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心願(六)

“快接電話……接電話……”徐舟默念。

響過十幾聲以後,電話終于通了。

“小姐姐!”他喊,“我姐好像中邪了!”

仿佛是在印證他的說法,一旁的徐雲雲發出了一聲嘶力竭的吼叫,幾個護士死死按住她的手腳,叫大夫的聲音此起彼伏。

“怎麽回事?”

由于太害怕,徐舟完全沒意識到衡南的電話是盛君殊接的:“睡了個午覺做噩夢了,到現在都叫不醒……你們什麽時候回來?”

“等等吧。”盛君殊倉促挂斷。

“喂?”

不是他刻意敷衍,而是椅子上坐着的衡南正在撕扯自己的羽絨服,他情急之下,按住她一雙手,電話就此掉落。

衡南呼吸急促,一團團白霧萦繞在唇邊,模糊了眼睛,剩下絨絨的眉。她又開始往上掀開衣服,盛君殊兩腿抵着她膝蓋,像打架一樣強行将她衣擺拽下來,死死按住,“衡南!”

那邊徐雲雲宛如鬼上身,這邊衡南也差不了多少。蔣勝和實習生面面相觑。

她剛才還好好的,突然就坐在這條長椅上,捂着胸口絮絮私語,要不是盛君殊表情鎮定,他們差點掏出手機當場報警。

“弟妹是不是羊癫瘋啊?”蔣勝小心地問,“我小姨子也是羊癫瘋,發病也這……”

“不是。”盛君殊借着身體的遮擋,手從衣擺下方鑽進去,壓住天書。

衡南霎時靜了。

通靈不是第一回 ,安撫天書也不是第一回。但身後站着兩個男人盯着,他莫名地覺得喉頭發緊,背後發燙:“你們……先回避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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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勝和實習生對視一眼,回避到了一旁的樹叢。

盛君殊單手将衡南拎起來坐直,一只冰涼的手握住了他的拇指,他立即反握她的手,抵上衡南的額頭。衡南的睫毛簌簌地抖,似乎嘟囔了一句什麽:“……”

“什麽?”

“我想打人。”她睜開眼睛,戾氣萦繞,腳跟一踩,借力站起來,一腳踹上了路邊放的金屬南瓜車,裝飾落葉淩亂飄落。

盛君殊将她拉開一點。

衡南又踹一腳。

與冤鬼共通,瞬間的憤懑、悲哀、絕望不一而足,但起碼還能在場景中自由活動。

但剛才的活動,完全被一只大手操縱着。被它按着,她的脊柱向前彎曲,從背後向下粗暴地撸去裙子,背上一陣涼意,簡歷指甲嵌進手臂,輕易地被拖拽到一旁。

在這情境裏,她異常弱小。

沾滿污漬的鏡子裏映出細細的胳膊和腿,一只腳踩在另一只腳上。還沒來得及看清鏡中的肋骨,視線又被蒙蔽。

是一塊布料蓋在頭上。

女人講着電話,單手将衣服向下扯去,使腦袋、胳膊,着急忙慌地從洞口支出,吊牌上挂的金屬小別針不慎在脊背劃出長長的印記。她叫了一聲,但綢布抖落下去,衣服也穿好了。

低頭看去,衣服上畫着一個大大的米老鼠,倒着的,她摳着老鼠耳朵,企圖把它扣掉。

視線地面很近,這個視角,無論是櫃子、鏡子還是面前的米老鼠,都大得可怕,扭曲變形。

面前拄着一雙腿,筆直漂亮的腿,腿面上仿佛凝出晶亮的油脂。她穿着超短褲,腿內層有一行陳年的刺青,随着步伐若隐若現。大約是因為熟悉,這刺青在她眼裏也顯得安寧溫暖。

這雙腿的主人手上拿了很多雜物,先是把一只墨鏡用力戳在衡南臉上:“擡頭。”

看了兩眼,又粗暴地拿下去,鏡架勾掉了幾根發絲。接着換另一只墨鏡。

這具小身體的腦袋總是垂着,張開汗津津的手心,悄悄睨一眼,手心裏有一團紙,展開一看,是地上撿的半張票根。

“媽媽,媽媽。”

“幹什麽。”

“我們什麽時候去看小兔邦尼?”

“周末。”

她敏銳地察覺她的敷衍,小心地說:“你上周也這麽說,那你周末不在家裏睡覺行嗎?”

衡南被用力地拉到凳子上坐下,潮濕的粉撲胡亂撲在臉上,帶着膩膩的發黴脂粉味。

女人頭頂是一盞明晃晃的燈,照得她的面目模糊不清:“你跟你爸一樣自私。”

她不知道這具體是什麽意思,但她一看女人的臉沉下去,就知道不好。

“沒有你我早就找個好工作,嫁個好男人,你為我付出一點又怎麽了?”

這個女人的情緒急躁,越說越氣,拍粉把額頭怼得一倒一倒:“媽媽不是在努力賺錢嗎?你到底懂不懂體諒我?我就不明白那種弱智玩意兒到底有什麽好看的!”

手上的票根緊張地揉成一團,在火山爆發的當口,生出一股尿意。

“哎呀。”眼線筆戳進眼睛。

女人緊張地掰起衡南的下眼睑看,松一口氣:“沒事沒事,揉揉就掉了。”

“受不了了,真麻煩。”這雙腿的主人拿着衣架走遠了。

眼睛眨着,右眼一直在掉眼淚,眼淚打在米老鼠的臉上,眼睛很痛,肚子也很餓。

倚在門框上的男人正在吃早餐,見她眼巴巴看着,掰了塊面包給她,她歡喜道謝,贏得一頓誇贊。她的腦袋被很多人摸過,欣慰的,憐愛的,同情的,她喜歡被人撫摸,這種撫摸帶着認同。

她兩口吃掉面包——又從嘴裏拽出來一小塊,捏在手裏,耐心地等女人走過來。

“媽媽,吃面包——”

“捏得惡心死了。”女人心不在焉地斜瞥一眼,揮開門簾,“張工好了沒有?”

她被推出去了。

頭戴太陽帽,身穿背帶裙,胳膊上挎着籃子,籃子裏裝滿假花,面前有個大機器,瘋狂地閃爍。

其實她不想起得很早,不想維持一個姿勢一整天,不想脫了穿,穿了脫,進進出出地對着這個大機器。

她最喜歡的游戲是小熊小熊,最喜歡的玩具是換裝娃娃,她有兩個喜歡的小朋友,這些媽媽都不知道。

她也喜歡媽媽。但媽媽不會陪她玩耍,有時她在外面拍門,媽媽就裝睡。可她知道媽媽一定抱着手機,媽媽在房間裏笑聲越過半個客廳,但對她的時候,總是皺眉和大喊。

只有一次,走親戚的時候順路去劇場看了小兔邦尼,戴禮帽的邦尼出來的時候,媽媽下意識歡呼着抓住了她的手,她沒有放開,一直牽到了劇院外。媽媽還買了一大一小兩個小兔發箍戴着,和她一起吹泡泡,那一天她好開心,恨不得太陽不往山下落。

但太陽還是落山了。

媽媽也是第一次當媽媽,所以發揮得時好時壞。她心想,所以我要耐心等等她,經常原諒她。

……

“女的是徐雲雲。”

踹完南瓜車以後,衡南彎腰系鞋帶。

她跟那女人氣場不合,卻對着徐雲雲叫了一路媽媽,真夠窩心。

盛君殊默了片刻:“你直播那次,徐舟提過一句,徐雲雲也是大三.退學,是因為生孩子。”

“但圖圖看上去只有兩三歲。”

“那她前面還生過一個孩子。”

一股涼氣順着衡南的脊梁骨爬上去,她開始快速翻動手機,“那個孩子弄哪兒去了?”

徐雲雲的童裝店“艾媽媽”已經被警方解封,衡南打開網店貨架,一路翻到最下面的貨品列表,愣住了。

這裏面的兒童模特,和最新的童模不是同一個,但也很夠可愛。挽着籃子,拿着花朵,戴着陽帽的小小姑娘,有一張衡南熟悉的臉,每一張都笑容燦爛。

忘記告訴她了。

衡南把連衣裙子抖開,小心地鋪平熨燙,将腰帶扣上。腰帶扣上是個橡膠制的綠色卡通恐龍,恐龍身上還騎着一只白兔。

衡南忘記告訴她了——這個顏色其實是溫柔的香芋紫,比基佬紫淺得多。

盛君殊袖子挽起,面前放着一只醫院用的塑料盆,盆裏加水,泡滿了泥土,手扶着泥土一搓,拔出圓柱,十指慢慢向下,塑出一只惟妙惟肖的偶人。

蘸符水,點睛。

泥偶的臉上赫然睜開兩只眼睛,巨大兩眼相錯,一上一下,像埃及壁畫裏的邪靈,十分怪異。

偶人的眼珠咕嚕嚕轉了一圈,眼睛眨了眨,似乎很是新奇。

盛君殊順手将它墩在桌上,端着盆子去洗手。

那對眼睛左轉右轉,成功地吓到了闖進門來的徐舟。

“媽呀!”他跳到了衡南背後,“這是什麽東西?”

衡南用剪刀拽去線頭,頭也不擡:“是‘偶’。”

她輕輕地撫摸過泥偶的發頂,呢喃:“偶用來對付孩子的魂靈。”

“玄學門派,以偶代小鬼。說起來也很好笑。對付小鬼,就像對付小孩一樣,恩威并施。”

“怎……怎麽恩威并施?”

“食偶使其滿足,然後,刺偶代刺鬼,敲其心。埋偶代埋鬼,正立而埋……”她的聲音幽幽地,“最後,焚偶以驅鬼。”

徐舟看着偶眨着眼睛,好半天沒有說話。

“怎麽了?”衡南瞟了他一眼,“活着的時候舍得打她罵她用她,變成鬼反而舍不得驅趕了?惺惺作态。”

“不是,我……”男人低下頭,眼圈有點紅。

“我也算是她舅舅了。”徐舟說,“我今年二十三,我姐有她的時候,我才十三,滿腦子都是打游戲,我姐有時讓我看孩子,我煩得很,讓她自己在家裏,很少搭理她……”

“人總是到一定的年紀,才醒悟一些事。”

徐舟說,“比如我姐,三十歲又有了圖圖,才荷爾蒙爆發,明白怎麽當個媽媽。”

“但當時我們都太小了,真的太小了,什麽也不懂。”

衡南不耐地打斷他的忏悔:“照片帶來了嗎?”

徐舟遞過來一張被手汗浸得有點變形的照片。

“怎麽選這張?”衡南皺眉。

“我記得……她說她不喜歡新衣服。”徐舟緊張地說,“這件裙子是她自己拿我姐的紗巾做的。”

其實喜不喜歡,他也很難确定,但在徐雲雲做的那個怪異的、布滿洋娃娃的夢裏,所有卡牌的背面都是這同一張照片。

照片攝于四年前,小女孩坐在病床上,細細的眉,大眼睛眼角彎下,笑容燦爛。

她用檸檬黃紗巾和別針做了一條抹胸裙,露出麻杆似的肩膀和手臂,手臂內層纖細的青色血管拉出痕跡。

值得注意的是,她頭戴一頂垂落肩膀的金黃假發。在淺色頭發的映襯下,她的皮膚更白而夢幻,更像一個洋娃娃。

徐舟沙啞地說:“因為她頭發已經掉光了。”

“什麽病?”

“白血病。兒科的護士都知道,白血病就喜歡找聰明漂亮的小孩子。”

衡南一聲不響地點起打火機,将照片燒掉,灰燼錯落地落在偶人腦袋上。

盛君殊一走,偶人倏忽動了,跳下桌子,一跳一跳地跟在他步子後。

發熱七天的圖圖躺在床上,徐雲雲兩眼紅腫,呆滞地守在她身旁。病房裏,窗簾撕碎,牆上有一串掌印,滿地散落着炸裂燈管的碎片。

顯而易見,在她醒來的這段時間裏,徐雲雲遭受了鬼娃娃的戲弄。

它敲壞燈管,撕碎窗簾,弄髒牆面,因為只是戲弄,它引起人的注意,但未曾傷人分毫。

聽見吱呀門響,徐雲雲轉過頭來。

盛君殊停下,偶也停在他腳跟後,眼珠好奇地左看右看。

“我知道為什麽會出車禍了。”徐雲雲呆滞地看向他們,“我們原本要帶圖圖去游樂場的。”

徐雲雲的眼淚霎時落下來:“‘她’想去看一次兒童劇,我都沒……帶她去……”

好似想到什麽剜心的回憶,她雙眼擠緊,悲泣起來。

妹妹可以由媽媽和舅舅兩個人帶着,去它最喜歡的游樂場。鬼娃娃想看的兔子邦尼,卻在永遠的周末。所以鬼娃娃才不讓他們去游樂場的。

“懷‘她’的時候是意外,我男朋友砍人進監獄,我們分手,我退學。那時我在清河當太妹,拉扯一個孩子,比我想象中難得多。”

那時候的徐雲雲,和現在完全不同,她喜歡打游戲,勁舞通宵,去夜店群魔亂舞,她唱歌到喉嚨發炎,随便吃點藥在家裏蒙頭昏睡,母親拿鑰匙開門,邊拿衣架打她,邊給她燒水、做飯、洗衣。

她連自己都還照顧不好,連獨立生活都未曾習慣,卻有了一個孩子。

“五年前,你們也知道,網店童裝正盛行,我第一次有自己的事業,我太想掙錢了,有時候,我忘記她是一個孩子,以忘記她要吃飯,也有喜好,要人陪伴……”

鬼娃娃默默地陪着她,由青澀走向成熟,可等她明白怎麽做一個媽媽的時候,鬼娃娃的生命也日趨衰減。

鬼娃娃下葬,小小的骨灰盒,小小的墳墓。斜斜細雨裏茉莉清香,埋葬它的時候,媽媽埋葬了一段荒誕不經的過去,開啓的是新的人生。

她有新的男人,新的家庭,新的孩子。

她洗去刺青,變成人群裏普通的母親,有一份工作,周末會和弟弟一起,開着面包車,帶着小女兒去游樂場。

鬼娃娃記得世界,世界上誰還記得鬼娃娃呢?

連媽媽也忘記了,還有誰會記得鬼娃娃呢?

圖圖嘴裏咕哝了一聲,嘤嘤哭起來。徐雲雲的神情忽然碎裂。

她陡然轉醒,扭頭看向毛絨毯包裹的圖圖。

衡南卻仰頭,凝神,目光跟随着天花板上的黃色影子一起下落。透明的鬼娃娃輕輕地、輕輕地落在圖圖身上。

媽媽的手輕易地穿過了它的身體,輕柔地拍圖圖入睡。

鬼娃娃樂了。

它想要媽媽的撫摸。

橘色的陽炎靈火,順着盛君殊的手臂一路向下,瞬間籠罩了偶,那一對大眼睛在火浪中慢慢閉上。

焚偶驅鬼,燒到盡頭時,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衡南低頭,三毛穿着紫色的新裙子走過來,愛不釋手地撫摸着恐龍的腰帶扣。

站定,像以前一樣,用黑黑的兩個窟窿眼,仰頭看着她。

“穿上了?”

三毛“卡啦,卡啦”地點頭。因化療僅剩的三根毛發,柔和地盤桓在發頂。

鬼娃娃穿着紗巾改造的檸檬黃色抹胸裙子下葬。它短暫的一生穿過了太多不屬于她的、未曾摘牌的新衣服,卸下假發,脫去紗巾,只在墳墓上方,取了一個被風吹來的破舊麻袋,跨越清河,一路飄到了寒石的重光劇場。

可惜,人走燈黑,小兔邦尼已不再演啦。

“……找個好人家。”衡南撸了一把它的光頭。

它周身萦繞着淡淡的白光,窟窿眼裏重新孕生烏黑的眼睛,面頰鼓起,嘴唇恢複紅潤,肋骨上大片的紫癜消去。

三毛仰着頭,慢慢地說:“我可以來找你嗎?”

“想讓我給你當媽?”衡南嗤地一笑,彈了它一個腦瓜崩,“想得美。”

三毛捂着腦袋,細細的眉毛垂成憂愁的八字。

衡南問:“三毛,你叫什麽名字?”

三毛說:“我叫笑笑。”

原來三毛叫做笑笑。

笑笑,笑笑,笑渦的笑。爛漫的,純真的,雲的留痕,水的映影,浪的柔波。

“笑笑,再見。”

作者有話要說: “雲的留痕,水的映影,浪的柔波。”出自林徽因《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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