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心願(二)

“小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徐舟抱頭,躲避着衡南的毆打,撞得病床咯吱作響,“我、我根本沒認出來那個人是你啊。”

“是你讓我和他聊天,我不得跟他找點話題?真的……”他百口莫辯,真的冤死了,癱在床上喘粗氣。

事情已經說清楚,盛君殊就搬回了原來在的VIP病房。

衡南打累了,放下拐,靠在盛君殊空出來的那張床床沿上,冷着臉揉手腕:“你這活我不想接了。”

“別呀。”瘦瘦的青年表情一僵,眼神馬上變得可憐起來,指指自己包着紗布的腦袋,“你看我這頭和腿,我那小外甥才三歲,多可憐……”

三天前,衡南在醫院走廊遇見徐舟。

當時他拄着拐,拿着一沓繳費單,接着電話,一瘸一瘸地從她身旁擦肩而過,衡南的發絲掀起,猛然駐步。

他身上帶着股新鮮的、濃郁的陰氣。

談話比衡南想象中順利得多。一聽說她是天師,徐舟神情立變,左右顧盼,馬上握住了她的手。

幾天前,徐舟開了輛小皮卡,和堂姐徐雲雲一起,帶着三歲的小外甥圖圖去游樂場。開車的是徐舟,在空無一人的高速路上,忽然見到路的盡頭有個人影沖他招手。

徐舟忙踩剎車,車一減速,後視鏡上懸挂的紫晶挂墜來回搖晃,再一定睛,大路廣闊,根本沒有影子。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剛一加速,路的盡頭又出現了兩個小小的人影,雙胞胎一樣,手挽着手并排站着,雙雙扭過頭默默地看着他。

徐舟心裏一涼,忙踩剎車,後座圖圖大哭起來,徐雲雲抱怨道:“怎麽回事啊小舟,一晃一晃的,孩子暈車了。”

“哦,看錯了,沒事。”他再看去,正午的太陽把漆黑柏油路上的石粒子都照得閃閃發光,哪有什麽人呢?

徐舟一腳油門踩出去,忽然,什麽東西直直倒吊在了車前擋風玻璃上,一個慘白的酷似紙人的東西“咚”地撞在玻璃,發出一聲巨響。

由于車速太快,東西從車頂上被掀飛出去,徐舟吓得三魂走了七魄,誤将油門當剎車,車子猛竄出去,撞斷護欄,側翻進了溝裏。再醒來,三個人就都在醫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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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都是輕傷。”徐舟心有餘悸,“交警說出事那條路上壓根沒有人,只有我們一輛車。”

“你确定那是人臉嗎?”衡南問他。

“你知道為什麽我當時覺得一定是撞到了人嗎?”徐舟咽了咽唾沫,形容了一下,“我看見黃色的荷葉領,就是做衣服的那種帶褶的領子,倒翻下來半蓋在臉上,被風吹得像海浪一樣抖動。”

“徐舟。”衡南背後響起了一道聲音。

回頭,一個穿茶色大衣、燙波浪卷的妝容精致的女人,年齡大約三十上下,額頭上貼着小塊紗布,拎着盒飯走進來,不悅地打量了衡南一眼,“吃飯了。”

“這是我姐姐。”

徐雲雲和衡南只是互相點了個頭。

“姐,我找了個很厲害的天師。”

徐雲雲徑自把盒飯放在桌上:“自己吃啊,圖圖醒來看不見我要鬧了。”

衡南感覺到徐雲雲的敵意,一聲不吭地跳下床走出房間,徐舟在身後叫她,她也沒理。

走到門口,隐約聽見病房裏傳來對話。

“什麽天師啊,少信點,那都是騙人的。”

“但,但我确實看到人了呀。”

“說讓你少熬點夜,肯定是疲勞駕駛鬧的,幸好這次沒什麽事。”

衡南冷哼一聲,加快步伐走遠了。

“不跟你說了。”徐舟打開飯盒,蒸餾的水珠從塑料蓋子上滾落下來,他拿起筷子,大快朵頤。

徐雲雲站在病床前,眉頭蹙起,她感覺到一種被人窺視的感覺,她扭過頭,窗簾下面,似乎有白色的尖尖一雙腳,像是有人正踮着腳尖,一動不動地站在在那裏。

窗簾後面有東西嗎?

她慢慢地走近,“嘩”地拉開病房窗簾。

被雪映照的光湧入房間,窗簾背後擺了個圓形的金屬垃圾桶,桶下面有四個沾灰的輪,大概是這輪子看起來像腳一樣,是她看錯了。

她松了口氣,把垃圾桶挪向一邊,看向外面的新雪。

“徐舟啊……”剛啓唇,她便注意到灰塵厚重的玻璃角落印着一枚小手印,徐舟叫了她好幾聲,她才反應過來,扭頭一看。

“姐,你給我買的什麽飯啊?”徐舟咀嚼的動作減緩,臉色變了變,眉頭微蹙,像是卡了刺的模樣,伸手在從嘴裏一掏。

徐雲雲發出一聲驚叫。

從徐舟嘴裏,拉出了一大團連綿不斷地、毛躁纏繞的發絲。

高跟鞋的脆響放緩,衡南走進VIP病房,反手閉上門。

盛君殊睡着,窗簾拉攏,傍晚的光線昏暗,清寂的黃昏覆蓋在男人鼻梁和眉眼。

衡南想把他叫起來問。

不是讓她回來扶他上廁所嗎,她還以為回來會迎接劈頭蓋臉一頓教訓,可是自她回來,他根本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她路上惶恐,回來後失落,都不大高興。

衡南沒開燈,輕輕勾出凳子坐下,雙手疊放床邊看他。看了一會兒,她趁着黑暗悄悄撫摸了盛君殊的鬓角,黑暗給了她很多邪惡的勇氣,她傾身,輕輕地觸碰師兄的唇角。

入院以後,他身上也帶着股消毒水的味道,衡南嗅了嗅,又親了一下。

盛君殊渾身緊繃,放在身側的手指微收,勾緊被單。

他本來準備等師妹回來,跟她好好談一談。

但是他最近精神虛弱,躺着等了這麽一會兒,就睡了過去,等他醒來,衡南又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等了很久才回來,他幹脆閉目養神裝睡,多少帶了些負氣的情緒。

萬萬沒想到等來了黑暗中的暴擊。

大腦一片空白。

她的唇再度貼上來了。

衡南專注而渴求地親吻他的唇,冰涼柔軟的發絲落在他脖頸上,好像貓兒偷腥,不發出一絲聲音。

唇上微涼綿密的觸感蔓延開,思維渙散,心跳得越來越亂。是有點尴尬,倒也不是尴尬……從來沒有女孩子這樣觸碰他。

算了,幹脆就這麽睡下去吧……不要睜眼了。

衡南最後觸了一下他的臉,心滿意足地離開。

盛君殊睫根顫抖,嘴唇被風吹過,還有些濕涼,衡南已經“啪”地将燈打開,一本正經地站在他旁邊倒開水,掖被角,宛如一個賢惠的田螺姑娘。

“……”

說真的,盛君殊這一宿都沒太睡好。

VIP病房除了設施齊全,外景優雅,服務到位,還有就是病床稍寬一些,還能讓衡南蹭着睡。只要他在,衡南就不認床,摟着他的脖子睡得很沉。

月色下,盛君殊把她蓋在臉上的頭發撩開,看了她一會兒。

衡南皮膚皎潔,嘴唇飽滿,體溫比較低,卻很柔軟,有種神似布偶貓的氣質。

他的手指插入發絲,輕輕支起衡南的劉海,露出她的額頭,她半夢半醒,眯起眼睛看清他,然後猛然傾臉過來。

盛君殊閉了一下眼,雪花輕柔融化在嘴唇。

衡南的眼睛雖然眯着,但趨近清醒,盛君殊能看到她的黑眸在閃,她在冷靜小心地窺探他的表情和反應,假如他表露一點躲閃,她就會停下來。

但他只是用嚴厲的目光掃了她一眼,無動于衷,類似于一種默許。

衡南的膽子果然增大,睜開眼睛,灼灼地看着他,又親了他幾下,像只啄木鳥,她親上來的間隙,盛君殊繼續用手指梳理她的腦後發絲。

盛君殊的心情複雜。

他不知道別的夫妻是什麽樣,是不是也彼此不說話,突然開始……這樣……

但他無師自通地覺得,這夢境很膽怯,說話和開燈一樣,都是一種驚擾。

時值隆冬,王娟不再來了,換成郁百合穿着厚羽絨服,每天踩着雪過來探病,手裏提一袋保溫盒。

盛君殊的袖子挽到肘上,露出蔓延青色血管的手臂,正量血壓,每天早晚各一次。

“老板你放心。”郁百合一面說一面解下大紅圍巾,抖抖上面的雪花,“芹菜,苦瓜,黑木耳,百合,保證你一個月呀血壓回歸正常。”

護士抽掉血壓儀:“這才對嘛。年輕時候拿命換錢,老了又拿錢換命,不值當。”

盛君殊笑了笑,将袖子捋下來,随口問:“衡南呢?”

“太太在別墅研制降壓餐呢。”郁百合把粥吹吹,遞到盛君殊嘴邊,“快嘗嘗,今天粥是太太熬的。”

盛君殊嘗了一口。

芹菜粥入口清香綿密,确實很好喝,衡南于廚藝方面,稱得上是進步神速。

“太太真的有天賦啊。”郁百合感嘆,“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好太太。”

說完,她接着織毛衣。

先前郁百合做飯,衡南坐在這兒陪他從早到晚;自從衡南全權接手他的生活,就完全反過來了:

郁百合無所事事,搬個板凳兒守他旁邊織毛衣,衡南只有晚上回來睡個覺。她閉上眼睛就睡了,也沒有再親他碰他。他挪她一下,她還咬人。

盛君殊點開“南南”的頭像,想讓她不必做飯,早點回來。可是編輯半天,又從頭删掉。

最近,他的表達欲降至最低。

然後他發現衡南開始曬動态了,每天的“降壓飯”什麽花樣,她的網友居然比他還早知道幾個小時。

他叮囑郁百合:“以後不用麻煩一趟了,讓太太做完飯自己拎過來。”

“……哦。”郁百合意味深長地瞧了他一眼。

其實,衡南不是做飯有天賦,是原本就會烹饪。早在一千年前,她就急急地訓練好了為人婦的一切特質,像是新娘子悄悄地,滿懷着憧憬地縫制自己的嫁衣。

即使知道不會有人挑她的毛病,她也強迫自己,做到無可指摘。

經過房間的時候,她撿起桌子上裁了一半的柔軟的香芋紫小裙子,看向飄窗上鋪着的空蕩蕩的毯子和枕頭。

玻璃上凝結着厚厚的霧氣,窗外是銀裝素裹的花園。

三毛不見了。

自從盛君殊進了醫院,它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但衡南坐在了縫紉機前,還是決定在春天之前,把這件小衣服做完。

“外面雪停了。”衡南在進門的清潔毯上蹭了一下靴子。

盛君殊正看着窗外,他側臉反映着窗外素白的光。

沒有發膠加持,他柔軟的黑發落在額前,整個人那股鋒利的氣勢消減了大半。

他眸中閃着細碎的光,仿佛又變成當初那個寡言而平和的少年。

“今天的飯。”她屏住呼吸走近,親手把飯盒擺在桌上。

她敏感地覺察到,住院以來,師兄的話減少了一半,除了睡覺補充精力,就是像現在這樣發呆,越來越心不在焉,總是緘默地自己想事情。

這不是他。

也不像他。

還是發生了什麽她不知道的事情?

“要我喂你嗎?”她直直睨着他,将凳子勾過來坐下。

“不用了。”盛君殊立即從她手上接過筷子。

衡南重重一抖,要不是他反應敏捷,一把捧住,飯盒差點險些整個傾倒,他把粥輕輕擱下,扭頭給了個“別鬧”的眼神。

“不是你叫我來的嗎?”衡南看着他問。

“嗯?”盛君殊穿着病號服,也平靜地掃着她。

“不是你跟小百合說,讓我親自拎過來的嗎?”衡南很兇地問。

“是啊。”盛君殊耐心地一個角一個角打開盒蓋,低眼停頓了一下,“百合阿姨上年紀了,雪天容易滑倒。”

“那你怎麽不怕我滑倒。”衡南猛地擡腿“咚”地踢了一下床板,“我還穿高跟鞋呢。”

“……”盛君殊看了她一眼,不與她争辯。

“師兄,你到底怎麽了?”

盛君殊眉眼斂着,頓了頓,只是搖搖頭。

“你最近在想什麽?”

“沒事,讓我靜一下,我就……”

盛君殊剛起了個頭,衡南将他手上盒子猛地奪走,暴戾地拍在桌上:“慢慢靜,你別吃了。”

她兩頰生暈,呼吸急促,雙手指尖控制不住地顫抖,焦躁在病房裏走來走去。一腳踢在立燈上,燈杆晃了晃,上方的燈罩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

盛君瞠目,沒想到她忽然爆發出這麽大的反應,有些茫然。

他趕緊回想了一下,剛才應該沒說什麽重話吧?

也怪他……

但是,這麽多年自己熬過來,他只是……暫時還不習慣同另外一個人輕易地和盤托出最私密的心情。

等一下。

耳邊已經傳來陣陣的抽泣聲。

“……”盛君殊扭頭,衡南踢完了燈,抱膝蹲在角落,哭得滿臉都是淚痕,“衡南?”

“來。”

衡南用手背悄無聲息地擦眼淚。

……他又把師妹給弄哭了。

“過來。”他嚴厲地一拍桌子,衡南驚了一下,慢慢地挪過來。

“師兄,”她崩潰的眼淚就跟洪水一樣澆在他心坎上。衡南的眼睛睜得很大,像是被捕獵的小獸,惶然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幾近乞求地說,“我到底做什麽讓你生氣了,可不可以告訴我……”

盛君殊看着她怔住了。

“別哭了。”沉默了一會兒,他拉了一下她的袖子,聲音有點啞。

衡南越哭越急,就像找不到路的小女孩。

盛君殊拉着她的衣服角,渾身發熱,腦子更熱,恐吓道,“再哭師兄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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