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心願(五)

“你真沒有撞過人?”

“絕對沒有。”徐舟擡起繃帶包裹的右臂,“我發誓,我出過的最大的事故是倒車剮蹭,絕對沒有撞過人。”

衡南呼了口氣。

徐雲雲面色灰敗地看着熟睡的圖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路過的護士,遞給她一張血液檢驗單,徐雲雲一看就急了:“都打了六天頭孢了,白細胞怎麽還是這麽高。”

護士只能說:“這得問問醫生。”

徐雲雲就不吭聲了,頂着蔫黃瓜似的一張臉,只自己生悶氣。

徐舟說:“姐,小孩生病都這樣,我小時候不是也……”

“你懂什麽。”

徐舟尴尬地撓了下頭,小心翼翼地從底下窺探她的臉:“姐,你最近脾氣真的有點大。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他側眼觀察衡南的臉色,也是一片陰沉,夾在兩個女人中間周旋,別提多痛苦了,他趕緊向衡南保證,“——我姐肯定有什麽心事。”

兩邊讨好的結果很不妙。徐雲雲瞪他,衡南又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走到門口,扶着門框停了停:“天冷了,讓你女兒多燒幾天,暖和。”

“你等一下。”徐雲雲沙啞地叫她,冷然在包裏翻錢包,“不就買符嗎,要多少?”

徐舟趕緊按住她的手:“這、這哪兒是銅臭能解決的問題,大師之所以為大師,都講究緣法……”

“說得對。”衡南瞥了一眼圖圖身上蓋的那條藍色毛巾毯,毯子上還印着醫院的紅字,是兒科發的免費毯子。

盛君殊入院的第一天,徐雲雲正在兒科和另一個家長搶毯子,大動幹戈,吸引了一大票護士前去拉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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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雲雲很會過日子。

衡南又看了圖圖一眼,她被毯子包裹着成一個蠶蛹,暖得臉通紅,是被精心呵護的标志。

是蓋着毯子的那個小東西,吞噬了梳髒辮拿着大砍刀的小妹徐雲雲,把她變成了一個暮氣沉沉、循規蹈矩的市儈女人?

衡南抱臂,眯了一下眼:“不合我眼緣,賣給你掉價。”

紅藍警燈旋轉閃爍,從窗口反射到醫院的牆上。

男人修長的手指由下至上,封上紐扣,一抹挺拔鋒利的藏藍坐在白色的床畔,将帶着青松氣味的精氣神收攏。

仰頭,系至領口,膝蓋上的手機,紅色信號閃爍:“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他将電話轉接至張經理:“張森在公司嗎?”

“張秘書請假了。”

盛君殊嗅到頸間一股淺淺淡淡的香味。

一扭頭,衡南竟然跪在他床上,兩手支起撐着床往前爬着,是個悄無聲息的包抄姿态,他驟然回頭,反倒将她驚得一仰,眼睛睜圓。

他問的是張經理:“幾天。”

握着電話,眼睛一眯,衡南湊過來親在他臉上,他的指尖輕輕按住她額頭。

“一周……呃,五個工作日。”

她仰頭咬住他的手腕,發絲滑落,露出蒼白的形狀姣好的耳。

“知道了。”他氣息拂亂了片刻,感到手心被舔了一下,利齒間是輕輕的溫熱的柔,又是一下。

手機握緊,手順着發絲摟過衡南的後腦勺,拇指驟然捏住耳朵,就好像壓住一個開關,衡南一個激靈,松口。

盛君殊也挂了電話,瞥了一眼掌心上的瑩潤:“……這是手。”

“手怎麽了?”

盛君殊耐心地說:“我摸了手機,手機上帶着多少細菌。”

衡南撐在床上同他說話,貼得很近,能清楚地看見他的喉結滾動。衡南嗤笑一聲:“你不是每天都洗三遍嗎。”說着垂睫呸了一下,“吃了一嘴酒精……”

盛君殊的食指指警告地壓住她的下唇。

孰料這裏比他想象中柔軟得多,一壓,竟陷進去了,他默了一瞬,抽回指頭:“病從口入。”

“……”

“……”

衡南無趣地從床上爬下來,“師兄,你怎麽穿起來了?”

盛君殊別過頭,拉了拉領口,感覺熱氣往脖子外冒。在醫院呆夠了:“……太悶了,出去逛逛。”

說是“逛逛”,是下了樓,直接坐上警車。

開車的是蔣勝,副駕坐了個實習警員,正要去徐雲雲嘴裏那個賣洋垃圾的“錦繡村”。

“原來确實是一個村。”他介紹說,“後來建了好多服裝廠,慢慢地就變成一個大的童裝工廠了,清河和寒石超過80%的童裝都是那裏産的。”

四四方方一道圍場河,将這塊村落包裹起來,這河是舊時候的護村溝渠。

河堤很窄,盛君殊拉着衡南的手臂至身前,讓她先行,他提起褲腳蹲下來。

水面上漂浮着薄薄冰層,沒冰的地方聳立毛茸茸的白茅,堤岸上殘雪間刺出幾根黃綠的草尖。他挽起袖子,觀察了一下,順手拔了幾根白茅。

一回頭,衡南也背對他蹲下了。

“我來,你別碰。”盛君殊摘下表,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大的塑膠袋,翻過來,刨開雪,用刀柄撞開凍土,小心地挖了一大袋子土,翻過來倒了倒,明明一根手指都沒接觸到泥,還是嗅了嗅手指。

一擡頭,衡南正捏了一小塊髒兮兮的雪團在手裏玩。

“……”盛君殊挖着土,兩手支開,“別玩了。紙巾在我上衣口袋,自己拿着擦一下。”

衡南看了他一眼,湊近,那是個投懷送抱的姿勢,她的頭發蹭在他下颌,盛君殊仰了仰頭,分神看向遠方灰白的蒼穹。

然後衡南冷不丁将冰涼的雪團塞進他溫熱的頸後,他手上的刀吧嗒一聲磕在腿上,險些向後坐倒。盛君殊怒了,正打算把衡南提起來暴揍一頓,一雙腿走到了面前,他生生止住了。

“我的老天。”蔣勝扶着額頭,看了看蹲着黏在一起的男女,小聲道,“今天我剛畢業的小徒弟在,你們就不能克制一下嗎?”

盛君殊向遠方看去,年輕的實習警員臉紅到了脖子根,正在遠處樹林邊看着腳尖轉圈。

“不好意思。”盛君殊道歉,附在衡南耳邊小聲道,“起來。”

衡南按壓他的領子不動,保證雪團全化成水,順着他的脊背流下來。

盛君殊感覺懷裏抖動,她似乎在無聲地笑。

“……”盛君殊低頭,嘴唇毫無征兆地觸碰她的耳廓。

衡南驚叫了一聲,瞬間彈了起來。

蔣勝深深為之震撼了。

震撼過後,他看見地上的幾根白茅和袋子裏的土,他問自己,年輕人真是好浪漫,我是不是也給老婆挖點土,摘點花回去?

圍場河圈出來的部分,和外面的荒涼截然不同。

衡南踏入錦繡村內部,立刻迷失方向,到處都是裸混凝土的柱子,粗糙地隔出了一間一間的門店。

攢動的勞作的人影,就在零碎的五顏六色的布料中時隐時現。

衡南映在玻璃上的倒影疊在他們之上,黑瘦男人熟練地将衣服繞在衣架上,經過了柱子,胸部下垂的婦女正在彎腰熨燙。

蔣勝隔着毛玻璃看這些人,感嘆:“像一個蜂巢一樣啊。”

說着,腳下一絆,

這裏本來就劃分不清的道路被各式各樣的東西阻礙,衡南右邊是個巨大的金屬造型南瓜車,蔣勝撫摸着絆到他的長椅扶手:“椅子怎麽都長成這樣……”

這長椅被漆成了粉紅色,還噴塗了氣球和愛心,正感嘆着,褲子被人一推:“叔叔,讓讓。”

蔣勝低頭,吓了一跳。

才到他腰高的小姑娘,頭上戴着兩個大浴球,燙了大波浪卷,眼睛上又是亮粉又是金屬片,假睫毛接得那麽長,眨一下眼睛,上下睫毛就能打個結纏在一起,她撅着血紅的嘴唇看他。

衆人趕緊退讓到一邊,小姑娘脫掉羽絨服,大剌剌往長椅上一坐,摸摸身上,脖子一縮,熟稔地将外套上的吊牌塞進背後,展展夏天的牛仔裙,腿一翹,露出彩虹襪和上方凍紅的膝蓋。

閃光燈快速閃爍。

小姑娘雙手插兜,配合着一下一下的快門,飛快變換着姿勢,時而捧臉,時而抱懷,燦爛地笑着,露出了側邊的小虎牙。

“OK,換。”

一聲令下,小姑娘臉上瞬間沒了表情,木木地吸了吸鼻涕,搓着手聳着肩走過來。

拍照的男人背後,還站着一個嚴嚴實實裹着的女人,圍巾蓋在了鼻子下面,左手提書包,捏着墨鏡,右手抱粉紅色保溫杯。

她張開羽絨服将小模特一裹,摟着她向室內去了。遠遠的,只看見小姑娘頭上那一對色彩誇張的浴球被風吹得來回抖動。

“六六媽媽,抓緊時間,換好叫我啊。”

女人回過頭,“哎”了一聲,

拍照的男人急着向遠處去了。一個斜着擺放的簡易T臺,臺子上擺滿了亂線,幾個孩子在亂線中跑跳,有人穿着鮮亮的羽絨服,有一個只穿着背帶褲的小男孩,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貝雷帽歪在一邊,正在嚎啕大哭。

不一會兒,一個女人沖上去,指着他罵了幾句,将他夾在腋下,滿臉不甘地下了臺。

過了午後,室外忽然間多了很多人,快門聲音無數,稚嫩的哭聲和尖銳的叱罵聲加載在其中,熱鬧得仿佛動物園的馬戲團。

徐雲雲做了個夢。

事實上,她也不清楚這是不是夢,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坐在洋娃娃的海洋裏,她從來沒見過那麽多洋娃娃,目中所及的地板上橫豎地堆滿黃色裙子的洋娃娃,蓋過了她的腳面。

正對的桌子上坐了一排洋娃娃,一樣的金發,大大的黑眼睛,鼓起的臉蛋和嬌嫩的小嘴。

桌子背後的鐵皮櫃子裏也擠滿了洋娃娃,玻璃後面充滿了無數正着的、倒着的眼睛。

批量生産的娃娃堵塞了入口和道路,安靜地充滿了世界。

徐雲雲想起原本她正在哄圖圖入睡,圖圖就枕在臂彎裏——圖圖?圖圖!

她低下頭,她懷裏抱着的也是一只洋娃娃,有所不同的是,這個娃娃的眼睛閉着,似乎在她懷裏安睡。

她将娃娃甩了出去,娃娃拍在牆上。

一串《洋娃娃和小熊跳舞》的音樂聲從它腹中響起,它墜落時撞到別的娃娃,一連串的音樂響起,像是四重奏、五重奏、六重奏,越來越多的音樂聲交織重疊在一起,原有的旋律變得越來越雜亂、難聽、快速,像是壞掉的收音機發出的一串惡毒的詛咒。

徐雲雲忍不住捂住雙耳。

她認為自己必須要出去,要出去,首先要有路,小腿踢了娃娃一下,堆在最上面的娃娃滑落下去,栽在一旁,它也開始吟唱了,吟唱引起了一場雪崩。

她顧不得那麽多,一面踢着,一面想用手撿着娃娃扔出去,清出一條道來,可是她拿起一只娃娃的瞬間,它忽然消失,變成了一張薄薄的卡片。她扔掉卡片,再抓起一只……

她手碰到的娃娃,全部都變成了卡片。

她戰戰兢兢地撿起一張卡片。

卡片就是撲克牌的大小,上沒有寫任何文字。

正面畫着一個三頭身的動漫小娃娃,穿着一身運動套裝,娃娃的臉,不知道被什麽東西抹去;再撿起一張,這張卡片上則是露背裝和櫻桃紅網球裙,仍然沒有面孔。

像是某種貼紙類的換裝游戲。

徐雲雲的卷發從肩頭垂下,她顫抖着手,慢慢地,翻到了卡片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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