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舊影(四)[二更]

盛君殊再偏頭,黑影右手邊,站着垂着腦袋的張森。

張森的耳朵和豎瞳都收回去了,還是往常那個可憐的人形,肩膀塌着,一身西裝揉得皺皺巴巴,還帶着流垂的血跡,頭發亂七八糟地貼在腦袋上,後腦禿了一塊,腫起一個大包。盛君殊昨天拿刀柄砸他的時候沒有留情。

不知道是不是大白天的緣故,張森的神情有些萎頓。

“師兄師姐,風華不減當年。”黑氣譏诮地看着張森,“怎麽辦,打不過,抓不住,白雪便回不來了。”

“不……別……”張森赫然擡頭,臉上充滿哀求,“你有、有辦法。”

黑氣撫着下巴沉思,轉向盛君殊這邊,似乎漫上笑意:“那麽,你去求求二師姐幫你。”

“去呀。”他一腳點向張森膝彎,弄得他向前踉跄一步,險些跪倒。

盛君殊注意到黑影的腳——他如今頸子上已經不佩戴法寶明珠,上半身還維持楚君兮的樣貌,下半身完全變成了模糊的黑氣。

似乎有一線閃光,從他擡起的腳踝處向後延伸至遠方看不見的地方,不,不只一線,他收回腿時,腿後似乎有四五道那樣的的閃光,錯綜交織着,好像背後結了個碩大的蜘蛛網。

盛君殊收回目光,陷入沉思。

張森已經夾着尾巴一瘸一拐地從山上下來了,他神色頹唐,眼睛不住眨着,不停用手背擦淚,擡起眼睛時,那雙三角眼裏愧疚一閃而過,只剩下偏執的可憐:“小二姐,求求你……求求你讓白雪回來吧……”

“你求我有什麽用?女娲娘娘都救不了死了的陽炎體。”衡南冷冷地看着他,越過他肩頭,仰看向山上的那個人,“跟我有什麽關系,你把話說清楚。”

那團黑氣遠遠地,發出一串清朗笑聲:“師姐,你莫要妄自菲薄。上次相見,不對,上上次,我已把本門法寶贈予你,他的願望,我是幫不了,唯有師姐你可嘗試一二。”

什麽?

盛君殊心中一墜。

上次,上上次……公安局。他給了衡南什麽東西?他怎麽沒有印象。

“小二姐,”張森擡頭看着她,眼中陰寒漫上來,頗有幾分破釜沉舟的意思,他輕輕道,“你們并、并肩作戰,夫妻同、同心,令人羨慕。”

“你悉知盛、盛掌門,是因為他為人光、光風霁月,心口合一。小、小二姐,你呢?至親至、至疏夫妻,你敢、敢讓盛掌門知道你、你究竟是何樣人麽?”

“倘若盛掌門了解真、真正的你,他還肯同你成親,與你日日共、共處一室,心無芥蒂恩、恩愛嗎?”

這莫名其妙的話,在盛君殊聽來完全放屁,一句呵斥已經到了嘴邊,低頭一看衡南,盛君殊愣住了——衡南竟真的呆若木雞,臉孔發白,抖動的睫毛下一片晃動陰翳,是被吓到的模樣。

慢慢的,她嘴唇張開,似乎想負隅頑抗地說些什麽,但一聲也沒發出來。

“衡南。”他匪夷所思地捏住師妹肩膀,晃了兩下,“衡南。”

衡南聽不見他聲音似的,仍然定定地看着張森。

——怎麽了?

黑影的笑聲漫過來,盛君殊目光銳利地擡頭,見他滿臉嘲諷,五指攏起,猶如猛禽伸爪,對着他做出了一個掏取的動作,口中笑聲仍然不停:“種下一顆種子,而今也該發芽生根;埋下一枚棋子,現在也該是揭盅的時候了。”

盛君殊瞳孔緊縮,他想起來了!

那天在清河派出所,“楚君兮”氣急敗壞,就是用這個動作向衡南撲過來,穿透他的手背,刺入衡南胸口。他屈指之前,高喊了一句“今日我必取天書”,當時,盛君殊覺得此舉傻透了,放招之前,還要喊一句告訴敵人,豈不是提醒他迅速反應加以抵擋?

現在想來,背後轉瞬生了一層冷汗。

假如他說了那一句,是放了枚煙霧.彈,把他全部的注意力往天書上引呢?

假如……假如不是“取”,而是“放”,是“埋”,如他所說,在衡南身體裏,埋下一枚種子……埋下一顆可以随時引爆的定時.炸.彈。

穿入衡南心口的那只手,究竟拿了什麽東西,他疏忽大意,并未設防。

盛君殊立刻将衡南轉了個向,捧住她雪白的臉:“看着師兄,看着我……”

衡南睜大眼睛看着他,那雙眼睛漆黑,懵懂,倒映出他的影子,透過琉璃般的眼珠子,似乎能看見裏面有一根繃緊快要斷裂的弦,正在瑟瑟地顫動,她咬着自己的手指——只有特別不安的時候,她才會這樣焦灼地啃指甲。

她就這樣目光無神地焦灼地看着他,好像完全不認識他一樣。

似乎配合她的心境似的,地突然晃了晃,山岩上石塊滾下,盛君殊一把抱着衡南退了幾步,見鬼的,地面像末世到來一般正在開花皲裂,無數草葉、生命混合着塵土從縫隙中跌入。

世界像巨人指尖的球,朝一個方向飛速旋轉起來,将天空,雲朵,山和海,全部撕裂開來,攪成了一團沉沉的漿,盛君殊在站在球心,數秒之內旋轉了不知道多少周,五髒六腑都快要錯位,眩暈之下,幾千年沒有過的反胃感覺湧上心頭。

為了強忍着不吐出來,他在旋風中閉起眼睛,抱着衡南不放手。可懷裏的人就像一團聚集的棉絮,越來越松軟,縮小,一朵朵随風飛去,直到什麽也不剩。

他睜開眼睛,花了好久才鎮定下來。

身上由內而外地泛着冷氣。

他仍站在原來的位置,半山腰上,低頭是嶙峋山石掩映的海,仰頭是山,山上一片碧綠葳蕤,天氣晴好,燦爛的陽光照在葉片上,泛出一股生氣勃勃的黃綠色,太陽曬在後頸上,有熱乎乎的暖意。

“大師兄,大師兄。”耳邊一把莺啼似的嗓子,盛君殊的目光,慢慢地從天上轉到面前。

少女雙螺髻,用五彩線繩圈圈綁着,蝴蝶結下墜着毛絨球和兩只小小的黃銅鈴铛,嬌憨的臉龐之上,一雙玲珑眼睛,正睜圓了看着他,頭一轉,鈴铛清脆的聲音便響,她有些生氣地跺腳,“大師兄,我跟你說什麽,你聽見沒有呀?”

盛君殊看了她一會兒,極輕地自語:“白雪……”

娃娃臉的少女仰面:“啊?”

盛君殊低頭,看見自己淺白的下擺随風顫動,底下露出繡銀紋的黑靴,鞋尖兒向上挑,一摸腰上,腰帶結繩,上面也系着兩個黃銅鈴铛,讓他指尖一碰,滑落到另一邊,叮當作響。

他曾經無數次祈願回到過的,他做夢都想要重來一次的場景,他此生最想念和最對不起的故人,就近在咫尺。

盛君殊放下手,淡淡看着她:“我知道了,你先回吧。”

“哦。”白雪又疑惑地看了他幾眼,點點頭,扭身步伐輕快地走了,少女穿束腰短裙,光潔的腿,踩了一雙鹿皮小靴,靴子頂上也鑲嵌着茸茸的一圈白毛,在陽光下白得耀眼。

但是,可惜,這不是真的。

人死不能複生,過去時光如大河奔湧向東,無法逆轉,不可倒流。

一千年後的盛君殊立于原地,眼底潤澤,目光卻清冷如雪,歲月無情的搓磨已令他心如玄鐵。

耽于過去,人就無法往前走。

人要向前走,便永不能回頭。

“白雪。”盛君殊叫住她。

“我就說你肯定忘了吧。”少女無奈地折返,朝着他跑過來,“大師兄,我再給你說一遍。”

“什麽時辰了,我們一會兒去哪裏?”盛君殊耐心地問她,牧棘刀出現在手心。

“一會兒去練劍了呀,師兄。”白雪縮了下脖子,說,“大師兄,你這刀刃好利,真吓人。”

盛君殊微微一笑,握緊刀柄,眉心一壓,排除情緒的殺氣已經拔地而起,正此時,一個熟悉的蓮青色影子冒了頭,正不疾不徐地,沿着夾道上山。

少女頭發盤起,一只木簪固定,落下兩縷,綴在瘦削的頰畔,她身材纖細,一身素衣長裙,拎着裙擺,皓腕如霜,一點點地出現在白雪身後,迎面朝他走來。

“二師姐。”白雪露了八顆牙齒,燦爛揮手。

青衫少女走近,那張熟悉卻青澀的面孔愈加清晰,黑黑的一對瞳孔,同盛君殊視線交錯時,眉心清晰地閃過一點紅光。

盛君殊心中悚然震動,手腕一軟,舉起的刀柄瞬間放下。

——怎麽回事?

他目不轉睛地盯住她的額頭。

——這個标記,是他、衡南、肖子烈三人同睡的那天晚上,為防止冤鬼作弄,他以刀劃破自己食指,親手點在熟睡的衡南額頭上的。

“師兄。”衡南垂下眼,睫毛在臉上留下一片影,摸了摸自己的眉眼,微笑,極好地掩藏了不安,“我臉上有東西嗎?”

“衡南。”盛君殊叫了一聲。

衡南擡頭看了他一眼,很快別過眼去,強裝鎮定地看向別處:“師兄,時間差不多了,你還沒到校場,我來看看怎麽回事。

那一眼,很生澀,是未婚少女沒開刃的眼神。他再熟悉不過,一千年前的日日夜夜,衡南就是這樣看他,就是這樣躲開他的目光的。

盛君殊握緊了手指,又松開,心情複雜。

“師兄,你今天怎麽心不在焉的。”白雪抱怨地拉了拉他的袖擺,牽住了衡南的手。

盛君殊默了半天,朝山下揚了揚下颌:“你們先行。”

兩個少女點頭,手挽手下山,白雪一路說笑。

盛君殊抿唇,慢慢地跟在後面,眼睛閉緊,又睜開。

他原想一刀暴力結果了這幻境,但不想幻境是假的,衡南卻是真的。這就不是一刀摧毀這麽簡單了。

師妹困在千年前那少女的殼子裏頭,自己毫無意識,這叫什麽事?

廣闊的校場和裏面晃動的人影逐漸清晰,盛君殊無聲地吸了口氣。

算了……

先摸清楚這個世界的規則,再想辦法把衡南帶回去。

急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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