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貴妃

故人?江月默然無語。

朱寶林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論家鄉,隔着一個行省,論交集,王詠無論是監軍還是出外差巡查,都沒到過朱寶林的家鄉盧州。

而自王詠掌權後,便極少住在宮裏,若宿在禁內,也必定是在內廷衙門之中,這麽多年了,連最初侍奉過的貴妃娘娘都很少見到他。至于內廷,內宮妃嫔是走不進的。

真是搪塞他也搪塞得如此敷衍。

況且,以王詠的年紀來看,就算與朱寶林是故人,怕也沒相處過多長時間,這樣的故人,哪裏有自己重要?

他有心再勸,王詠卻轉移了話題,說道:“貴妃娘娘謀害皇嗣一案,受牽連下獄的內外臣子,你多照應着些。”

“廠臣放心,我已經在做了。”江月聽他提起正事,也嚴肅起來,“只是他們想出獄倒還容易些,想再回去任職就不大可能了。”

王詠點點頭。

這些當初鬧着處置柳貴妃,鬧得最厲害的人,能保住性命已然不易,哪裏還敢奢望其他。

“盡人事聽天命罷了,別的随他們去。”想起柳貴妃,王詠的心沉了沉,又道,“若無其他事項,你便回去吧。這個時候……我也該去見貴妃娘娘了。”

·

皇城內,仙栖宮。

柳貴妃端坐在正堂之中,聽內侍報說朱瑩出獄回宮一事。

她聽得出神,手中捧着的茶水蒸出氤氲熱氣,朦胧了她精致的眉目,有那麽一瞬,竟與泥塑木雕的美人人偶,生出幾分相似之意來。

“王廠臣抓了娘娘兩個兄弟,至今把人扣押在西廠裏不肯放。今日廠臣求見聖上,不知說了些什麽,此後他便出了趟宮,把朱寶林接了回來,安置在長慶宮中。”內侍垂着頭,恭敬的說完所有探聽來的消息。

他等了好半天,才聽得貴妃娘娘開口,聲音有些輕飄飄的:“好,我知道了。下去領賞吧。”

內侍喜滋滋的謝過娘娘賞賜,跟着仙栖宮女官退了出去。

柳貴妃眼神空茫茫的望着他離去的身影,啜了口茶水,很燙,她恍如不覺,又飲了一口。那滾燙的痛,便一直從舌尖蔓延到肚腹裏。

“娘娘!”旁邊侍奉的宮女低呼一聲,便要提醒自家娘娘,柳貴妃手微微一顫,整個人才似剛活過來般,冷道:“你們都退下。”

她一個人在堂中坐了很久,才等來宮女傳報:“娘娘,王廠臣求見。”

“讓他進來。”柳貴妃說。

王詠來到正堂,深施一禮:“詠問貴妃娘娘安。”

柳貴妃“嗯”了一聲。她一點一點飲盡茶水,如玉指尖死死捏住杯子,連筋骨都繃得分明。她不說話,王詠便也不好開口,籠着手站在一旁。

他凝視着柳貴妃的容顏。

柳貴妃與皇帝同齡,今年也三十餘歲了,時間卻仿佛獨獨饒過了她,叫她看起來,仍然如二十出頭的女子般。

她梳着最簡單的發髻,沒戴什麽裝飾,甚至未施多少脂粉,垂下眼眸的時候,還能叫他嗅到幾分溫柔的意味,好似又回到了十一二年前,他入仙栖宮,拜見貴妃娘娘的時候。

“算起來,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你了。”柳貴妃忽然笑了笑,開口,“你如今也有了能為了。”

“承蒙貴妃娘娘擡舉,詠才會有今日。”王詠回答。

“原來你知道。”柳貴妃說這話的時候,語調還很平和,而後陡然間便盈滿了怒氣,聲音也不自覺高了起來,“王詠,你算什麽人物,若非我薦你到聖上面前,你一輩子都只是個小小的仙栖宮內使!如今你竟然敢背叛于我!”

“貴妃娘娘言重了,詠承不起這樣的罪名。”王詠的目光與柳貴妃對上,很快便又移開,恭謹的垂了眼,“詠明白,娘娘想讓朱寶林死。可寶林若真的含冤而亡,必然有污皇室聲名。況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娘娘兩個兄弟觸犯律法,詠總不能包庇他們。”

柳貴妃瞪着他,眼睛都睜得大了,她停了片刻,才冷笑道:“你可真是會找借口。什麽王子犯法與民同罪,你倒當了真,只要聖上容得下,縱然有再大的罪,說過不也就過了!”

王詠唇角微微勾起,緩聲答道:“貴妃娘娘何必同詠生氣,聖上容不容得下,娘娘一問便知。詠不敢妄測聖意。”

他有些想笑,又有些笑不出來。記憶中的貴妃娘娘宛如天上煙雲,很快便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成了眼前人的模樣,與從前似乎截然相反,又帶着隐隐的,他說不明的苦意。

“貴妃娘娘,事情做到如此地步,您也該明白了。”王詠向她拱手,又深深彎下腰去,行了一個對待尊長的禮儀,“倘若以後貴妃娘娘依然容不下其他娘娘,還請您千萬不要遷怒于太子殿下。聖上的江山社稷,任誰都不能動搖。”

柳貴妃才要斥他,王詠已經接着說了下去:“娘娘并非糊塗人,怎就做了糊塗事呢。望娘娘凡事多考慮聖上幾分,千萬別事事都依着柳家來。畢竟,您是皇室中人啊。”

這句話如同一聲響雷,炸在柳貴妃耳畔。

“你私下裏查了。”她騰地站起身來,雙眼裏似有火焰焚燒,指着王詠,怒道,“真想不到……你竟然敢抗聖上之命啊。”

“若非抗命,詠也查不到柳氏所作所為。”王詠第一次直視着柳貴妃,“聖上并未怪罪詠。”

他把“請娘娘記着自己的身份”這句話給咽了回去。

以下犯上這種事,王詠是絕不會去做的,皇帝或許會因為寵愛而把他輕輕放過,他卻不能仗着這份信重,去幹出格的事情。

“惹貴妃娘娘生氣,是詠之過,請娘娘責罰。”他望着柳貴妃,平靜得好似對面之人并不值得他在意,由此而無畏無懼。

柳貴妃怒極反笑。

王詠一監掌印,提督西廠,又從十四歲開始掌軍,兩年來履立邊功,到如今牢牢握着全天下半數兵權。

他在皇帝那裏說句話,皇帝言聽計從,沒有不應允的時候,滿朝文武生殺予奪,從小便全在他一張嘴裏。

況內臣本就直接侍奉着皇帝,別說是她,就連太後也沒法越過皇帝訓斥他半句,更何況責罰?

他倒是會說話,處處拿着皇帝當幌子,她若是真的罰了他,豈不是不把皇帝放在眼裏!

她只能咽下這口氣,平複心情,咬牙送客道:“我一會兒還有事,便不留王廠臣在宮中小坐了。”

“詠告退。”

·

王詠走後,從家中陪嫁來的宮女,端着一盤茶點來到柳貴妃面前。

柳貴妃頹然坐下,腦子裏嗡嗡作響,啞聲道:“你出去。”

宮女笑了笑,放下托盤,并未依言離去,反觑着柳貴妃的臉色,柔聲勸道:“娘娘何必沖着王廠臣發火,您質問他的話,奴婢在外面伺候着都能聽見。他是聖上寵信之人,跟着聖上做事,說句不好聽的,滿宮中有心氣的宦官,若非別有所圖,誰會往內宮妃嫔面前湊。他權勢危重,再想要什麽,娘娘是給不起的。”

柳貴妃不言不語。

宮女又道:“王廠臣心裏到底是念着娘娘從前恩情的,才會到內宮向娘娘請罪。娘娘這一怒倒好,叫他傷了心,以後可就沒這個助力了。奴婢想着,不如娘娘趕緊派人去對他說幾句軟話好。”

柳貴妃搖頭,重又說道:“下去吧。”

這宮女素來能在娘娘跟前,說別人不敢提的話,今日還是第一回 見着貴妃娘娘失魂落魄的樣子,便不敢多言,輕手輕腳着退出去了。

屋子裏一片靜寂。柳貴妃只覺這靜寂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甚至不能把心中的恐懼講給別人聽。

她今年三十出頭了,已經過了一個後宮女子最鮮嫩的年齡。

憑着自己做太子側妃時,救過皇帝的情誼在,皇帝對她盛寵不衰,連她悄悄處理掉懷孕妃嫔、對太子下手的事情,被皇後捅了出來,皇帝都不曾責問過她半句。

可是寵愛這種東西,從來都是沒有根基的浮萍。

後宮裏年輕嬌嫩的女孩兒層出不窮,皇帝寵愛她的時候,也不曾疏遠過那些女孩半分。

她現在最受寵,等再過十年,二十年,到了容顏老去,花期徹底過了的時候,誰知這寵愛還會不會在?

可她……至今膝下空虛,沒個依仗。

今日之前,她也曾真心實意的相信過,皇帝對她榮寵至極,為了她連子嗣都不顧,她或許可以單憑着聖恩度過餘生。

可王詠的所作所為給了她當頭一棒――他竟說動皇帝,放過了朱瑩,還捉拿了她的娘家人,而皇帝對他并無怪罪。

她憑借着聖寵達到的頂峰,王詠也已經達到了。更甚者,王詠還可以憑借功勳更進一步,而她不能。

柳貴妃枯坐着,忽然想起四五年前一個午後。

那天,陽光柔和的撫摸過仙栖宮的琉璃瓦,她坐在堂前,看着宮中內侍們,拖着一個美人迅速離去。

那美人努力護着剛顯懷的肚子,哭喊聲都沙啞了,她心中便生出幾分隐約的快意,然後,就見到了王詠。

那時候他才十一二歲,提督西廠不久,定定的站在宮門之外,投下小小一團陰影。

待目光與她對上後,王詠勉強朝她露出一個笑容,遠遠的行了禮,此後再也不曾來過仙栖宮。

是助力麽?只怕他早就與她離了心。

“來人。”柳貴妃閉了閉眼,心中終于做下決斷,“去司禮監,請柯太監來。”

有王詠撐過腰的朱瑩,絕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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