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亦敵亦友

伊東新從遠行開始就忍不住的煩躁,這不光與自己無辜被卷入一場躲閃不及的風波有關,也與當事人有關。

他并不願意去理會上一屆的恩怨和情仇,這些兒女私情都極其麻煩。他只是從靖王府的正室王妃,也就是現在他的養母的感嘆中,偶爾會感覺到:父王一直有一個牽挂極深之人。那人的死去,讓父王打擊很大,甚至從當年所剩的兩世子的帝王争奪中,興趣淡然,加之老主君的青睐,才讓伊昊山成了現在的主君。論膽識和雄心,父王定不輸他;只是晚生了一年而已。可在威嚴和管人上,伊昊山真的不善于此事,加之近年身體孱弱,哪有主君的樣子。只是父王不會當着他的面明說什麽,他也就不提罷了。只是自從三年前,父王被冤枉說指使人去邊疆做掉世子時,父王開始有了新的感覺,比起之前戾氣重了些。

但東新知道,如果父王真的有所謀劃,又怎麽會不透露給自己呢?是的,他對自己就是有這樣的信心。父王對自己的信賴和依仗,是但凡是人都看得出的。雖然自己是養子,但是自襁褓之中已經是父王和母後在照顧,他也從來沒有感覺到自己和其他人在身份上面有任何不同。從小練功夫之時,父王都會在旁督查,其他弟弟妹妹的他卻很少過問;而當自己成年後,父王更是很多事情放自己去做,無論對錯,都相信自己能夠做好。這讓他有難免有些剛愎自用,自信爆棚,加之得了武狀元,他更是已經成為靖王府的第二個頂梁柱。雖然其他孩子沒少給自己難堪,但是在他們面前,自己反而有天然的優越感,雖然自己性子直,但也很少和他們有口舌之争,也賴得和他們計較,反倒像個寬容大度、不拘小節的大哥。他只在一個人面前缺少淡定,這就是仗着父王的地位,才讓自己看起來更尊貴的現任世子伊博。

在他還有的童年印象裏,伊博和自己的關系還是挺好的,但是不知道從何時起,伊博在自己面前開始稱東新大哥,而不是以前哥哥前哥哥後的,他總是覺得有距離;後來,伊博連禮儀都學會了,在自己面前不再開玩笑,不再吵鬧,總是一副乖孩子的樣子,連說起話來,也官味十足,東新從開始的逗他,變成開始惱他,但無論怎麽樣他也不會再露出以前的笑容。現在更是許久未見,最後一次見,還是在大半年前的伊博成人禮上。

那日,天氣很好,陽光燦爛。伊博在一群人的注目下完成了成人禮,就要回去的路上,被東新終于找到機會攔下。

“東新大哥,好久不見,身體還好?”

“我如能得了武狀元,你說是不是很厲害?”

“那時自然,東新大哥一直勤于練舞,又精于學術,博兒實在比不上,總是要姐姐幫忙呢。”

“好了,你……你說這話在別人面前可能能扮的過去,但是在我這裏,我怎麽會不知道?你就不是一個性格溫順之人,脾氣也不見得好,但是聰明的很。你怎麽一定要裝愚鈍呢?”

正說着,以林大學士為首的幾個內閣大學士和伊玉等幾人一起走來,其中一個賈學士說到:“剛好找到了,恭賀世子終于成年,可以為主君和伊玉分擔重擔了。呃,東新小王爺也在,兩位一文一武,就像當年的主君和靖王啊,兩位都是人中龍鳳,南國得一便可,卻兼得兩人,實是南國之福啊。”

伊玉看到旁邊靖王走過,怕有所不妥,便說道“賈學士,博兒現在年齡尚小,其它事情只當從長計議。像不像主君,是以後的事情了。”

東新的氣也沒消,正好接機發難:“是啊,什麽事情還要玉公主多多幫忙才是。世子怕是暫時還不想像當年的主君呢。”

放在平時,伊博也許能忍,但是今天是自己的成人禮,卻還有人出來搶風頭。他最聽不得別人說伊玉在父王旁幫忙,而非自己的幫手的話。而且這話之後,伊玉又說自己仍是孩子,言語不是譏諷和嘲笑是什麽?加上最後東新的學腔,終于忍不住了:“你們說的一番是什麽話,當年大戰前靖王是什麽樣子,雖然我沒看過,但也聽過。沒有大戰中父王的聰明計謀,也不知道今天會是什麽天下呢……”

“別說了,是博兒今天累了,信口胡說,我帶他去休息了。各位大學士也累了,早早回去休息。”

林大學士也在旁附和道:“主君英明,宅心仁厚,天下自然是他的,哪有其他道理。世子怕是近日為了準備,想太多了,累壞了,好好休息。”

“哼,我早就不是孩子了。我也絕非信口胡說,關于當年為何三國無故開戰,雖然父王不知,但不代表我能推算出其中緣由,而且,怕是很多人也脫不了幹系。”

“哦,本王經過此地,正好聽到你們讨論當年本王百思不得其解之謎,世子可否解釋一二?”靖王笑着走上前來,突然陽光好像沉了下山,一陣冷風被帶着一并襲來。雖然靖王面色和藹,但是眼神中透露着深藏不露。

伊博之前并未看到靖王,當靖王出現時,大概明白了一些為何伊玉剛才竟然如此大聲的打斷他的話。此時的他被那陣風吹醒,本能的感覺到大事不妙,自己在外人面前一直喬裝的溫順無害形象破功,而最不應該被看到的正是這個權利極大的靖王。無論從何角度,靖王都是在此時不可得罪的,所以伊博面部一下白了起來,失了血色,緊張之餘,手腳也有些發抖。但他趕快思量片刻,強裝鎮定說道 “靖王爺,看到東新大哥如此文韬武略,才是南國之福,就算是心機再歹毒之人,也不敢對南國冒犯。”

旁邊林大學士趕快補話:“呵呵,未來的世界是你們的了,我們老了。過去的事情,那麽久都每人知道,後人也只能妄自猜測了,是不是?”

“正是正是,本來想要亂說幾句,卻讓大家見笑了。還是東新大哥沉穩又耐得住氣,我還要多學習啊。”

東新前面還在沾沾自喜,讓伊博說出點激動的話來,但随即又被恢複到原來狀态的伊博氣的胸口悶的慌,那句句“沉穩又耐得住氣”像是在嘲笑自己,但當着父王又不好發作。只能聽伊玉說到伊昊山要找兩姐弟商讨,盡管父王很想讓伊博多說點緣由,但不得不放走博兒。

父王那次之後,好像做了什麽決定,開始籠絡一些大臣,大概也與伊博有關。而自己也更說不清的想起伊博就很煩躁,想要私下他的僞裝,好好說句真心話。

而眼下,伊玉伊博兩人就在前面的轎中,聽到裏面有說話聲和笑聲,他卻無法和伊博正常說上一句話。本來自己入宮為官後,本以為能更多見到伊博,沒想到反而宮中規矩比王府還多百倍,更少見到伊博;終于有這次出行機會,可以常常見到,好好敘舊。但數日前出行時,只是被伊博一句行軍前的“辛苦東新大哥了”輕輕帶過,感覺比起去年還要更加生疏些,其它的話更是說都沒有說上。連着幾日,伊博也和東新只是偶爾客套兩句,無非是那些“吃夠了,穿暖沒”這毫無新意的話,想到這些,他更是煩躁不已,完全顧及不上天氣比起昨日驟冷了很多。

快傍晚時分,天公更陰沉着臉,像極了此時東新的樣子,沒點燦爛;風突然吹起來,卷着黃沙石塊,向車隊卷來,一時間看不清前面的路。轎夫的兩匹馬兒受了驚吓,突然嘶叫一聲,提起前蹄,立了起來,車夫反應不及,被從前車甩下,轎子也跟着左搖右擺;馬兒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反是要向着黃沙反向逃走,轎夫連滾帶爬多過馬蹄和車輪,但是怎麽也拉不住兩匹受驚吓的馬兒。就在此時,只見轎中飛出一人,迅速騎到其中一馬身上,全身貼在馬上,努力拉住缰繩,使勁向後拽;這時,東新也已經趕到,同樣身手敏捷的逮到時機,一手拉住缰繩一個翻身就輕松上了馬,兩手用力一拽,剛才驚吓不已的馬兒竟然就被馴服住了。同時,一個翻身坐到另一馬身上、伊玉身後,手拉住伊玉手中缰繩,合力兩人合手,很快就制服了馬匹。回頭歪嘴一笑,露出英俊的臉龐。旁邊幾個侍女一臉嬌羞,不好意思又忍不住的看着這濃眉大眼的将軍用那麽帥氣的姿勢征服了頑劣的野馬。

“厲害厲害,早年在騎射大會上就見識過玉公主的好身手,現在看來,不只是花拳繡腿,還是有用處的啊。”

“東新大哥武功也都長進不小,玉兒理應知道是東新大哥保護我們周全,不應獻醜呢。”

東新本來只是想耍耍威風,但是伊玉的話,讓他感覺到好像有點嘲諷的意思,但又聽不出來,正想着,一側臉看到從轎中踉跄出來的伊博,突然喊道:“哎呀,博兒,你的手怎麽了?”

“不礙事,剛才嬌子不穩,正好擦到地上,磨破了皮而已。不勞東新大哥費心。”

“那可不行,我那裏有藥膏,我還是拿來給你包紮好吧,萬一感染可大可小。此處也安全,幹脆就今日安營紮寨,休息最好。你等我!”轉身和衆人道:“剛才大家受驚了,馬匹也多日勞頓,天色也不早,不如今日大家就地休息,好好吃上一頓,睡上一覺,明日再啓程。”

衆人早就累的苦不堪言,一聽到此言,立刻雀躍起來,大家立刻搭起了帳篷,有的人還立刻點起了火,準備篝火晚宴。

東新剛走,伊博剛才溫順的眼色突然一變,變得狡黠且得意起來。他從來是知道東新對待自己比別人不一般的。雖然是學武之人,但是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東新格外敏感和關心。伊博曾經多次懷疑和試探東新的用意,是否因為自己的身份現在高于他,而讓他介懷,有意探自己虛實,以便日後暗中有所圖謀。但是從小到大以來證明,東新的用心并非向惡,而是向善。他并不知道東新想得到什麽,或者為什麽對自己特別,但是伊博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覺,這也是他讓琴林放心的原因-自己的直覺還沒有錯過。剛才的事情也是一樣,讓他确定東新脾性并未改變。

伊博看向伊玉時,眼神也并不避忌,一副早知道別人會焦慮一樣的表情。

伊玉搖搖頭,低聲問道:“剛才是你弄傷馬的?”

“馬兒受驚也是平常之事,我哪有那般本事……”伊博笑而回答,但不知真假。

伊玉無奈的瞥了一下嘴,因為自己現在穿的是婢女的衣服,只有幾個近侍和貼身侍女知道,大部分士兵仆人均不知情,就只當是貼身侍女,所以她也走向一旁其他的貼身侍女中。

東新去了一會,便拿着各式各樣的跌打藥水,雄黃鹽巴花椒還有一堆碾成末的東西和紗布走過來。這時,伊博的帳篷已經打好,他也在裏面。東新盯着帳篷很久,才掀起篷布走了進去。看到伊博證單手想要将外披脫下,但是又單手不便的樣子,趕忙将一堆東西放一旁,過來幫忙。

伊博突然感覺到一雙手過來,本能吓了一跳,但看到是東新,就順從的由他幫手。但轉身時,看到一堆包紮的東西,噗的笑出了聲:“東新大哥,你這是把我當成重傷不成,拿了那麽多東西。這樣看來,姚大夫要失業了。”

“大夫不會比我在擦傷方面懂得更多,我從小習武,割傷擦傷是常事,用什麽,用多少,我肯定厲害過大夫百倍!”

說罷,伸過手,托起伊博受傷的手腕,溫柔的将周圍的異物清理幹淨,用幹淨的藥水均勻塗均,還不時問伊博疼不疼,樣子像是在捧着一只較弱的小動物,好像聲音大點都會吓到它一般。最後,用紗布層層包起傷口。端詳良久,确定滿意後,才戀戀不舍的将伊博的手放下。剛想交代幾句,沒想到,正好對上了伊博看自己的眼神,那眼神含笑,有天真無邪,又有好奇頑皮,但卻一瞬間讓東新失了神,心跳突然的加速,趕快轉開眼睛。

“咦,你幫我包的那麽好,一定是經常幫人包紮吧?”

“怎麽會,我堂堂靖王府小王爺……怎麽會輕易幫別人包紮……”東新聲音從大變小,越來越沒底氣,心也越來越亂。

其實,對于自己的失常,東新早就猜到一二。畢竟比伊博年長幾歲,家中也早已經給自己娶了妻。但是他知道,從小到大,他的心思只在一個人身上,這個人就是伊博。開始,他只是以為這是嫉妒,畢竟伊博在身份上高人一等。但是那個時時“大哥大哥”叫着他的伊博,讓他怎麽都讨厭不起來。看着伊博一點點與自己生分,東新恨不得沖上去揍他一頓,但是有什麽用處呢?原因是什麽呢?不是因為恨,不是因為嫉妒,那還能是因為-喜歡?一定是的。但是東新對自己的弟弟妹妹也從未如此上心,如此挂念。直到三年前,從邊疆傳來伊博可能染了一種叫做“十日燒”的疫症,此病十日內必死無疑,在南都收到消息時,伊博可能已經不在了時,東新知道:自己的喜歡變了味道。那些日他像亡靈一般,沒有胃口,一聽人說到伊博的病情,就像萬箭穿心,再也聽不到別人講什麽,其實是他不敢再聽下去;但是他連在人前傷心的權利也沒有,只能躲起來,默默流淚。因為,對方明明是男子啊,自己怎麽會夢到他,怎麽會如此心緒不寧的牽挂他?如果這傳到父王的耳朵裏,自己将如何面對父王,父王對自己的一片苦心如何報答?父王一生都在思念一個人,應該深知相思之苦;父王一生也都雄韬偉略無處施展,只有依靠自己……但自己,又如何能有臉面做出有辱家風之事呢?當知道伊博沒死的消息,他欣喜若狂,但繼而只會更加深了他每日想見又不敢見的矛盾。他不知道,自己更害怕的,是伊博知道自己的心事之後,會用什麽異樣的眼神看自己,還是父王知道之後,會流露出何等失望的神情。這兩種,他都不敢想,他也都不能接受。于是,維持現狀,能見到伊博,能和他說上話,能觸碰到他,也許自己應該知足了,為了自己好,也為了他好。所以,東新只能選擇默默收藏自己的心意,小心拾掇,不被任何人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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