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招撫
朱瑩有一搭沒一搭的跟王詠聊天,試圖從他的表現上找到端倪。
只是王詠确實很忙,他們沒能聊多久,便有個沒見過的內侍急匆匆的跑了來,道:“盧公公請廠臣去一趟司禮監。”
王詠應了,告辭離開。朱瑩唯恐出了什麽大事,也不敢挽留,親自送他到宮門口,直望到王詠身影徹底遠去,這才回宮。
雖不明白王詠為何對她說那些關于讀書的話,還與皇帝的看法完全不同,也不怕她告黑狀,但朱瑩明白,這就是讓他們關系更進一步的敲門磚,只要她認真自學,以後和王詠交流的話題便會源源不斷。
人能深交的根本,就是思想和學問程度,可以對得上。顯然,比起讨好直男癌皇帝,與王詠交朋友令人舒服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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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詠策馬到司禮監衙門的時候,才發現正堂裏頭只有掌印太監盧清之在。
他先給盧清之叩頭行禮,才問道:“不知上司喚我何事?”
盧清之摸摸沒有胡子的下巴,示意王詠坐下說話:“自然是為了雲城行省一事。”
雲城承宣布政使司,在口語裏常循着前朝習慣稱行省,位于大齊國土的最南端,緊挨西魏、北魏等蠻夷小國,屢遭劫掠。
雲城中自三司官到府州縣文武官員俱都龜縮,致使敵國幾百個人就能大搖大擺沖進下屬州縣,奪取財帛糧草婦女孩童,堪稱暢通無阻。
地方上如此行徑,已經延續三五年時日,期間還有多次隐瞞不報、殺良冒功之舉。幸好新換的巡撫沒有同流合污,密報皇帝,詳細說了邊疆的近況,皇帝勃然大怒,把當地官員幾乎全都換了,法辦者無數,至今足有一年之久。
新換的這批人,多半為主戰派。新官上任,熱情無限,嚴查狠打了進犯之敵不說,猶嫌不夠,開始了長達七個月的故意引誘,引來敵軍後,便如蒼鷹撲兔,将其一舉殺盡。
這個辦法非常好用,卻叫他們做得過了火,打得北魏損失慘重,幾乎傷了元氣。再加上北魏正值老皇帝病危,幾個皇子争權奪利之時,不知哪個當權的腦子糊塗了,整饬大軍,強攻雲城。
行省兵力不足,派人飛馬求援。戰報到達朝廷後,引起一片嘩然。
王詠是個徹頭徹尾的主戰派。他原打算親自監軍去打仗,順便趁着這個好時機,反攻北魏,至少能吞下它一半國土,若有閑暇,還可整頓當地吏治,幹他的老本行,便去兵部索要文宗時期讨伐北魏的故牍。
他想得挺美,誰知兵部鄭侍郎聽了他的來意,竟把故牍藏了起來,不肯給他,叫他無功而返,還聯合兵部尚書等人阻止他。
王詠心裏很不痛快,只是這到底是他自己的想法,還沒來得及上疏自薦,聽了盧清之的話,便問道:“可是有人對上司說了什麽?”
“兵部意在招撫,求到我面前,請我勸止于你,”盧清之嘆道,“我知你好邊功,若是北魏先來進犯,你想去,一封奏疏遞上來,我必不反對,只是雲城此戰,俱由當地官員開邊釁引起,我也認為不宜調大軍征伐,故而親來勸你。”
王詠默然。
他知道,朝中大部分聲音,都是求和的,其中以兵部為最,反倒禦馬監裏的宦官們多半支持雲城官員。
王詠一面覺得面對北魏非戰不可,一面又惱火于雲城官員不知收斂,掐着大齊西北邊區正在打仗的節骨眼,作出這般陣仗來。
大齊糧草儲備還算雄厚,若直接在雲城周邊調集軍馬,頃刻間便能大軍趕赴,且不會影響西北防務。他是真沒想到連司禮監頂頭的人,都不看好征讨北魏。
盧清之見他陰沉着臉,又道:“況你年少氣盛,眼裏揉不得沙子,前幾日剛剛為了故牍,在兵部鬧了一番。此去山高路遠,到了邊境,恐怕你又要生事,與邊将不合,偏偏信息不能及時送達天聽,唯恐誤事。聖上重視雲城,容不得人胡鬧。”
“上司此言,實在令人傷心。為何我便是胡鬧了?”王詠據理力争,“自太/祖開國以來,便招撫了這些小國,幾百年來它們常常毀約,屠戮我治下百姓。此戰雖有邊将挑釁,招致大軍之疑,根由卻在北魏背信棄義上。可見招撫無用,必當誅滅此國,才能保邊境久安。”
盧清之勸道:“雖如此說,可畢竟各處調兵,損耗民力,況聖上也隐有招撫之心。我想着,便聽憑外廷請命,叫兵部開侍郎前往罷了。今日我看聖上的意思,是打算派你出外巡查。”
對面若是外廷官員,就算內閣大學士們出馬勸止,王詠也絕不肯幹休。
皇帝原本略偏向于征伐,如今忽然有了招撫北魏的意願,想必是兵部那群人,搶在他之前對皇帝上奏說了什麽。
可恨那群人太過狡猾,知道盧掌印德高望重,內廷宦官不論得勢與否,都一般的敬畏他,等閑不敢與他過分争執,竟然做了兩手準備,請動盧掌印來勸阻自己。
王詠思前想後,有盧清之反對,再加上皇帝打算安排自己巡查,縱然不甘,到底也只能應下來,拜謝道:“上司放心,我再不提征讨之語便是了。”
他終究還是忍不住,臨走時,忽然對盧清之說:“似北魏這般的蠻夷,素來不知恩情,只能以兵威震懾,倘若此番招撫失敗,萬望上司為我撐腰。”
王詠出了司禮監,又到禦馬監衙門走了一趟,處理完今日的事項,宮門早已下鑰,索性留居衙門。
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會兒想起自己和兵部諸人争辯之事,一會兒又想起內宮裏的朱寶林,心中煩亂無比。
若非親眼所見,他絕不會相信,世間竟有似大齊這般這樣情勢複雜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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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詠年幼入宮,被當初的司禮監秉筆劉太監選中,送入仙栖宮,侍奉皇帝的嫡母,已故的莊肅太後。莊肅太後見到他,立刻将他派給當年的太子側妃,現在的柳貴妃。
後來他才知道,柳貴妃當年生育時傷了身子,在子嗣上極為艱難,唯一的女兒又去世不久。他與貴妃之女生得有幾分相似,莊肅太後便使他寬慰貴妃之心。
貴妃常常被他逗笑,連見還是太子的皇帝時,都命他随侍在側。漸漸地,連皇帝也開始喜歡上他,他便轉而侍奉皇帝。
那時候,皇帝還沒有兒子,又遵循着“抱孫不抱子”的傳統,對女兒們一副嚴父姿态,可以說将部分對待孩子的慈愛之心挪到了他的身上。
皇帝登基之後,令他去內書堂學習。每每下了學,皇帝都要親自檢查他的課業,有時候還會專門詢問教授他的學士,生怕他讀書不用心。
晚上皇帝熬夜思慮國事時,他常在旁邊研墨,眼睛也盯着那些題本奏本看。有時他心生疑惑,便大着膽子問,皇帝一開始會訓斥他幾句,後來閑了,就把他叫過來,簡略的說上一說。
王詠漸漸的便明白了,大齊走到如今這般境地,從太/祖立國時便可見端倪。
太/祖開國,依仗世家支持,故而同前朝一般,善待世家。
經歷了三任帝王的優待之後,老世家盤根錯節,姻親無數,新世家站穩腳跟,蓬勃發展。
他們擁有大齊最好的教育,平民百姓極難得到良師,所以朝廷雖設科舉,中舉了的卻極少有普通百姓。
世家勢力大了,心也随之大了,很容易動搖皇帝的統治。那些高門大戶出來的文臣,習慣了富貴生活,極少有人做事時切中時弊,憂百姓之所憂。
朝堂風氣重文輕武,皇帝想要打仗,提拔武官時,總有一大堆的文臣反對。如若哪個文臣不同于他人,極力支持皇帝,也總會招致別人側目,受到彈劾。
好在皇帝比先帝強硬許多,才沒有出現先帝時期,誰打了勝仗,便會被彈劾到下次再也不敢出頭的地步。花了十年時間,大齊這才漸漸的,叫人捕捉到一絲回歸昔日強盛的希望。
可這還不夠。
他幼時仗着童言無忌,趁皇帝考教他學業之際,提議由皇室直接在州縣開辦學堂,使百姓能有所學,分薄世家權益。皇帝想了幾日,同意了,實施幾年以後,果然有了成效。
後來他嶄露頭角,身擔重任,至今也做了不少事情,只是世家視宦官如同蝼蟻,被世家風氣所浸染的民間也是如此――
一部分得益于官辦學堂,而考中科舉的文人,不曾誇獎他半句,反而暗地裏罵過他。他支持變法,嚴格監督政令落實情況,獲益的民衆卻傳唱着侮辱他的歌謠。
不提他交往甚密的那些官員,凡是與他共事過,給他說過好話的人,總要被扣上“閹宦朋黨”的帽子,仿佛他便是那黑黢黢的墨汁,沾了誰,就毀了誰的名聲。
正因如此,那些想要做實事,而依附于他的人,所受阻力一言難以盡道。他心知不能這樣下去,得從別人那裏,開出一條新的路來。
內外臣子,都不能夠,只有……
王詠擁被而起。
他一個個分析內宮中地位高或者受寵的後妃。
皇後世家出身,不可以。柳貴妃私心很重,不可以。至于其他人……被女學教得過于死板,還不如小小民女,更不可以。
在他的記憶中,只有過去的朱寶林不同于常人,似乎并不厭惡宦官。十幾年時間,當日情境,他一直都還記得。
可歲月畢竟能改變很多事情,他不确定朱寶林如今的心境,便試了試,竟得到了令他驚喜的結果。
她依然未改,且與南渡縣那位女子般,同樣不安定于現行的世俗情狀。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