兩界山回到人間,但那條路很難走,而且很花時間,必須要準備大量的食物,而且最重要的是,要有辦法在山上取暖,否則一定會被凍死。”

惡鬼譚語氣懇切道:“我可以告訴你那條路怎麽走,只要你放了我……你要是不放心的話,我可以跟你一起走,我知道你是有本事的,那弩【弓是你自己做的吧?還有這個聽管,只要你有辦法解決掉在山上取暖的問題,我們立刻就可以上路,你難道不想回人間嗎?難道想在這鬼地方呆一輩子嗎?”

紅鬼并沒有回答,惡鬼譚等了很久,終于心灰意冷,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在這鬼地方熬了這麽多年,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回去,回到人間去,心裏頭抱着這個念想,他才一直堅持下來,甚至為了那條能夠回到人間的路,他寧願每年冬天咬牙死熬,也不肯往溫暖的南邊遷徙。

如果能夠回去,他也沒什麽念想,哪怕一輩子做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娶個醜得不能看的媳婦,窮得叮當響,只要每天能吃得飽,睡個安穩覺,他也就心滿意足了……當過鬼,才知道做人的好,他只是想做個人而已。

腳步聲在山洞外響起,惡鬼譚遲疑着看過去,伸手握住腰間的刀柄,不知道是誰回來了,但這種時候,他誰也信不過……一角紅色的袍擺出現在洞口,渾身都籠罩在鬥篷裏的紅鬼靜靜站在那裏,擡起頭與他四目相對。

“跟我走。”

………………

三千米的山坡上,白雪已經覆蓋了視野,駱深彎腰摘下手套,探了探腳下積雪的厚度。從這個角度往上看,入目是幾乎完全垂直于地面,如同鏡面一般高聳的冰峰,從北向南延伸,毫無縫隙。

這就是被視為天塹的兩界山了。

惡鬼譚仰着脖子在附近走動着,似乎在尋找什麽,突然他停下腳步,指着某一方向的冰峰扭頭向駱深驚喜叫道:“有了!就是那裏!你快過來看!”

“噤聲。”駱深皺起眉,壓低聲音呵斥道,在這種地方大聲喊,純粹是不要命了。他走到惡鬼譚身邊,順着對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初看沒什麽,但定睛一看,果然見那片冰峰上赫然有一道不易察覺的狹縫,遠看幾乎難以發現。

那道狹縫的底端距離他們所站立的這段山坡,純高度上的差距至少還有兩千米,但這兩千米的差距已經不是無法跨越的天塹。駱深眯着眼睛盯了那道狹縫許久,回頭對惡鬼譚道:“走吧,下山。”

惡鬼譚有些遺憾,卻也沒什麽猶豫,他們這次本就是來探路,沒有做遠行的準備。兩人用了兩天一夜爬到這三千米高的地方,下山卻是更快,一路上駱深拿出的各種攀爬工具,簡直叫惡鬼譚佩服得五體投地,靠着這些玩意,哪怕是垂直的山壁也能輕松地爬上去,總之他現在對于翻過兩界山的信心是前所未有的充足。

“我說你這腦子是怎麽長的?怎麽就想得出這些東西?”下山路上,惡鬼譚愛不釋手地把玩着手中鐵木做的冰爪,就這麽一個小玩意,往鞋上一套,走在冰地上就跟走在平地上一樣。駱深聞言笑了笑,他一個機械專業的工科生,連這點小玩意都DIY不出來,那才真叫白混了,更何況還有鐵木這種堪稱夢幻的材料。

在雪山上取暖的問題他考慮采用愛斯基摩人的冰屋,之前在山上也做過實驗,依靠他與惡鬼譚兩個人,能夠在三個小時內搭建出一座冰屋,有過經驗配合熟練的話,這個時間還能縮短許多。食物和飲水的加熱他本來想用木炭,但是木炭在封閉的冰屋裏沒法使用,所以他打算用油脂來取代,至于材料的來源,就地取材就是了。

兩人離開兩界山的範圍,向着駱深在荒野中的老巢進發。臨着快到地頭,惡鬼譚突然想起被駱深留在老巢裏的那個女人,他暗暗瞟了駱深一眼,心想駱深要是打算帶那個女人一起走,那可真是帶了個大累贅,不過他也只敢在心裏抱怨幾句,無論駱深是怎樣打算,要想離開這個鬼地方,他只能乖乖聽對方的話。

駱深的老巢實際上就是之前惡鬼譚他們被關的那個山洞,只不過中間的通路被駱深堵上了。惡鬼譚懷疑這一片山岩內部都被駱深挖空了,裏面到處是暗道和洞穴,他至今也沒記清楚進出的路徑,只能靠駱深引領。

回到居住的山洞,駱深的目光落到熄滅的火塘上,微微皺起眉,惡鬼譚也察覺到氣氛的不正常,左右張望着,道:“那女人呢?”

話一出口,他才想起自己身邊站着的那不是個正常人,趕忙扭頭望過去,卻見駱深放下背上的包裹,摸了摸火塘裏的冷灰,頗為正常而平靜地回答道:“應該是走了。”

他表現得這麽正常,反倒叫惡鬼譚心裏毛毛的。駱深彈了彈指尖的灰,脫掉身上禦寒用的加厚大衣,走回自己居住的山洞,很快又穿着他那件标志性的紅色鬥篷出來,沖惡鬼譚道:“倉庫裏有吃的,你自己煮了吃,我去找她。”

“我跟你一起去吧。”惡鬼譚匆忙也脫掉厚重的大衣,主動請纓道,眼下這紅鬼在他眼裏可是最重要的寶貝,關系到他到底能不能回到人間。駱深看他一眼,沒說什麽,算是默認了。

火塘的灰至少冷了三天,也就是說駱深和惡鬼譚前腳剛離開,女人後腳就偷偷跑了。駱深擔心女人亂跑中了他設下的陷阱,此前特地給對方講解哪些地方不能去,這女人也不傻,知道什麽地方不能去,那麽能去的地方自然就是出路了。

不過惡鬼譚覺得她也是真傻,駱深除了是個瘋子,對她當真沒話講,在這鬼域裏能有這麽一個強者遮風擋雨,這是多少人做夢也求不來的福氣。不過也難怪,這女人剛進鬼域就遇見了駱深,還沒見識過這鬼地方真正的殘酷,是典型的身在福中不知福。

“喂,我說。”惡鬼譚瞟了眼駱深,狀似随意地問,“我聽說你十年前就來這鬼地方了,真的假的?那時候你才多大啊?”

駱深沒答話。

惡鬼譚跟他相處了幾日,也算是習慣了他這種不搭理人的毛病,撇撇嘴不再多問。兩人将附近找了個遍,期間也遇到過其他惡鬼,跟在大名鼎鼎的紅鬼身邊,惡鬼譚也享受了一把被人畏懼的滋味。從正午一直找到晚上,他們還是沒發現女人的蹤跡,天知道她跑到哪去了,惡鬼譚不無惡意地猜測——說不定眼下已經進了誰的肚子裏。

攀爬兩界山,來回趕路,接着又馬不停蹄出來找人,體力再好也經不起這麽折騰,惡鬼譚強拖着腿一聲不吭跟在駱深身後,這瘋子把那女人當阿瓦,臉上雖然不顯,心裏不知有多焦急……他能理解,真的。

惡鬼譚至今還記得,他阿瓦被逼着改嫁那天,他才八歲,牽着弟弟,一路追着馬車……

駱深突然停下腳步,然後轉身往回走,惡鬼譚以為他是有了什麽發現,趕忙掉頭跟上,結果走了一會,才發覺他是在往自個的老巢走。

惡鬼譚有點詫異,低聲問:“不找啦?”

“回去休息,天亮再找。”駱深走在前面,話音裏聽不出有什麽特別的情緒,惡鬼譚都有點佩服他了,這瘋子瘋起來都不一般的,瞧着比正常人還冷靜,不愧是大名鼎鼎的紅鬼。

兩人回到駱深所在的那片山岩,還沒到山洞入口,駱深便突然停了下來,惡鬼譚比他晚了一步,也察覺到周圍的異常……他抽了抽鼻子,聞到了夜風吹過來的煙味。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紅鬼,果然夠機警。”

陌生的話音從黑暗中飄來,随即一只接一只火把亮起,從四周飛快圍攏過來,将駱深與惡鬼譚包圍在中間。一道身影越衆而出,惡鬼譚眯了眯眼,認出對方是原本跟在現任鬼王身邊的頭號打手,叫雷,雷什麽來着?

駱深的目光卻越過了對方,落在人群當中的某個方向,察覺到他的視線,對面那個雷什麽擡起手向後招了招,站在人群中的女人就被扭着手臂帶了上來。她面色慘白,一副憔悴飽受驚吓的模樣,看見了駱深,先是驚喜,随即又露出慌張的神色,語無倫次地沖他辯解道:“不是我,是他們逼我來找你,我不是……”

別說駱深這個當事人了,惡鬼譚都不想再聽她說下去,事情無非是她被人逮住,為了保命說出了紅鬼的名號,然後就被對方威脅着引其來到駱深的老巢……為了活命嘛,無可厚非,大家都能理解,解釋個屁啊。

“我說雷……”惡鬼譚頓了頓,實在想不起來,幹脆跳過,“鬼王被紅鬼宰了,所以你現在是鬼王了?你帶這麽多人來,是想殺人滅口?沒用的我跟你講,這事早傳出去了……”

“我知道是紅鬼殺了鬼王。”雷那什麽不客氣地打斷他道,“紅鬼殺了鬼王,所以他就是鬼王,我再殺了紅鬼,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的當上鬼王,你覺得這有問題嗎?”

沒問題,惡鬼譚乖乖閉了嘴,扭頭看向身邊的駱深。他們只有倆,四周圍着一群,還有個人質被掐在對方手裏,這局面太不利了……照他看,三十六計走為上,先殺出去再說。

“紅鬼,你看看這是誰。”雷那什麽扳起女人的下巴,拿着火把湊在她臉邊,叫駱深看得清清楚楚,只聽他道:“我向你保證,只要你肯乖乖受死,這女人我就替你養着,她肚子裏的孩子也給你留着,保證叫他們倆活得好好的,怎麽樣?”

鬼才信啊,惡鬼譚正想開口挖苦對方兩句,卻聽身邊的駱深道:“好。”

媽蛋這瘋子犯傻了,惡鬼譚直接傻眼,對面那雷什麽顯然也沒想到駱深會答應的這麽容易,不太确信地道:“那你一個人走過來,走到那兒,兩只手都舉起來,對……老鼠,你去把他的頭砍下來。”

被點名的老鼠是個矮個子的獨眼龍,惡鬼譚認得對方,這小個子殺過他一個手下,身手極為靈活,逃起命來更是一把好手。只見這老鼠提着把小刀,謹慎地繞到駱深背後,弓下身,猛然自地面一躍而起,手中小刀閃電般切向駱深的脖頸。

黑夜中突然響起一聲金屬交擊的鳴響,駱深舉着雙手,紅色的兜帽被齊頸切斷,随風飄落到地上。

他的頭顱依然好好地在脖頸上。

在所有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垂下手臂,按着脖頸左右活動了兩下,咧開嘴,笑了。

“逗你們玩的。”他笑道。

那件标志性的紅色鬥篷無聲滑落,顯露出隐藏在其中的漆黑铠甲,猙獰而又充斥着難以言喻的美感,在四周的火光之下,倒射出森冷的幽光……這,就是隐藏在紅鬼鬥篷下的秘密。

一溜血花飛濺在衆人的視線中,老鼠的人頭旋轉着滾落到地上,身着漆黑铠甲,宛如殺神降世的駱深揮舞着漆黑的長刀,沖進了包圍他的人群裏。惡鬼譚終于反應過來,拔出彎刀跟着加入戰局,駱深身上的铠甲刀劍不入,簡直像是在作弊,終于有人想起鐵木怕火的特性,拿着火把往他身上丢……然而并沒有卵用。

科學告訴我們,世上還有防火塗料這種東西。

惡鬼譚跟着駱深像是砍瓜切菜一樣在敵人中左突右沖,前面有駱深頂着,他只需要手起刀落手起刀落手起刀落……這輩子都沒打過這麽輕松的架。幾乎一眨眼,雷那什麽帶來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他還傻站在原地,看樣子是被打擊得太厲害,駱深沖惡鬼譚使了個眼色,後者頓時會意,兩人一前一後從兩側繞向雷那什麽,目的不僅僅是為了殺人,更是為了救出那個同樣傻站在原地的累贅女人。

走到近前,駱深刻意放慢了腳步,開口沖雷那什麽道:“我對鬼王的位置沒有興趣,記住,以後別再來煩我,你滾吧。”

雷那什麽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似乎是不相信駱深會就這麽放他走,随即他似乎想起了什麽,猛然轉頭看向身邊的女人,臉上露出得意而猖狂的笑容。

“哈哈哈哈!紅鬼!你是為了這個女人?你想騙我?哈哈哈哈哈,你做夢!”

這智商倒是比惡鬼譚要高多了,只不過駱深一開始就沒把希望全寄托在對方的智商上,在雷那什麽被駱深的話吸引了注意力,仰頭狂笑這當口,惡鬼譚已經趁機繞到他身後,舉起了手中的彎刀。

關鍵時刻,女人一聲尖叫:“啊!”

電光石火一瞬間,雷那什麽撲向身旁的女人,帶着對方一起撲倒在地,惡鬼譚一刀揮空,顧不上懊惱,急忙扭身去追着砍在地上翻滾的雷那什麽,駱深終于變了臉色,沖上去向女人伸出手臂,吼道:“抓住我!”

下一秒,塵埃落定。惡鬼譚的彎刀捅進了雷那什麽的後心,女人被駱深抓着手臂從地上一把拉起,摟進了懷裏。過程雖然波折,但結局總算是皆大歡喜,惡鬼譚狠狠吐了口氣,扶着膝蓋直起身,擡頭向駱深望過去——

“當心……”

腦子反應過來前,身體已經先沖了出去,惡鬼譚扳住女人的肩膀,用力将她從駱深懷中扯出,她驚慌地尖叫着,手中的小刀被甩飛,惡鬼譚用另只手掐住她的喉管,正要用力扭下去,突然停下動作,不可置信地看向從胸口冒出來的刀尖。

駱深握着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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