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舊影(五)

校場人頭攢動。

白鴿般身着制服的少男少女們手握青色冷刃,刀,劍,棍棒或是鐵鎖,三三兩兩團簇在一起說笑,也有人來回揮劍,重複一個動作,獨自琢磨。

這種近百人同處一個操場的嘈雜,在盛君殊靴尖踏入的瞬間逐漸息止。

最前面的一個容貌俊俏的藍衫少年将劍入鞘,笑得毫無形象,大喊:“二師姐。三師姐,大師兄——”

“大師兄。”緊随其後的,是在校場的所有外門師弟師妹恭恭敬敬的整齊問候。

盛君殊握緊刀柄,繃着臉上的表情,還同以往一樣點頭致意,目光掠過那藍衫少年的臉。

是繡蝴蝶的靛藍,極其輕浮張揚的顏色,讓他近乎靡麗的眉眼壓住,一雙桃花眼上翹,自含三分笑,笑容卻無邪爛漫,整個人白玉般熠熠發光,極富感染力,想讓人忍不住翹嘴角。

君兮啊,盛君殊懷着滿腹愁緒,真沖他目光淡淡地翹了下嘴角。

——你到底去了哪裏呢?

盛君殊拎着刀,屈膝一躍,輕盈地跳到校場最前的臺子上,挂杆上的紅燈籠被風顫動,垂下來的黃纓子挂在他刀上,讓他輕輕地摘下去。

一些基礎招式,他需要帶着師弟師妹練習,再下去單獨指點。

近百雙目光落在他身上,随着他的步子走,盛君殊有些尴尬。

時隔一千年,這到底是哪一日的訓練?

他目光向下一掃,向人群中叫道:“衡南。”

“來。”

衡南瘦削的脊背一抖,似乎十分意外他的呼喚,扭過身,越過人群,快步朝臺子這邊走來,走得急了,紗質的裙角都揚起來,仰頭看他。

這臺子木樁子壘的,足有半人高,待她走近了,盛君殊撐着刀蹲下來,低頭問衡南:“我教到哪兒了?”

衡南含着詫異看了他一眼,不過馬上便圓熟鎮靜地揭過了,垂下長而密的眼睫,善解人意地答道:“招式三。”

“嗯?”

她答得規矩,規矩意味着聲小,盛君殊沒太聽清,向她傾過去,衡南驚了一下,向後退了半步。

她身後傳來浪潮似的起哄聲,盛君殊擡頭一瞥,下頭的人都以一種好奇暧昧的眼光盯着他們。

少女一把脊柱骨,盾牌似的擋了這麽多目光,耳根泛紅,面上反而鎮定下來,眼裏閃出一絲光,踮起腳尖,也向他傾了傾,重新答道:“招式三。”

盛君殊這次聽清了。

招式三,才入門招式。

難怪底下的師弟師妹用那種好奇的眼神打量他們。這個時候,衡南和他根本連婚約都沒有,她獨對他好的苗頭,只剛出現了一點點而已,大部分人還沒有察覺。

“好,去吧。”他溫和地說,習慣性摸一下衡南的腦袋,衡南睫毛抖了一下,別過眼,轉身走了。

盛君殊看着那道纖細的背影回歸隊伍,嘆了口氣,站起來,不動聲色地開始教基礎的招式三。

待他演示完,講完,就是自由練習時間。那木樁攢起的高臺離太陽近,熱得慌,盛君殊摸了摸曬得滾燙的脖子,從那上面跳下來,沒入師弟師妹的隊伍中,見誰有問題,刀尖上去一扳,順手指點。

衡南練的是劍,和白雪一組,兩個人天賦都高,尋常的基礎招式難不住她們。盛君殊停在她們身側默默看了一會兒,走過去了。

從衡南身邊走過去,他仍覺得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悄悄的,靜默又很銳利,是衡南在盯着他麽?

正想着,衣袖被人拉住:“大師兄。”

聲音怯怯的,很小,是個叫不出名字的外門師妹,生了一雙柔媚上翹的眼睛,一雙眼睛占了大半張臉,拘謹地盯着他看:“你能看看我的動作麽?”

“可以。”

“那……師兄且躲遠一些。”她赧然道。

盛君殊點點頭,她握着手裏的棍,一通亂甩。盛君殊看得頭痛,一把抽掉了棍,扔在地上,手刀在她背上輕輕一劈:“別動。身不直,盤不正,先把站姿練好了再拿棍,這樣站一會兒。”

外門師妹舉着握棍的手一動不動,眉毛蹙着,表情苦悶孱弱,只有眼睛滴溜溜的轉,像困在牢籠裏頭似的。

他慢慢地繞着她走了一周,主要是看看她後背有沒有挺直,誰知一繞到前面,她猛然向前撲倒,盛君殊眼疾手快,一把架住她,她就順勢軟倒在了他懷裏,一呼一吸,仍然怯怯的:“對不起師兄,我好像中暑了……”

“……”

盛君殊不太記得從前有沒有這一段了。

如果是有,他年少時期,心思醇正,肯定不會多想,面紅耳赤把她順勢背到樹蔭底下,讓她休息也不一定。

可是此時此刻,她的胸脯就在他肩上蹭來蹭去,呼吸也帶着一點喘,這手段何等熟悉?

經了衡南,尤其是主動起來不管不顧的衡南,這些小把戲,他掃一眼便看穿個七七八八,不知怎的,明知道眼前的人少不經事才犯錯,心裏卻還是忍不住帶着一點細微的膩煩。

“站直了。”盛君殊輕輕推開她,板着臉用她聽得到的聲音警告,“別讓別人看笑話。”

外門師妹臉上頓時充了血,含羞帶怯變成了驚和臊,立得跟樁子一樣直,還不安地瞟了他一眼,仿佛想确認一下剛才的話是不是他說的。

盛君殊從地上撿起她的棍,塞進她手裏,從她身旁擦過了。

那被盯着的感覺卻消失了,盛君殊忍不住回過頭。

衡南正跟楚君兮說話,額頭上凝了晶瑩的汗水,她拿帕子極其優雅地擦了擦,那帕子在光下雪白,捏着帕子的手指也白得幾乎透明。

盛君殊嘆了口氣,一面看她,一面從袖中抖展出一條一模一樣的帕子來。

她這麽用帕子,是同誰學的呢?

總算熬過了上午的大訓練。外門內門,各回各的住地。

因為正值酷暑,氣溫太高,又沒有什麽要緊事,下午沒有另做安排。青鹿崖幾處房屋門窗緊閉,大家都躲在室內看書聽蟬。

盛君殊回到了自己一千年前的房間,門裏裝飾樸素,多是原木;進門是個外廳,幾縷金黃的光斜落在外廳的桌椅上。

桌上整齊地擺着一套圓潤可愛的陶制茶具,是楚君兮相贈,因為他不愛喝茶,大多杯口向下倒扣在托盤裏。桌椅正對雕花門窗,镂空的碎隙裏漏出翠綠的松柏,随風搖動着。

跨越外廳,是內室,左邊是床,右邊是他收來的一堆雜物,補好的碎陶罐,修好的瘸板凳,連壞掉的捕獸夾他都撿回來了。

盛君殊捏着捕獸夾,對着光看了看,匪夷所思,開始懷疑他後世的節儉并不是情勢所迫,是他骨子裏就愛撿垃圾……

白色賬幔緊緊綁在床柱上,利落得幾乎光禿,盛君殊脊背挺直地坐在他的木板床上,看着四面空牆,恍若隔世。

這房子和他後世的北歐風別墅比起來,可差遠了。

甚至比起衡南愛住的外面的酒店房間,也差遠了。

一面銅鏡顫抖着,倒映出他的眉眼,劍眉,薄薄的雙眼皮,黑瞳,白淨的臉,分分明明絕不含糊的長相,眼睛眨了一下,還有些不很穩重的少年氣。

盛君殊放下鏡子。脫了鞋躺在他的床上。

床有點硬。

天很熱,沒有空調,窗戶都不敢開,慣堂風沒有,盛君殊翻了個身,順手從枕下摸出一把扇子扇風,扇子正面寫了“勤勉”,背面寫了“刻苦”,他看了半天,啪嗒一聲把扇子扔下。

罕見的,心浮氣躁。

盛君殊閉目養神,思來想去,把這歸結為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他年少時候,沒有什麽娛樂活動,就是愛學習和練刀……當然,他現在也沒有什麽娛樂活動,但至少,家裏有個衡南,還可以……

想到衡南,他徹底睡不着了。

盛君殊默然換件衣服,穿上鞋,索性出門找師妹去。

衡南的房間離他不遠,每次上學都要路過的,從窗口可以探進去,裏面的布置和他的房間差不多清苦,但是溫馨一些,起碼靠窗的桌上拿白瓷瓶插了朵桔梗。

盛君殊看見那朵花,随即看到瓷瓶旁邊的半把扁齒梳子,幾只小小的閃着光的發釵,心裏好像馬上就被填滿了。

他神情才舒緩一些,又立刻繃緊。

屋子裏傳來女子隐約的啜泣聲。

似乎有兩個人在說話,但聽不真切,盛君殊本想敲門進去,但男女有別,闖女生的房間,畢竟不好;那哭聲時斷時續,盛君殊在門口轉了一圈,“啪”地在窗上貼了一張符,以符為眼,視線拐了幾道彎,進了室內。

也許是因為窗邊的樹更繁茂,衡南的房間很暗,暗裏又飄着幽幽的香,床帳半卷,細細的竹席應該是冰涼的,随意地鋪着一兩件柔軟的貼身衣服,盛君殊掃了兩眼,沒敢多看,繞過床往廚房去了。

衡南的房間裏有個小廚房,可以生火,做些簡單的飯菜。廚房外接着小院。

此時此刻,師妹果然站在廚房裏,廚房不點燈,很暗,小院裏的斑駁的光卻從敞開的門裏透進來,晃動的,應是芭蕉的影子在搖。

衡南半倚在竈臺邊的巨大黑罐子上,火爐上一口大鍋正在沸騰,旁邊的桌案上擺了一排瓷碗,不知道作何用途。

她的外衣已經換下來,也許因為在房間,她只穿了件清涼的抹胸小衣,紫色绉紗襯得皮膚瑩潤,鎖骨下有一顆小痣若隐若現。

木簪拔掉,頭發已經散下來落在肩膀,盛君殊總覺得,她此時的眼神和在外面的謹小慎微完全不同,慵懶譏诮的,又帶着股引人注目的豔。

盛君殊反倒放下心來。

還是這副模樣他更為熟悉。

衡南從罐子上起身,從鍋裏撈一勺湯汁,在白霧中倒進碗裏,打開小罐撒糖,嘗一口,微微皺眉,輕描淡寫地轉過身:“這次綠豆熟過了,你喝吧。”

盛君殊這才注意到她對面還有個人,縮得幾乎嵌在牆上,幾乎和黑暗的廚房融為一體,還在搖着頭發抖,原來哭聲是她發出的:“師姐,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一句話中斷了數次,一面哭,一面輕聲打嗝。

“喝了。”衡南居高臨下,眉眼淡淡。

“真……真的喝不下了……嗚……師姐……”她尖叫了一聲,旋即含糊嗚咽,因為衡南一手掐着她的下巴,一手端碗,強行給她灌了進去,一大半湯撒在外頭,把那少女前襟全打濕了。

“不是中暑了嗎。”她不疾不徐,把她濕透前襟拍得啪啪作響,眼裏恰露着一點暗黑的興奮,“好好降降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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