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女誡
柳貴妃還沒來得及出手,朱瑩自個兒就先倒了八輩子大黴,差點連六品寶林的位置都沒保住。
這事兒提起來,朱瑩就覺得好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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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東廠回來後,已經在長慶宮裏住了十幾天了。
為了更好的茍下去,在皇帝和柳貴妃眼皮子底下得到善終,這些日子以來,朱瑩使出渾身解數,終于理清了自己目前的處境。
長慶宮主位娘娘李充儀,是個溫柔又膽小的女子。她懼怕柳貴妃在內宮中的威勢,更懼怕王詠在朝堂上的威勢――她父親在王詠朋黨,戶部尚書張繼手下做官,由此平素待朱瑩還不錯。
宮裏其餘三位同住的妃嫔則比朱瑩品級還要低,對待她一向恭敬。朱瑩和她們住在一起,半句宮鬥劇裏常見的夾槍帶棒之語都沒聽過,着實過了一段很舒心的日子。
皇後世家出身,是個賢良之人,至少表面上如此。她脫險後休養了一日,便去拜見皇後娘娘,維系原主和皇後之間的關系,得了不少慰問。朱瑩便借着機會,趁機表了幾句忠心,每日去侍疾,這條金大腿也算是好好的抱住了。
她擅長木工,親手雕刻了一個禮物,托長慶宮主宮太監跑了一趟,送到王詠私宅去,倒是生了點小小的波折。
那日王詠正在家中,聽主宮太監說他為妃子送禮,當即怒形于色,對禮物看都不看,差點把人攆出去。幸好那位主宮太監機靈,飛快的說明禮物是朱寶林親手所制,來報答他的恩情,王詠這才神情和悅了,命人收了禮,說過段時間再到內宮親自道謝。關系算是挂上了。
至于大齊這個陌生王朝目前什麽樣,朱瑩暫時還不知道。
她這段日子過得順心,只要好好的躲着柳貴妃和那個沉溺于美色的皇帝就可以。而這一點非常容易做到,因為她原本就是個宅女,只要有書看,她能在一間屋裏呆一輩子。
長慶宮裏住不過十幾天,朱瑩的警惕心就因生活平靜消去了一半,忘記宮鬥劇裏的皇帝就很神出鬼沒,更何況大齊這不靠譜的……
她在永安宮裏,迎頭撞見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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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七月中旬一個晴天,微風習習,花木扶疏。本來是個極好的日子。
待九嫔以上位分的妃嫔給皇後請安完畢,各自散去後,朱瑩照例來到永安宮侍疾。
她拜見過皇後,還沒跟皇後說兩句話,便有內侍拉着長長的嗓音傳報道:“聖人駕到――”
朱瑩心裏頓時一咯噔,整個人都要僵住了。原主才跟皇帝和柳貴妃起了龌龊沒多久,時間還沒來得及沖淡皇帝對她的厭惡,她打心眼裏想沒出息的從永安宮後門逃掉。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眼角餘光瞥見一個高大雄壯的身影從外面進來,朱瑩很從心的跪倒在地,板正的行了個禮:“妾恭迎聖上。”
她垂着頭,視線裏一雙華美的靴子從眼前徐徐經過,皇帝仿佛遺忘了這裏還跪着個人,一直走到病榻前,笑道:“梓潼免禮。”說着就在皇後床沿上坐下了。
朱瑩巴不得他沒注意到自己,盡力縮小了身子,只盼着皇帝看完皇後,趕緊着走人,千萬別理她。
帝後二人聊了一會兒。皇後數次轉移話題,想提醒皇帝朱瑩還跪着,都被皇帝給截斷了,無奈之下,只能放任朱瑩跪在原地。
這應該是狗日的皇帝在故意整她……朱瑩已經回過味來了。
想想吧,大齊是個古代王朝,而衆所周知,古代幾乎遍地都是直男癌。
一個男人,鐵了心要保護自己犯下滔天大罪的愛妾,打算殺掉揭露愛妾的另一個妾室,說不定還往愛妾面前吹爆過牛皮……最終結果則是自己打了臉,這對于一個男人的自尊心而言,是多麽大的損傷啊!更別說這男人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了。
朱瑩現在只希望皇帝的報複僅止于此,不就是跪着嗎,她又不高風亮節,膝蓋一向很能彎得下去,大不了回長慶宮多上點藥。
然而俗話說得好,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朱瑩已經倒黴了一次,勢必就要再倒黴第二回 ,湊個雙數。
皇帝終于把該跟皇後聊的話說完了,這才像剛剛注意到她一樣,說道:“這不是朱寶林麽。”
并沒有講諸如“怎麽還跪着,快點起來吧”這樣的套路話。
朱瑩心中一凜,知道今天這劫數是過不去了,只能盼着因色廢事的狗皇帝別給她出太大難題:“回聖上,正是妾身。”
皇帝似乎起了閑聊的念頭,語氣裏含着幾分笑意,說道:“朕聽聞,朱寶林出身盧州小戶,祖上無人為官,只不知你家學如何,倒叫朕擔憂了。”
聽聽這話!放在穿越前,這就是個故意貶損身邊女性群體的渣男本渣啊!嘴上說着關心你,實際上把你從出身到家教都踩腳底下碾了一遍。朱瑩暗暗吐槽。
不過她畢竟不是大齊土生土長的女子,對皇帝說的話淡然處之,未起半分羞慚之感,想了想,答道:“回聖上,妾雖比不得宮中姐妹們,卻也上過幾年學,讀了幾本書。”
“哦?”皇帝漫不經心道,“那朕便考考你吧。”
朱瑩心跳如擂鼓。
這個世界與她知曉的古代并不相同,山川流水、人文風俗,甚至周邊小國,大多數都極為陌生。
這裏出現過很多陌生的名人著作,當然也有她過去讀過的一些,似乎穿越前的部分朝代、人事,在這裏也曾存在過。兩者雜糅在一起,堪稱浩如煙海。
而原主确實只讀了幾本啓蒙書,把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曲解意義踐行得淋漓盡致。
這皇帝可別出個她和原主都不知道的題目啊……
皇帝不知她在緊張什麽,說道:“《女誡》中說,女有四行。不知朱寶林占了幾樣?”
朱瑩略略放心。這本《女誡》,長慶宮中的女官天天給她們講解,朱瑩雖聽得昏昏欲睡,可到底次數多了,她能背出一些來。
朱瑩謙虛道:“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妾以為,除去婦功上差些外,其餘三樣,妾都有。”
原主沒有給她留下身體記憶,朱瑩的織布紡紗刺繡水準也就比小女孩好一點,腦子裏裝滿了美麗的圖案,到了繡的時候,手指卻另有意願。她最擅長的還是木匠活,不包括在古代女子的必備技能中。她這麽講,也算是實話實說吧。
誰知,皇帝竟然怒了。
“朱寶林倒是大言不慚。”他依然帶着幾分笑意,聲音也很和緩,說出來的話卻叫朱瑩出了一身冷汗,“可朕看你,一樣都不占。”
這已經是重話了,朱瑩不敢頂撞他,俯下身去,低着頭凝視着地磚上的花紋。
“清閑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你今日全無羞恥之心,争榮誇耀,不合禮儀,已失婦德。”皇帝往朱瑩心上紮了一刀。
她只是沒貶低自己而已,怎麽就争榮誇耀不知道羞恥了?這要是原主在,她心靈手巧,還都占全了呢。
“擇辭而說,不道惡語,時然後言,不厭于人,是謂婦言。你惡語傷人,不懂得分辨說話時機,又失婦言。”皇帝再插一刀。
朱瑩明白,這是皇帝恨原主在皇後跟前告柳貴妃的狀。嚴格來說,這正是原主為人正直有原則的體現……她把皇帝的話全當耳邊風,當個笑話聽。
“盥浣塵穢,服飾鮮潔,沐浴以時,身不垢辱,是謂婦容。你裙幅尚有褶皺塵土,便來拜見中宮,婦容何在?”皇帝又捅一刀。
朱瑩更平靜了。衣服褶皺是她給皇帝請安時弄出來的,不可避免,灰塵就一點,還是跪下去後蹭到地面,才略沾上。這在宮中本非罪過,皇帝拿這個訓斥她,稱得上一句“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婦功,你既知道自己沒有,朕也不必多說了。”
朱瑩尋思着,皇帝後面要說的話才是重點。
自從在東廠大牢死裏逃生後,她的人生目标就定得很低,只要給吃給喝給衣服,能讓她在後宮倆大仇人手底下活下去,她就心滿意足了。
果不其然,皇帝聲音冷了下去:“朱氏身無女子之德行,不堪宮妃之位,即日起,降……”
降為宮女嗎?朱瑩暗道。她要是真的成了宮女,就求一下皇後,請皇後調她去侍奉太後。皇帝再怎麽荒唐,也不至于在太後跟前随随便便扣宮女的罪名。
只要別另有其他的懲罰就行。
朱瑩心裏頭算盤撥好了,忽聽榻上皇後開口,截住皇帝的話頭:“聖上!”
她有些吃力的撐起身子。皇帝總要在外人跟前,全了他們夫妻的面子,以免消息傳到外廷,再被那群閑不住的言官彈劾,連忙住了嘴,雙手按在皇後肩頭,輕輕把人壓回床榻上。
“聖上,朱寶林這十幾日來,雖無資格晨昏定省,卻心中對我極為擔憂,每日都來宮中侍奉,我對她十分喜歡。”
這時候不能提朱瑩救太子的事,皇後停了停,柔聲勸止道:“朱氏為人恭順柔和,素日勤謹,并無行差步錯。縱然沒有功勞,也總歸是有苦勞在的。今日不過失言而已,是她年幼,還不大懂事。聖上何必如此生氣?”
皇後已經擺出朱瑩的好處,表明她确實有為妃德行,皇帝無法一意孤行的撸了她,片刻之後,才道:“既如此,看在梓潼面子上,便罰你抄寫《女誡》十遍,着尚儀女官講解,務使謹記于心,不可再犯!”
許是對皇帝的印象先入為主了,朱瑩總覺得他語氣裏藏着不甘不願:“妾遵旨。”
皇帝懶得再看她,揮揮手,命朱瑩離開永安宮。朱瑩正好也不想繼續待下去讓皇帝找她茬,利索的告退了。
從始至終,朱瑩都沒來得及瞧瞧這皇帝長什麽樣子。
不過,像這種要美人不要子嗣的奇葩君主,應該……挺面目可憎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