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談心

長慶宮中。

李充儀細細的描着花樣子,在她下首,朱瑩兩眼呆滞的坐在桌案前,聽着尚儀女官滔滔不絕,講解《女誡》內容,以及齊朝各代後妃及女官對《女誡》的注解。

她滿腹惆悵的翻着書頁,感覺還沒半個時辰,自己腦殼上就已經愁出了一溜火痘。

若非同一間屋裏還有不少人,朱瑩真的想長嘆一聲:“這麽看不上我,說我無德行,不配為宮妃,那怎麽就不放我出宮回家呢?”

原主雖說不是家裏親生的女兒,多受父母忽視,但……平民百姓家,沒那麽多小妾和規矩,安全啊!

朱瑩正哀愁着,忽聽當值內侍來報:“兩位娘娘,王廠臣求見,說要尋朱娘娘說話。”

李充儀握筆的手微微一頓,有些驚訝的停下來,道:“既然是找妹妹的,那妹妹快去吧。妹妹可轉告王廠臣,不必來向我見禮了。”

女德班特差生朱瑩立刻推了書,頗有些狗腿的接上:“多謝姐姐照顧,妹妹告退。”

這王詠來得真是時候,她聽尚儀大人教誨,聽得人生都快日月無光了。

朱瑩近乎雀躍的離開了主殿,留下李充儀,放了筆,翻動一下她用過的書,微微嘆了口氣:“朱妹妹不肯持身守正,好好學《女誡》,以後再見着聖上,可該怎麽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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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詠已被宮人迎進朱瑩的下處,坐在桌案前,手指輕輕撥動着茶盞邊沿。見着朱瑩進來,他起身道:“擾了朱寶林課業,詠來得不是時候了。”

不不不,你來得很是時候,我很高興!朱瑩在心裏答了,嘴上笑道:“無妨,我學得很慢,再聽下去,怕是會氣着尚儀大人。”

王詠不禁莞爾:“朱寶林很是風趣。”

兩個人寒暄幾句,朱瑩先在上首坐了,王詠這才落座,目光從朱瑩手臂上迅速滑過,溫聲道:“寶林娘娘所制小宮殿,精巧非常。詠十分喜歡,謝過娘娘了。”

朱瑩有心跟他套近乎,最好一夜之間就相見恨晚,成為好朋友,哪能由着他這麽客氣,忙說:“公公于我有救命之恩,原該我謝公公才是,所以才親手做了樣小玩意,以示心誠。如今反勞累公公百忙中親來謝我,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她這客套話還真不是虛的。

這段日子,她從李充儀嘴裏聽了不少關于王詠的事情。這得益于王詠對她不知因何而來的另眼相看,使得李充儀決定盡可能善待她,給她多講點自己從家人那裏聽來的瑣碎之事。

比如以王詠為首的新成派。

再比如,王詠眼下雖沒出去監軍打仗,或者公幹巡視,但他在京城裏,又是總督京軍十二個團營,又是護着正在變法的新成派官員,又是管着西廠旗校刺探奸情,把真犯了事的人捉去錦衣衛管轄的诏獄,或者直接監督東廠審理,一向嚴刑峻法,頗有開國太/祖的風範……

要不是王詠支持的變法,第一條就革除了西廠審理案件、設置牢獄的資格,東西廠權責減半,需要兩個提督聯手做事,他現在管的事一定更多。

這樣的實權人物,平時肯定忙得都腳不沾地了。當初宮裏主事公公回禀說,王詠打算親自來道謝,還特地定了大概時日,朱瑩原以為就是句客套話呢。

誰知道王詠真的來了。

她心裏百轉千回,暗想這肯定和她眉心上的梅花狀胎記有關。說不定原主和王詠從前有過什麽交集,且是令人記憶深刻的那種,叫王詠一直念念不忘,記到現在。

可她認真回想着原主記憶猶新的那些人或者事,總也找不出一丁點與王詠有關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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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瑩正思索着,便聽王詠問道:“娘娘近來在讀什麽書?”

這算是起了個可以長談的話題,看來不獨她想拉關系,這位實權人物也在想着跟她交朋友。原主與王詠的關系應該非同一般。

雖是如此猜測了,可王詠畢竟是天子近臣,她貿貿然說點什麽,恐怕會傳入皇帝的耳朵。朱瑩決定保守一點,回答道:“在讀《女誡》。尚儀大人教導精細,有許多需要我深思的地方。”

比如思考怎麽在壓死人的規矩裏喘口氣,怎麽躲開皇帝。

王詠聽着,眉尖微微皺了一下。

他欲言又止,瞧得朱瑩心裏頭七上八下,暗道怕不是王詠很厭惡這種話題?可她對這個世界的文化歷史都還不熟悉,生怕哪裏觸犯了皇室禁忌,只能照着身邊人的模板來。

長慶宮裏的幾位妃子,以及女官們,都精讀《女則》《女誡》等書,以及大齊前代後妃對它們的注解。

宮中雖有小書房,裏頭陳列衆多典籍,可惜平時除了打掃,都沒人進去。她這些日子,撿着閑暇時間,經常泡在書房裏,值守內侍蘇純還戰戰兢兢的詢問過她,懷疑她受了什麽刺激。

這種境況之下,朱瑩哪裏敢跟王詠說,她正在努力朝着讀書人看齊……

朱瑩正胡思亂想,王詠終于開口,他神色淡淡的,語氣中卻帶着幾分猶豫和小心,似怕她不悅:“娘娘,人生很長,只讀幾本女學書籍,未免也太無趣了。”

此話深得朱瑩之心。她提着的心放了下來,感覺自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由臉色微紅:“公公說的是。長慶宮的小書房我也常去,很喜歡裏面的詩詞、典籍。只是,宮中只有我多看閑書,倒顯得我不大合群了。”

王詠輕笑一聲。

這笑極為短促,倒不帶什麽惡意。朱瑩目光凝在他的臉上,忽覺當初認為他笑容叫人發冷的自己,怕是中暑中得腦子都不清楚了。

王詠擡眸回望着她,正色道:“娘娘莫管別人。人多讀書,便能增廣見聞,知道義禮節,守國法家規,于己有益。至于那些移人性情的閑書,宮裏是絕不會有的,娘娘放心就是了。”

朱瑩在宮裏,見多了只讀女學書籍的妃子宮女,見慣了不念書的底層小內侍,還有蘇純那樣雖願意和她讨論詩詞歌賦,卻也在最初見到她攻讀其他書籍後深覺不可置信的人。

更別提她還剛剛挨了皇帝的罰,皇帝那直男癌之魂都明晃晃挂在臉上了。

像王詠這樣的人,多難得啊!怎麽偏就是個宦官呢。

朱瑩心裏嘆了聲可惜,和王詠交朋友的心思更堅定了幾分,遂笑道:“聖上命我随尚儀熟讀《女誡》呢。”

王詠愣了片刻。他自擔了尋堂禦馬監事的職務後,便極少入內宮,不知皇帝對後宮妃嫔的管束成了什麽樣子。不過,有柳貴妃“珠玉在前”……他很快就明白了,知道朱寶林定然讨了皇帝的嫌,《女誡》只不過是随手拿來罰她的由頭。

他嘆道:“娘娘,聖上并未禁止您讀女學之外的書,您可千萬不要畏首畏尾,因噎廢食。”

見朱瑩聽得專注,王詠心頭微漾,噙了笑,繼續說道:“論理,這種話原不該詠對娘娘說。娘娘若不想聽,便罷了。”

好不容易才激起了王詠的談性,朱瑩豈肯輕易澆他冷水:“公公盡管講。我知公公好意,很想聽。”

王詠神色更溫和了。他想了想,低聲道:“詠幼時,奉命出外巡查,在南渡縣曾見到一位女子,學富五車。詠嘗聽她講‘男女皆為人也,則心性等同’,深以為然。”

朱瑩也深以為然。

“詠以為,先賢著書,從不曾分男女,就連專給女子習學的《女誡》等書,都有男子翻閱過。可見凡是書籍,男子可以習學,女子也可以習學,倘若真的打算深研學問,也皆可把讀書當做分內之事,每日裏專門劃出時間來研習。”

見朱瑩點頭,很是贊成他的言語,王詠心頭湧出一股喜悅來:“我等男子,讀書識字後,自當建功立業,行天下路,觀天下事,方才不負多年辛苦。至于女子……”

他忽然噤聲。

只是朱寶林還不明所以的等着下文,王詠頓了頓,輕聲道:“女子操持家務,若是目不識丁,小門小戶家尚可支持。然則官宦人家裏,主母不讀書明理,便不能言傳身教,好好養育子孫,平日裏應酬交際,諸多事宜,也難以維系。更有甚者,目無法度,背着家人闖下大禍來。”

他其實還有別的話要講,只唯恐吓到了朱寶林。

王詠說不清自己眼下是個怎樣的心情,仿佛打翻了五味瓶,各種滋味混雜在一起,竟微微有些酸澀:“娘娘是宮中妃嫔,比官宦人家女子身份更高……”

朱瑩臉色也精彩起來。她想起永安宮中與皇帝那場驚險的見面,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忙道:“王公公說這些做什麽,若是叫人聽去,豈不是要罵我與公公,做人都太輕狂了!”

尤其是罵她!

王詠給自己倒了杯茶潤喉嚨:“娘娘心裏頭明白就好。依詠說,娘娘連《女誡》都不必深讀,只要恪守宮規便罷。歷朝歷代對它的注解未免太多了,娘娘若全都遵循,只怕要活成偶人。”

他聲音壓得極低。

朱瑩客套的笑了兩聲,忍不住心裏犯起了嘀咕。

怪不得這王詠極力推行變法,除此以外,朝中大臣有誰想要革除弊病,只要把奏章給他,他一準送到皇帝面前,積極得很。果然……行為進步的人,在思想上也是超前的。

只是,他們好像還沒有熟到無話不談的地步吧,這種聽起來離經叛道的話,王詠為什麽專門叮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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