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心願(三)

衡南果然驚得一頓。

四目相對,一聲攔不住的抽噎又從她嘴裏滑出,衡南立刻抿住嘴。

抿住也沒用,盛君殊抓着她的毛衣領子一拽,右手制住後腦勺用力一壓。

說實話沒太對準,衡南只感覺鼻梁被撞了一下,很痛,捂住臉縮到了一邊,頃刻間淚如雨下。

“……”盛君殊把她手掰開,拿紙巾給她擦眼淚,擦得很用力,他想問一句“親一下至于嗎”,但是沒好意思問出口。

畢竟是他先胡來。

以後萬不能這樣。

“我說什麽了嗎?”他是真的有些疑惑。

他自以為沒有顯山露水的情緒,衡南居然全能覺察。

“……”

“我什麽都沒說,你自己瞎想什麽?”

說起來有些心酸。

衡南滿臉淚痕慌張乞求他的樣子,真的把他吓着了,胸腔裏像堵了一團棉花。師妹這一世是膽子小了些,但也從不曾對誰這麽低聲下氣過。

這讓他覺得自己特別不是個東西。

盛君殊拉拉衡南衣角,讓她坐在旁邊,慢慢道:“不關你的事。”

他猶豫了一下,索性說開:“我只是……不太适應住院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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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倒出來的瞬間,也沒有想象中那麽丢臉,反倒卸下了一些負累。

衡南不僅是師妹,是他一起長大的人,還是他妻子,是要他攜手一生的人。如果她都不能親近,他還親近誰?他現在受不了,以後路還長呢。

衡南同他肩并肩坐在病床上,從他手裏揪走兩張紙巾,邊抽泣邊擤鼻涕。

盛君殊忽然問:“你還記不記得入師門之前的事情?”

衡南想,怎麽不記得,只是她那樣的出身,說出來他難以接受。

她搖了搖頭。

“我也不大記得了。”盛君殊的聲音很輕,凝神細思,“我好像沒有姊妹,家裏就我一個。除了爹娘,我好像有一個奶奶。”

“是不是鑲着金牙?”衡南問。

“你怎麽想到這兒了。”盛君殊哭笑不得,又想了一想,“沒有金牙,倒好像有一個金項圈。”

他現在唯獨記得的,也就是被反射出的金色的光和霧,老人錦衣之上那個鑲滿珠翠的金項圈,撫掌逗弄,笑聲,丫鬟的脂粉。

“我七歲就跟師父走了,沒留下什麽家裏的記憶。我是師父第一個內門弟子,十一歲就做大師兄,看你們洗髓,照顧你們食宿。”

十一歲開始做師父的左膀右臂,非常高興地做個長兄。

“我還記得白雪年紀小,哭着想家,無論如何不肯上山,我沒辦法……”

“我也記得。”衡南刻薄地說,“你像她爸爸一樣帶她‘蕩秋千’。”

所謂“蕩秋千”,就是背後提着兩條胳膊,把小女孩蕩來蕩去的一種游戲。然後白雪就咯咯地笑了,旁人也都笑了,誰都喜歡小小師妹,唯獨她面上笑着,心裏妒恨不已。

“像爸爸一樣”出口,盛君殊忍不住看了一眼衡南。

因為當時白雪玩得正高興,背對着他,真的脫口而出一句“爹爹再來一次”。

那年他剛十六歲,聽到以後斂眉,也沒什麽反應。

少年時代,誰都希望能今早變成熟一點,變“老”一點,老意味着德高望重,意味着權威,意味着可以鎮住場子。直到後來想起,才有些郁結。

事實上大多數時候,他都很冷靜,平穩,大師兄要有大師兄的樣子。遠看一杆旗,湊近一棵松。

“你們都沒有見過我這樣吧。”他牽起自己身上寬松的病號服,他的手背和衣服一樣的蒼白,笑笑,“我自己都沒想過我有這麽這一天。”

“要師弟擡到醫院,早晚量血壓,卧床一個月,飯讓師妹做好送到嘴邊。”

他好像還想說什麽,難以啓齒,最終沒說出口。

“辛苦你了,衡南。”

“你為什麽要跟我這麽客氣。”衡南奇怪地扭頭,“我們是沒睡過嗎,還是沒親過?”

她譏諷道,“我們不已經是‘你不帶套我吃藥’的交情了嗎?”

盛君殊眼睛睜大,萬萬沒想到她突然提起這茬,忙伸手捂她的嘴。

衡南掙脫出來:“你存我私房照時候怎麽沒那麽客氣?”

盛君殊黑峻峻的眼睛失态地看着她,耳尖慢慢變紅。

肖子烈說過,師兄耳朵紅,就是在氣頭上。

生氣她也要說。

衡南語速很快,就像飛刀:“還是我在你心裏,就是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做頓飯就會累死的廢物。”

盛君殊吸了一口氣:“我不是這個意思……”

“盛君殊,”衡南冷然瞥他一眼,“我也是通過考核,歷過洗髓,從幾百個孩子裏選出來,才做了你師妹的。”

“我只是小你幾歲,才排在你身後。別人只是沒你練得好,不代表除你以外都是廢物。”

盛君殊讓她說愣了:“我沒說你們……”

“但你心裏就是這麽想的。”

衡南漠然地打斷,她的眼睛在逐漸昏暗的光線中,閃着異樣的光,“你靠我一下,我不會倒。你不要看不起我。”

甚至,她有時會惡意地盼望,全世界都背棄他才好。

師兄的好,對誰都好。等到那時候,她便将他整個兒拖入黑暗的巢穴,就獨占了只屬于她的好。

“……”

“我是沒見過師兄這樣。”盛君殊一驚,衡南冰涼的手就順着敞開的衣領鑽進去,惡意地按壓他的鎖骨,“但是這樣更好。”

盛君殊一把攥住她的手,防止她再撒野,兩人混亂的呼吸糾纏在一起。

他感覺自己這輩子都沒辦法直視病號服了。

“……別,別鬧。”好半天,他才低啞地說,已無半分氣勢。兩人對峙,衡南拿了半天,才将手從他緊握的掌心裏抽出來,都讓他捏痛了。她看了看手,把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架,又湊上來。

盛君殊閉着眼睛給她親。

他大致摸清了,衡南是個彈簧性格,你弱她就強,你持續地弱,她就發瘋——他為什麽還是不躲?

他這麽想着,甚至她爬到他膝上又不慎滑落下去的時候,還順手扶了一把。

師妹好像不大會接吻,她就只有一招,啄木鳥。

衡南找到了着力點,整個身子都挂在盛君殊身上,他依然坐得穩穩當當,大約是男女力氣差距大,推不倒,親了一會兒,她也累了,窩在他懷裏不動了。

好半天,盛君殊攏住她的頭發,她後腦勺上輕輕按了一下,将她驚醒。

“動一下,”他說,“腿麻了。”

他沒說“下來”,是“動一下”,衡南就把跪着的膝蓋骨挪開,慢慢抽開腿,舒舒展展跨坐在了他膝上,挪的過程中,盛君殊被她的骨頭壓痛幾次,呼吸帶上些喘,将她聽得心神不屬。

随後門“咣當”地砸在了牆上,兩人一驚,齊齊回頭,拐杖的聲音毫無章法地篤篤鑿着地,忽然一停。

徐舟腦袋上纏着繃帶,胳膊肘固定着拐杖,一只手慌忙蓋着眼睛:“對不起。”

“我……”他回頭看了眼黑漆漆的走廊,咕咚地咽下口水,帶着哭腔道,“我他媽也不敢回避了啊。”

“咚咚咚……”走廊裏,一串跑步聲由近及遠。徐舟背後一寒,篤篤地挪近了小情侶,即使他們在親熱,但這親熱起碼帶着人氣兒,“出事兒了小姐姐……”

“出什麽事兒了?”衡南坐好,臉色沉沉地向外看。

“咚咚咚咚……”又是一串急促的腳步聲,仿佛有孩童嬉鬧,在走廊相互追逐。

“聽見了嗎?”徐舟牙齒打顫,指了指背後,“走廊沒人。”

盛君殊走到門邊,走廊裏昏暗一片,一團綠幽幽的光,那是貼在靠下的牆上的“安全出口”應急燈。醫院一般是兩套供電設備,停電并不常見。

“行了我去吧。”衡南拿胳膊肘輕輕推開他,“你回去把粥喝了。”

盛君殊短期內不能再耗靈,沒再堅持,只是說,“注意安全。”

“嗯。”衡南把手電關掉,踏上走廊。

在這棟樓裏,住院部和門診部是分開的。他們所在的這棟樓是住院部,這一層東邊是VIP病房,西邊是普通病房。

冬天天黑得早,這會兒已經全暗了。狹窄的走廊只有盡頭有一扇窗,門把手、門牌號,都蒙在黑暗裏,只能勉強看清前路。

衡南探看走廊前後。正是飯點,護士臺空着,所有的門都閉着,門口竟然無一人活動。

向前一走,腳下忽然踢到了什麽。

衡南低頭一看,一只黃色裙子、金色卷發的塑料洋娃娃,仰面擺在走廊的地上,眼睛閉着,眼皮上用黑紙條貼着幾根的睫毛。

“……”剛才看的時候明明還沒有,徐舟拐杖幾乎都吓掉了:“別撿別撿別撿。”

恐怖片裏,東西是不能亂撿的。然而衡南已經一矮身将娃娃撿起來了,扶正娃娃的瞬間,她“噠”地睜開眼睛,露出黑黑的瞳孔,徐舟“嗷”地叫了一嗓子。

“喊什麽?”衡南将娃娃伸到在他面前,放平時它閉眼,一起立就“噠”地睜眼,如此反複,“靠重力的,這個你小時候沒玩過嗎?”

許久,他仿佛才确認這就是個眼前這就是個普通的洋娃娃,伸手顫顫巍巍地接過來。

娃娃是塑料做的,一頭富有光澤的金發,黑黑的大眼睛,鼓起來的圓臉頰,輕啓唇瓣笑着,很可愛。

徐舟覺得這娃娃有點不中不洋的,外國娃娃,不都是藍眼睛嗎?

他順手把娃娃翻起來的檸檬黃紗褶裙拉了下來,動作頓了一下,背上冷汗就流下來了。

他無意間看見娃娃眼睛裏的眼白——剛才還不是這樣的。黑黑一雙瞳子,往下轉了,堆在眼底,好像正笑着注視着他的手。

仿佛覺察他看過來,她的瞳孔自然也要和他對視,不過不是慢慢地轉,而是一下子縮成了針孔大小的兩個點,跳到了眼白中間,像是紮進眼白的兩根釘子,狂喜地看向他。

“靠。”徐舟開始甩手,娃娃好像黏在他手上一樣,怎麽也甩不掉。娃娃腹中,突然傳出一陣模糊的、仿佛劃盤一樣的老舊兒歌,回響在走廊裏:“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

衡南也被吓了一跳,不過她被吓到的反應和徐舟截然不同,她抓住徐舟手上的洋娃娃,朝牆上一連猛砸了四五下,也顧不上徐舟“姐姐我的手”的哀嚎夾在在其中,砸過之後,又将它狠狠丢到遠處。

娃娃“砰”地落地,仰面向下,音樂聲驟停。

正此時,門“吱”地打開,傳出女人的叫喊和瘋狂的拍打聲,徐舟和衡南對視一眼:“我姐!”

他拄着拐,迅速朝自己的病房挪動。衡南問他:“你姐不是在兒科嗎?”

“你老公走了以後,她抱着圖圖跟我搬一個病房了。”

一進門,兩人都怔了一下。

蛾子。

窗戶上,桌子上,床上,到處爬滿了灰色的蛾子,連成一片灰絨絨的罩布,它們有的靜默,有的翅膀一下一下翕動,有的在拍翅,密集恐懼症的人看一眼就要昏厥。

徐雲雲倚在門口,雙手捂住嘴巴,眼睛驚愕地瞪大,面容扭曲。

她的視線落點,在床上隆起的小小蛾子山上,仔細看去,下面的其實是一個熟睡的小孩子,不過他現在已經被渾身爬滿的飛蛾掩蓋了,蛾子在他身上爬來爬去,撲翅扇翅,仿佛流動的星雲。

徐雲雲反手抓住門,發出一聲嗚咽,幾乎摔倒。

衡南頓了一下。

她怕蟲。眼前這幅畫面,她多看一眼都不行。

她把拐撿起來,戳了一把徐舟背後,“你去,把窗戶打開。”

“我?”

“快點。”

她向後退了兩步。

徐舟一進去,帶過一陣風,趴在病床上的蛾子好像驟然受了驚,争先恐後地拍打翅膀飛走,像是一陣黑色的龍卷風湧動在屋子裏,徐舟上下揮舞手臂,一陣狂拍,險些窒息,憋住氣跳到窗前,一把推開窗。

外面林立的高層上方,挂着輪滿月。

傳說中滿月之夜,陰氣最重。

灰色龍卷風一股腦湧出窗戶,湧了很久才跑完,消散在窗外,徐舟滿頭大汗,“砰”地關上窗戶,還有好些蛾子砸外面拍打,有些不少被夾死在窗棂裏,腹部都擠扁了。

徐雲雲早已沖到床邊,圖圖被弄醒,揉揉眼睛,吭吭地哭了起來。徐雲雲卻松了一口氣,也不顧孩子的秋衣褶皺裏堆滿了蛾翅膀上的粉塵,将他抱在懷裏,一邊親吻額頭一邊掉淚:“吓死媽媽了。”

衡南等蛾子散盡才走進門,從母子倆旁邊的床上,撿起一張掉落的紙條。

皺巴巴的一張紙條,好像泡過水,散發着一股甜膩的味道,紙條上面是大大小小的、從各種報紙、雜志上剪下來再拼起來的字。

“鬼娃娃的傳說:”

“在醫院死掉的鬼娃娃是很調皮的!她喜歡躲在吊扇上,或者從廁所的孔洞裏看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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