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朱家
事實比陳知州說的更令人憤懑。
朱家服兩種役,兵役和竈役,其中兵役共兩個。自從朱瑩當上賢妃,送信回家報喜後,朱家便不肯再服兵役。
前線裏缺兩個人還不算什麽,畢竟他們仗着妃子的勢,陳知州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權當不知道,只是這竈役……
盧州産井鹽,量極低,由此竈役負擔并不重。
各地竈戶也會被父母官分派雜役,從前雜役重,使百姓疲于奔命,後來經了變法,已經使雜役重擔減輕許多。
于是盧州的均徭也輕。
然而朱家人并不滿足,打着賢妃旗號,聯合其他幾個大竈戶,不肯承擔正役之外的任何活計。
陳知州本就是怕受朝中官員鬥法牽連自身,才到外面做官的,并不敢觸宮中四夫人的黴頭,害怕被吹枕邊風,只能咬牙忍了這口氣,把均徭攤派到別人頭上,多有百姓,因此而家無餘糧,身無完衣。
至于王詠一路上為何沒見到這樣的窮人,純是他走的城門不對,進了盧州較為富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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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詠背着手,在衙門裏轉了幾圈。
朱美人和娘家有聯系,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不過……她是否在當年的信件裏,提到過要為家裏人撐腰?
如果真的提到過,她為何從未借助過皇後,來影響皇帝發布免除家中,甚至盧州軍戶、竈戶雜役的政令呢?
如果她真的想做,以當時的身份,其實并不難。
他憶起多年前,還家居鶴昌時的人與事。
當年的朱瑩還不姓朱,沒有大名,小小一團,連路都走不穩。
他被人捆在車上賣去京城的時候,便是她跌跌撞撞追在後面,摔了幾個跟頭,逐着漸行漸遠的驢蹄聲。
小姑娘追不上,只能在後頭口齒不清的哭叫着。他一直都還記着那天的事,她眉間的梅花記,烙在他記憶裏,終成了他心口的朱砂痣。
他尋了很多年。
在冷宮中相見後,那句在他心間回蕩了多年的聲音又振響起來,于是朱瑩,便成了他不忍損傷半分的人。
他站住了,陳知州不安道:“廠臣……?”
王詠別過眼,心亂如麻。
有句疑問在他口齒間咀嚼半日,終于問了出來:“娘娘的娘家,是遷到盧州的嗎?”
陳知州低頭回道:“并非,朱氏世代居于盧州,在這裏,還算是家風嚴謹的,并無遷居之史。”
他不明白王詠為何突然有此一問,見王詠似乎心情不佳,連話都不敢多說。
朱家并未遷居,那麽,朱瑩必然是同他一般,被賣過一次的人。
十多年時間,說短也短,說漫長也漫長,總能把人浸潤成和記憶裏不甚相似的模樣。
他有點分不清了。
是朱美人得勢以後,為了回報家族,才肯使家中人逃避徭役,還是朱家的人,不肯在乎養女在宮中的處境,私自拿着她的名頭耀武揚威?
王詠在這一瞬間,竟嘗到皇帝看見柳貴妃家人罪證時的兩難意味了。
他徘徊許久,終是做出決定:“把朱家管事的人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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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知州捏着的指節有些發白,他聽出王詠的語調很平和,毫無尖刻的意味,心中不由一沉。
人皆有私心,王詠自然也不例外。陳知州不曉得他會不會對朱家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心頭如群蟻啃噬,無一刻安寧。
朱家族長很快來了。家中雖出了個娘娘,他自己卻還是個白身,見着官要跪下來。
“不知老爺喚草民何事?”朱家族長問道。
他偷眼望向堂上,除了陳知州以外,還多了個服色與普通官員迥異的官,心中有些無底。
那官開了口,尚為少年聲氣,溫和道:“朱家逃徭役一事,還請朱老解釋。”
朱家族長心頭微顫。到此時,他終于認出這個服飾與他人不同的大官究竟是何身份――
他反而沒先前那麽緊張了。
王詠拿着案上的簽子慢慢擺弄,眼角微垂。
朱家族長磕頭道:“老爺容禀,朱家并非是逃役啊!實乃家中大孫女兒入宮後,特特的關照家裏。”
王詠眉心一攢,手上動作也停了下來:“污蔑宮妃,可是大罪。”
“草民不敢欺瞞老爺!”朱家族長喊冤,他聽出王詠并未生氣,心裏頭底氣便更足了,“這是孫……娘娘派人送信來,親許了的。”
說不清自己是什麽感覺,王詠放下簽子,淡淡道:“朱老可知,從六月間開始,娘娘便不再是妃位。”
朱家族長梗了梗,結結巴巴道:“知……知,草民知曉。”
“那為何這幾個月來,你們依舊逃役?”王詠又問。
他容色和煦得厲害,完全不似那連百姓們都聽過威名的樣子,仿佛自己是宮裏娘娘派出來,和娘家人話家常的普通小內侍。
朱家族長卻在這和煦裏流了一腦門的汗,支支吾吾說不出話,王詠便揶揄道:“想來娘娘獲罪時,仍有餘力照拂家人吧。”
他甚至笑了笑。
“是,是……”朱家族長不敢看他,只能在心中揣摩他的意思。
王詠含笑,接着道:“朱老不必害怕,我并沒有問罪的意思。只是娘娘既然入宮,便是皇室中人,皇族筆墨輕易不能流落在外,故而,娘娘托我讨回當年的信件。”
陳知州什麽話都不想說了,坐在位置上,臉色陰陰沉沉的。
朱家族長剛落下去的白毛汗又冒出來,他還想說什麽,王詠已令人随着他回家,去取娘娘當年寄來的信。
他無奈退下,回到家裏,把那信重新封了封,只盼着王太監幫人帶東西,只是順個手,并不會拆開來看。
他的願望落空了。
回到州衙,王詠接了信,瞧見上頭新封的痕跡,道:“朱老有心了。”
說着便将信給拆開來,拿到眼前看。
朱老一個哆嗦,差點沒跪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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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詠仔細的讀了信。
那信上的筆跡,比朱瑩給他的回信,還要差許多,兩者各有各的醜。
不過朱瑩正在練字,并不能據此判斷為非朱瑩所寫之物,他便權當這信是真的。
信裏說了不少對家裏人的不舍,還有比這些更多的,想要照拂族人的內容。
她說,臨走前家中殷殷囑托,叫她顧着族裏的話,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說,想求皇後娘娘出手,為家裏侄兒侄女聘請名師,希望能教導孩子成才。
等孩子考中舉人後,她便能走關系,叫侄子做活計輕省,俸祿又多的官職。
王詠先是蹙了眉,而後心下一松。心頭沉甸甸壓着的巨石,煙一般消彌無蹤了。
他唇角挑得高了,譏笑道:“朱老可真會舉着娘娘的大旗,做娘娘都不敢做的事情啊。”
陳知州詫異的擡眼望他。
卻見王詠說不上發怒,也說不上不在意,帶着幾分古怪的意味,輕輕将那信折了起來,對吓癱在地的朱家族長道:“你們幹這種事,小心害了娘娘。”
他鳳眼已眯了起來,搖着朱美人的家信,偏過頭盯準了陳知州。
面對着的人換了,王詠聲調裏已滿含冷意,臉色也徹底陰了:“假仗宮妃之勢,亂我國/法,如今又污蔑宮妃名聲,人證物證俱在,陳刺史還想裝作看不見嗎?”
尾音揚起,竟透出不加掩飾的厭惡。
猝不及防得到這樣一番話,陳知州大喜,立刻令人将朱家族長關押住,又派人将逃了兵役的兩個朱家人捉來,打算嚴懲。
王詠揉了揉額角,看着這一切,待朱家族長涕泗橫流的被拖下去後,這才說:“首惡重判便重判,至于家産……一年裏攤派出去多少,便教他們拿雙倍出來,一半補還給別的竈戶人家。”
他又道:“另幾家逃竈役的同樣。”
這便是還要給朱家留幾分面子的意思了,不肯當真往深裏追究,叫他們家業敗落凋敝。
陳知州恭敬應下,着手分派人去做了。
王詠沒守在堂上盯着,他還有別的事要做。從州衙中出來,葉奉得不知何時已等在外頭,盯着他嘻嘻的笑。
王詠從這笑裏頗覺出幾分不适來,總覺得他在奚落自己,便不說話,快步往外走。
偏葉奉得哪壺不開提哪壺,追上前笑問道:“朱娘娘家裏的事,廠臣公要如何處置?”
他心頭火起,又覺沒個發作的理由,聞言冷聲道:“我當日如何處置的劉太監,今日便如何處置朱家人。”
葉奉得不由怔住,再想問時,王詠已經走出去老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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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詠一徑出了衙門,站在石獅子旁,擡頭望向天空。
盧州的天極遼遠,藍得如一泓秋水。他一只手臂支在石獅子上,徐徐微風吹過鬓角,帶來幾分夾着蟲鳴的涼意。
“你可要好好的過啊――”
十餘年前的聲音,還萦繞在耳畔。他似乎想了許多,又似乎什麽都沒想。
他被太陽晃得眼酸,微微阖了眼。
衙門後便是背着朱瑩,觸犯國法的朱家人。長空盡處的宮闕內,又關着一個朱瑩。
朱瑩不受寵,還與貴妃有仇,皇帝在涉及貴妃的事情上,從來不肯偏着別人。
倘若放任下去,朱家必然會給她招來禍端。
如叫貴妃抓住把柄……
他雖能回護住朱瑩,卻管不得內宮裏許多事,更管不了皇帝。
到了那時,朱瑩的生活,勢必比如今還要艱難。
王詠回頭望了望大堂的方向,眼底蕩起一片冰冷。
他也想朱瑩能好好兒的過。如果可以,他還想和她一起做許多別的事情。
如此,似朱家這般拖後腿的東西,便休怪他無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