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姻緣(五)

第二天一早,衡南起遲了。

盛君殊穿衣服戴表的窸窣聲驚醒了她,她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大概是知道自己維持了快一個月的早起做早餐計劃中斷了,破罐子破摔地丢開手機,翻了個身埋進枕頭裏。

發絲從頸後滑下,露出幾點蟲咬大小的紅痕。

盛君殊在大白天看到夜晚放縱的痕跡,晃了下神,心裏不可謂不震動。

主要還是因為師妹這幾天一直比較冷淡,忽然主動蹭上來,他也沒控制好分寸……

盛君殊心懷愧疚地把師妹叫起來。

左手提着行李箱,右手牽着衡南。

別墅窗明幾淨,果然已經沒有了郁百合的痕跡。

盛君殊那輛英式的vanquish換成了輛二手的越野吉普,車殼很硬,耐摔耐颠,他把行李和師妹搬上車,一腳油門,直接開到了肖子烈門口。

“我都說了我自己去就行,”肖子烈坐上後座還在牢騷,“你非得接我一趟幹嘛?”

搞得跟家庭郊游一樣。

盛君殊冷冷看着前方:“有車坐還不好,非得抱怨。”

肖子烈索性抱臂在後座一躺,登山靴鋸齒狀的鞋底撞在玻璃上,盛君殊從後視鏡看着他,“滴”的鳴笛響徹。

旁邊窸窣一下,盛君殊忙看向副駕。

衡南的羽絨服拉到下巴上,整個人縮在衣服裏,顯得臉小小的,讓他驚了一下,半夢半醒地坐直。

盛君殊俯身把她那邊的遮光板拉下來,油門踩得輕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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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紅燈的時候,他有時靠在駕駛室上,不自知地回頭看兩眼衡南。仿佛看着師妹坐在旁邊,心裏就是定的。

不過這個樂趣很快沒有了,第二次過收費站時候,衡南解開安全帶。

盛君殊交了個過路費,一回頭,副駕已經空了,後座傳來了激烈的音效聲,肖子烈和衡南盤着腿面對面窩在後座,頭碰頭,兩個人一塊十指翻飛:“靠,師姐你也太強了。”

“啊啊啊,師姐救我。”

“贏了贏了!”

衡南随手拉了把半褪到肩膀上的外套,“還來嗎?”

“來來來,再來一局。”

盛君殊安靜地開車。

他開車很專注,不聽音樂或廣播,前排就顯得極為冷情。

師弟師妹在一起玩得很開心,他也很放心……才怪。

其實現在他的心裏有些寂寥,尤其是擡眉從後視鏡中瞟到衡南對着肖子烈笑的時候。

那雙漂亮的眼睛裏的神采越明媚,他心裏的寂寥越強。

所以他到底哪裏做錯了?

他又默不作聲地琢磨了一遍幾天前的對話。

沒琢磨出什麽,倒是想起很若幹個月之前,師妹剛來,他對肖子烈說的話來:衡南不喜歡他,就放她走,他出嫁妝。

——他當初怎麽就能說出這種混賬話?

車子在靜谧地下了高速,紮進了苗西重重大山中間時,天都黑了,後座也安靜下來。

肖子烈檢查黑箱子裏的符紙和丹砂,衡南打起盹,腦袋“咚”地撞在玻璃上。

盛君殊忍不住說:“子烈。”

“嗯?”肖子烈擡頭。

盛君殊握緊方向盤:“你就不會讓你師姐靠在你身上睡嗎?”

山勢陡峭狹窄,車子上下颠簸,肖子烈單手把衡南輕輕攬在肩膀上,促狹笑道:“師兄,你是不是很累啊,要不咱倆換換吧。”

盛君殊沉着臉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他反應過來,肖子烈不是根本沒駕照嗎?

他在心裏罵了師弟一句。

苗西山勢險峻,夜色中的山嶺如同道道鬼影,單房屋錯落點綴在山腰上,化作連片重塗的鉛塊。

越往深處走,村舍越稀疏,人煙越荒,連聲狗叫都沒有。盛君殊停車,往外看了看。

“這也很正常。”肖子烈打破寂靜,“師兄你想,東村是一個聚落,西村是一個聚落,東西村連線的中點人肯定不多,何況那地方鬧鬼之後,旁邊的房子都被廢棄了,所以……”

車子一剎。

請天師的女方家屬拿着把手電筒,點頭哈腰地過來接待,家屬自我介紹,是女方的三叔,姓茍,五十來歲,也是陰婚的牽線人。

茍三叔在明亮的車燈映照下,滿臉帶着苦的憧憬。

“我是一名人民教師,我讀過《周禮》,《周禮》裏邊就說了:‘禁遷葬與嫁殇者。’‘嫁殇’,就是指配陰婚吧。其實我們知道,這風俗是惡俗。”

“但是我們白發人送黑發人,也是心疼這孩子,年紀輕輕的,沒嫁人生子就得病死了……只是給她爸媽晚年失子,求個心理安慰,沒想到會有這麽大的反應。還輕請各位天師作作法,消除一些惡念,不要再報應到我們村子裏了。”

盛君殊站着,仰頭看見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槐樹,槐樹的樹枝是粗壯虬勁的,樹形不大規則,乍一看像結了很多肉瘤。寒風刮過滿樹枯葉,發出一陣嘩啦啦的粗嘎聲響。

他轉過來,指着那棵樹問:“兩個人就在這棵樹底下?”

茍三叔滿臉愁苦地應了一聲。

苗西的風的确冷得刮骨,衡南攏了攏帽子。槐樹之下是兩間連着的小木屋,木屋是拿木片鉚釘搭建的,極其粗陋,木門上掉了漆,被風吹得來回碰撞。

這麽冷的天,都不知道暖氣有沒有。

盛君殊轉過去,頭大地盯着肖子烈:“這就是你選的‘酒店’?”

“差不多吧。”肖子烈打量木屋,“反正也是标間配置。”

“确實當年開發景點留下的兩間小木屋。”茍三叔說,“剛好兩間标間,裏面床單被褥都是新的……”一看聖君殊神色不對,拐了個彎,“或者我們東村也可以住的,就是遠一點。”

肖子烈說:“師兄別那麽孬嘛,我們來都來了,當然是開局大的,住得離墳近一點才有趣嘛。”

盛君殊揮揮手讓茍三叔走了,心平氣和地攬過肖子烈肩膀:“師兄不是孬,我們兩個睡土坡上都行,主要是你師姐在……”

“我也可以。”衡南的聲音從背後傳出來。

盛君殊回頭,衡南不太高興地盯着他:“師兄,以前我風餐露宿,大橋下面都跟你們一起睡過,現在我怎麽就住不得了?”

盛君殊也很想問自己一句,現在怎麽就覺得她住不得了?

衡南又來了一句:“你不要看不起我。”

“我沒有看不起你。”盛君殊平靜地說,他頓了一下,扭向肖子烈,“我們三個最好住在一……”

“我才不要和你們倆住在一起!”少年眸光一利,背起登山包,腳一點踹開門,飛快鑽進去,“我晚上戴耳機睡什麽也聽不見的,師兄師姐自便。”

說完,小木屋的門“咣當”關上。

盛君殊再度無力地嘆了口氣。拎起行李箱,看了一眼衡南:“進去吧。”

衡南喜歡住酒店,眼前的這個木屋雖然簡陋,但也在她的喜歡範圍之內。她從容地走進去換鞋,打開燈,向窗外望了望,拉攏窗簾,去洗杯子。

等盛君殊從車上搬好了行李,屋子裏已經是另外一番景象。拖鞋朝他擺好,熱水在壺裏沸騰。略顯黯淡的床頭燈開着門,空調暖風已經開了。

木屋裏僅有兩張地鋪好被子,空氣裏漂浮着一股溫熱的香味,是衡南坐在地鋪上垂眼塗抹護手霜。

盛君殊心裏稍稍一動,竟然在原地立了一會兒。

如果說千年前,在他尚年少時候,心裏有過對未來妻子的全部的幻想,其實也不過就是這幅模糊溫暖的畫面。

氤氤一室溫,寂寂燈下人。

如果有所出入,就是師妹坐得更為慵懶,皮膚在燈下如細瓷,濕發的水珠滾進肩側,吊帶挂在露出的手臂上,冷豔……妖嬈。

看似很違和,但其實卻也很和諧……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收回神志,清清嗓子:“我先……洗個澡。”

“等一下,”衡南站起來,攏了攏頭發,在盛君殊驚異的目光中,繞過他先一步往小小的淋浴間去,“我幫你調水。”

大概是年久失修,水溫有點不太穩定,她小時候用過這種老舊的雙閥熱水器,師兄那麽有錢,估計沒用過。衡南讓他盯得不太自在,回頭瞥他一眼:“看我幹什麽?”

水柱嘩嘩地澆在她手上,盛君殊身量高,顯得淋浴間更小,立在潮濕的水汽中,陽炎體的壓迫感更強,衡南的睫毛顫顫:“你站遠點。”

盛君殊退到門邊,看着她的側影欲言又止,單手抽掉領帶。

他屢次想跟衡南說,他是師兄,不必把他照顧得這樣周全,不委屈她就好。

可是面對師妹的好意,這些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

因為他産生了一絲竊喜。

師妹果然是喜歡他的,她怎麽沒去隔壁給肖子烈鋪床調水溫呢?

但盛君殊立刻覺得他這樣的想法有點過于猥瑣。

他是占了師妹的便宜,還沾沾自喜。

“好了。就這樣別動。”衡南把噴頭擱在水池上,轉身出門,睡衣背後有一串濕發洇出的水痕。

盛君殊焦慮的時候就愛重複洗澡。

衡南在外面瞪着眼睛,一直等到了将近零點,其實等他并沒有意義,她慢慢翻了個身。肖子烈在隔壁,以盛君殊的性格,今天晚上他絕對守身如玉。

她又焦躁地翻了個身。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要等。

正想着,盛君殊出來了。

她能根據聲音在腦海描摹出他的動作,大概是換衣服,疊衣服,擦頭發,挂毛巾,疊毛巾,他的後續工作很繁瑣,穿梭來去,一樣一樣相當刻板,但動作輕盈利落,像是擰上發條的時鐘,有內在的不緊不慢的節律。

盛君殊大概以為她睡了,走路很輕,他的氣味在沐浴後更明顯,越來越近,在她背後停住了。

她感覺後背濕掉的睡衣被他摸了兩下,頭發也被他摸了兩下,然後他拉了根線過來,線不夠長,試了好幾次,窸窣了一會兒,總算成功了。

吹風機低檔“呼呼”的聲響在腦後響起,他握着她的頭發,手指在熱風和黑發間穿梭,半跪在床上吹了一會兒,他默然關掉,收線。

然後他撐在床上,猛然把她翻了個身,正準備拉好被子的瞬間,四目相對,盛君殊的表情十分尴尬。

“……師兄。”她呢喃一聲。

“噓。”盛君殊不知道在害怕什麽,猛地把燈熄了。

幸好褥子很厚,地上的潮氣沒有蔓延開來。

陽炎體的熱氣靠過來。

開始時兩人各躺一邊,誰都沒說話,但也沒睡着。因為隔壁肖子烈的房間傳來隐約的勁爆音樂聲時,衡南聽見他們的呼吸同時停滞了一下。

過了不知多久,衡南翻了個身撞進盛君殊懷裏。

再然後他在黑暗裏親了一下她的額頭。

衡南原以為這就完了。

伴随着音樂聲,特別禮貌的一晚。

但是半夜不知道誰先開始的,總之反應過來的時候,盛君殊輕輕地撫摸着她的臉,兩片唇分開,她如溺水之人,幾近缺氧。

混天暗地的夜,不能鬧出動靜。她輕輕推開他,兩人調整呼吸,調整了一會兒,倒把衡南聽躁了,一個翻身撲上來,再度咬住他的唇,含糊磨蹭:“師兄。”

盛君殊在黑暗中托着她,似乎在斟酌:“…………”

衡南又道:“師兄。”

“不行。”

“師兄。”

“做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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