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姻緣(六)
半夜,一縷涼風拂過盛君殊眉心。
這道風仿佛是衣袂翻起的,纖細的身影從他身邊走過。
盛君殊宿在外時,警惕性極強,這點動靜,使他即刻睜開眼睛。
小木屋皺巴巴的棉制窗簾,印着四四方方的窗外月光,窗前拓着一道纖細的黑影。人影晃動兩下,看出睡裙過膝,小腿細瘦。
盛君殊眉頭一松:“衡南。”
“站在那裏幹什麽?”
衡南幽幽地說:“師兄,我睡不着。”
“怎麽了?”盛君殊的聲音也很輕,剛想按着床起身,衡南又說話了,聲音很小,他不得不停下動作,豎着耳朵聽。
“……難道你沒有發現嗎?”
她慢慢地轉過身來。
月光籠罩在她肩膀上,皮膚被月光照出淡淡的青白,五官仍然籠罩在陰影裏,腦袋晃來晃去,黑乎乎,看不真切。
盛君殊再次打算起身:“……什麽?”
“我不和你同床,是因為……你身上總有股男人的腥臭味,晚上怎麽不洗澡就上床,我聞到就反胃。”
盛君殊被“男人的腥臭味”砸得懵了一下。
“我和你除了吃飯睡覺,談不了別的。因為我們根本沒有共同語言。”
似乎覺察到他要開口,衡南緩緩地綻出一個露齒的笑容。嘴角最大限度向上彎起,牙齒在月光下森白,眼裏閃出兩道亮光,“你最好少說話,多說,就露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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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控訴,但她用的卻是自言自語的音量,如果不盡力仔細聽,簡直是絮絮低語。
“你在家養尊處優慣了吧,覺得別人就該伺候你。但你別在我這裏找存在感……”她在窗邊走來走去。
“我不怕你,我也沒什麽好失去的了。”她的目光變得很飄,“反正該失去的已經失去了,什麽都沒有了。”
“……”盛君殊直直看着她,沒有搭話,心裏反而冷靜下來。伸手一摸,身邊隆起一團微涼的柔軟,是女人的肩膀。
偏過視線,衡南雙眼緊閉,正背對他,安靜地睡在床上。
回過頭,另一個衡南立在窗邊,露出八顆牙齒笑着看他:“師兄,你看誰呢?”
說着,她毫無征兆地向這邊走來,幾個跳轉,微笑地面孔猛然放大。
盛君殊不搭話,眉頭一壓,雙肩靈火猛地竄起,女孩面部的笑容扭曲至破碎,瞬間向後退出數米,順着月色潑出窗外,化為一片虛無。
黯淡的月色打在地鋪消毒水泡過的慘白被褥上。
盛君殊半坐起來,緊盯着一動不動的窗簾拉了拉貼在身上的睡衣,回想一下剛才的一幕,倍感荒謬。
垚山兩個內門弟子就躺在屋裏,這拙劣玩意也敢上門撒野?
不過……等等。
這木屋有古怪,他剛才看到了兩個師妹,同一時間,師妹是不是看到兩個他呢?
他立刻推衡南肩膀,衡南瞬間睜圓眼睛,戾氣盈滿,一個翻身,盛君殊一偏頭,堪堪避過她甩過來的巴掌,扣住她的手腕。
“……”衡南睡得沉,身上軟,讓他一捏,眼裏迷茫了一瞬,徹底醒了,兩人對視了半天,盛君殊強忍住笑,“你聽見什麽了?”
衡南木着臉抽回手:“你說我自私,懶,不給你洗衣服做飯。”
“還有呢?”
衡南瞪着他,咬牙啓齒:“又老又醜,屁股下垂,沒一點女人樣,不讓碰你還懶得碰。”
好了,盛君殊現在覺得“男人的腥臭”倒也不是什麽大事了。
衡南翻了個身,情緒平息下來,感覺冷汗濕透了睡衣,風一吹很涼。
明知道是怎麽回事,可是怨靈套了盛君殊那副殼子,只要用這張臉,這個聲音,還是能輕易地調動她的情緒。
盛君殊在她身旁躺下,忽然從背後輕輕靠住她,氣息吹在她耳尖上:“衡南。”
‘“幹什麽?”她有些無法忍受,往前蹭了一點,他再度貼過來,認真地問:“你實話實說,我身上有沒有什麽味道。”
衡南頓了頓,回頭埋在他懷裏嗅嗅。陽光下的松樹混合着最平實的香皂,讓入夜放縱的一點汗意攪成一股令人眩暈的味道。
盛君殊倒吸一口氣,一把按住衡南的腦袋。
她拿犬齒咬在他鎖骨上。
“師兄。”
盛君殊看着窗外熹光,不敢松手,好言相勸,“天快亮了。”
肖子烈應該快起來了。
“我聞了。”
“嗯?”
“我聞過了。”衡南含糊地說,發梢在他胸口蹭得癢癢的,“師兄也幫我鑒定一下。”
“鑒定什麽?”
“下不下垂。”
“…………”又來了。
苗西的冬天,天亮得比清河更早。小木屋的門吱呀一聲打開,肖子烈邊穿外套邊出門,一見盛君殊就翻白眼:“你們倆昨天動靜也太大了吧。”
盛君殊瞬間心跳停止。
倒是衡南含着點冷笑問:“你聽見什麽了。”
盛君殊拽了衡南一下,但已晚了。
肖子烈說:“吵架啊。都幾點了還吵,你一句我一句的,讓不讓人睡覺了。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非得半夜吵架。”
他看着兩個人對視一眼,仿佛在進行扭扭捏捏的眼神交流,咳了一聲:“你們倆這是又和好了是吧?”
他就不該多嘴。
盛君殊沒說話,指了指頭頂。
肖子烈順着他的手指看去,小木屋上方的古槐樹遮天蔽日,打卷的枯葉将落未落,風中簌簌。
山中鳥雀叽叽喳喳,但這棵樹上卻一只也沒有,樹下這塊地,陰冷也寂靜得吓人。
“槐木是木中之鬼,陰氣重,容易引人入夢。‘南柯一夢’那個典故就是在槐樹底下。”
肖子烈悟了:“所以昨天我聽見的其實不是你們在吵?”他轉而指了指樹根,壓低聲音,“實際上是這兩位……”
正說着,茍三叔搓着手哈着白氣上山,先擔憂地把大家臉色探看一遍,由憂轉喜:“我這就放心了。先前這一塊附近的屋主,夫妻吵架鬧離婚,要不就是病了傷了,住不下去都搬走了。請過道士神婆,自己倒被吓一跳,唉,都是騙子。”
這幾個人面色如常,沒被吓到,興許是真有兩把刷子。
他的招呼馬上熱情許多:“我要了羊肉鍋子,來來,咱們去飯館吃。”
路上,衡南小聲問肖子烈:“所以你昨天晚上是真在聽音樂嗎?”
肖子烈的睫毛霎時頓住:“草,難道我耳機沒插.進去?”
關鍵他不僅聽音樂,三點多他還看了個小電影!
他慌忙翻看手機,師姐抿唇一笑,走到前面去了。
肖子烈看着師姐飄然而去的背影,又踩着雪艹了一聲。
盛君殊正在問茍三叔陰婚女主角的情況,“……多大年紀?”
“屬虎的,剛三十一沒的。”
盛君殊頓了一下,委婉地說:“都三十一了,也不算早夭。”
一般情況下,父母為寄托對青春期早夭兒女的心疼和思念,才會”結對子“”配陰婚”。
茍三叔說起這事,卻滿臉怨氣:“就是說,都三十一了,還沒結婚,在我們這,三十一孩子都上小學了。生前她爸媽就急,催催催,不結婚,硬熬成笑話。”
盛君殊說:“她是在海市讀博工作吧,大城市的女孩,晚結婚很正常。”
“可她不是大城市的女孩啊。”茍三叔埋怨,“茍慧不就是我們這苗西大山裏土生土長的嘛!”
“她小時候在薩瑪節還許願說要生兩個寶寶哩,肚子裏墨越多反而越倒退。一問就是和我們說不着,再問,過年幹脆不回家。”
盛君殊看了他一眼,頗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你不是做老師的嗎?”
“是,我是小學老師。”
“那你應該知道求學不易,讀碩士,博士,需要很多精力,和你們村裏其他人生活方式不一樣,成家未必那麽重要了。”
茍三叔說,“你說的對,可她畢竟是個女娃,光學習好有啥用?把人生正常的節律都耽擱了,那不是得不償失嘛,說死就死了,連個精血也沒留下。”
“說實話,她爸媽都後悔讓她考那麽遠讀書工作了,在家裏,興許早就結婚了。”
茍三叔掀起厚重的門簾,四人坐在小飯館小桌對面,大銅鍋邊上兩個銅環,鍋裏翻滾着噴香的蘿蔔炖羊肉。
衡南問:“她是獨生女?”
“不,她還有個弟弟哪,唉,她弟弟比她小兩歲都結婚了……”
“那還要她留下精血幹什麽用。”衡南不解地問,“茍慧父母想要後代,她弟弟願意生結婚,讓他生不就行了。”
茍三叔眼睛一瞪,一口血卡在嗓子裏,讓盛君殊擺擺手按下去。
在這裏開辯論賽顯然無用,他斟酌了一下說:“她是自己不想結婚,而不是還沒來得及結婚。”
茍三叔急着辯解:“她不是不想結婚,她是沒想明白,我們也是心疼她……”
“你們做家屬的,要是真心疼她,更應該尊重她的選擇,而不是違背她的意願。”
話音剛落,一陣冷風刮過,小飯館的門簾被掀開,一個身寬體胖的女人立在門口,掃一眼衆人,目光定在茍三叔臉上:“解陰婚的?”
手一擡,锃亮一把菜刀架起來,周圍的人一片驚呼。
折騰的順便,肖子烈一撐桌子翻過去架住她的胳膊,板凳翻到,女人半個寬厚的身子壓在肖子烈身上,破口大罵,震得他胸口痛,“姓茍的,我兒子這事是你牽的線,你說結對子就結對子,說解就解,哪有那麽好的事。”
茍三叔無奈攤手:“不是我要解呀,你也看見了,這兩孩子過不下去,鬧得衆鄰不得安寧啊!”
和茍慧配了陰婚的,是西村一個出車禍去世的青年,叫王勒。眼前這個人,是王勒他媽。
女人啐了他一口:“我兒子才十八,當初隔壁有一個十六的姑娘,如花似玉的,不比你家那老姑娘好?都是讓你忽悠的,什麽博士生女文青,不好好過日子屁用都不頂。
“我兒子在地下還不得安寧,都是你家茍慧鬧的,我非跟你拼了!”
茍三叔摸了把臉上的唾沫,也惱了,一腳踢翻板凳,指着她的臉道:“王勒開拖拉機的小混混能娶到我們家茍慧,真是死了才修來的福氣。”
“瞧瞧你家王勒的那樣子,初中都沒畢業就亂跑了,我們慧慧還委屈着呢……”
“停停停。”肖子烈滿臉煩躁,擰着眉,把刀從女人手上一抽,“锵”地插進木桌子裏,驚得女人尖叫一聲,茍三叔也向後一躲,險些絆倒在椅子上。
“十六,十八,你們倆當這是買菜呢?”
他轉向茍三叔:“你們怎麽想的,給三十歲博士侄女配個十八歲開拖拉機的混混?”
“荒唐,真荒唐。”肖子烈向他勾了勾指頭,“我問你,如果茍慧還活着,你敢不敢給她介紹這樣的對象。”
“我……我……”茍三叔憋得滿臉通紅,“我給她介紹過啊,她她她太挑了,我……她活着我介紹過好多……比這個好多了的……”
“你呢?”肖子烈向女人揚了揚下巴,“你兒子活着,你敢不敢要這樣的媳婦?”
女人揪住衣角,眼中含淚,半是臊,半是委屈:“我……我……我是找不到這樣好的,但我們肯定找個合适的,肯踏實過日子的。”
“那憑什麽死了就可以随便将就了,憑什麽?”
肖子烈的聲音猛地拔高,一巴掌拍向桌子,“你們把死人當成什麽東西了?啊?菜市場稱斤的蘿蔔白菜,還是房上的瓦片磚頭?”
“知道陰婚為什麽損陰德嗎?”肖子烈腳尖一擡,紅色帆布鞋尖稍一點,踩住桌緣,指節收緊,“吱吱吱”将菜刀拔出,刀尖向周圍點點,兩人都慌張向後躲。
肖子烈卻将那把笨重的菜刀輕盈地上下抛了抛,刀在空中旋轉,握住的卻總是木頭刀柄。
“因為總有你們這些人,欺負死人不會說話,把活人的自我安慰建立在死人的屈辱和苦痛之上。”
黑衣少年握着刀,眼含戾氣,紅唇彎起,森然一笑:“我要是茍慧,我要是王勒,我也半夜找你們鬧,讓你們也嘗嘗不得安寧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