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葉孤城很好看,但大部分人在乍一眼看到他時,都意識不到這點。
因為他的氣勢太強盛,看見他,就好像看見了珠穆朗瑪峰,頂端鋪皚皚白雪,一年四季都與冰雪為伍。
為他的氣勢,為他驚天一劍所震驚,便沒有會在意容貌。
大部分男人,總比女人,更不在乎容貌一些,畢竟,江湖上的人多是些留絡腮胡的大漢,或者胡子很長的仙風道骨的老頭,年紀輕一點的都是青年才俊,年輕是真的,至于才與俊,就要大打折扣。
長得好看的俊俏男人在哪都是稀有動物,歪瓜裂棗太多,自然不會表現出對容貌的重視。
葉孤城并沒有感受到對面男人的火熱視線,他只道那人年紀與自己相仿,但氣勢一點不低弱,眼神中充滿了壓迫感,竟會對他這頂尖高手造成影響。
他也一定是個高手!
葉孤城心頭一凜道:“你說你要留下來?”他咬字很慢,每一個字從他口中吐出都格外清脆。
司霄道:“是。”
他用充滿威嚴的雙目直視一襲白衣的葉城主,話語間吐字速度竟然比他還要慢一些,一字值千金,語言充滿了力量。
他道:“我傷還未大好,此刻離開實為不智。”
其實他在占便宜,偏偏又說得坦坦蕩蕩,一點不作僞。
兩人在打機鋒。
葉孤城道:“撿起你時,你正躺在路中間,背受重傷。”
司霄道:“是。”
葉孤城道:“為你治傷,本就是至仁至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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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霄道:“多謝葉城主大恩。”他又言,“來日定會報答。”
這并非托詞,從年輕人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有奇妙的信服力。
葉孤城不答,他又道:“為何受傷。”
司霄道:“受人追殺。”
葉孤城道:“何種原因。”
司霄道:“受人追殺,本不需要什麽原因。”
小到為了金錢女人,大到血海深仇,一個人殺另外一個人,很多時候确實不需要什麽道理。
葉孤城點頭,很是認同年輕人的觀點,他道:“好,你可以在這裏直到傷恢複。”已是同意。
司霄凝視葉孤城,眼神中有鷹的銳利,狼的貪婪,豹的攻擊,獅子的威嚴,但其中卻唯獨沒有人的笑意,就仿佛眼前的是他的敵人,是他的仇敵,而不是他的救命恩人。
葉孤城還是穩穩地坐着,臉上凝結一層不化的堅冰。
朗月的手指已經搭上了腰間的軟劍,只要司霄一有別的行動,她便會拔劍而出。
年輕人,讓她警惕,也讓她恐懼。
除去白雲城主,她從未在別人身上感到如此深沉的氣勢,當朗月獨自面對男人時還不曾感覺,但當司霄對面的人不是朗月,不是趕車人,而變成葉孤城時,這股氣勢便肆無忌憚地從身體中洩露出來,塞滿整座空間。
高手與高手之間,能産生共鳴。
司霄緩緩道:“謝城主恩。”
他一定不善于感謝別人的恩情,在年輕人的生活中,從來都是別人對他謝恩,而不是他對別人,所以,即使感謝說得都很生疏,都很沒有誠意。
葉孤城點頭,擡手,請他出去。
對話,戛然而止。
威嚴過分的司霄退了出去,朗月來留着,她知道葉城主有話說。
果然,沒一會兒葉孤城就道:“他是個厲害人。”這個他指誰,不用多說。
朗月深以為然道:“是。”
葉孤城又道:“留下下來不妨道義,但也不能太過接近。”
朗月道:“是。”
葉孤城最後道:“盯着他,有事來找我。”
那人出生不凡,通身氣派自不必多說,以葉孤城的眼力自然能看出他會武,但水平如何卻不好判斷,以見識來說必定跻身江湖十大高手之行列。
這樣一個面目威嚴的年輕人,突然出現在荒郊野外,還被追殺,肯定是個大麻煩。
他想到了司霄的長相,儒雅卻精致,臉上最具有攻擊性的是他高挺的鼻梁,以及那雙深沉不見底的眼睛。
并不亮,卻很黑。
年輕人已盡力放低姿态,但這就如同白雲城主無法裝作路邊的乞兒,他們這樣的男人,自帶特殊氣場,端的是八風不動,無論怎樣伏低做小都很違和。
葉孤城又想到了他的眼睛,在打量自己的時候,仿佛能将他吞沒。
打起精神,必須對路上撿的大麻煩提起十二萬分的警惕。
司霄走回小隔間,一路上收到無數視線洗禮,字面意義上的鷹視狼顧,每一個人都盯着他看,虎視眈眈。
然而此人定力非凡,盤腿坐在狼皮毯子上,閉目打坐,連門都不關,不在乎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暴露在仆從探究的目光之中。
他一動不動,好似一尊雕像,還是玉雕琢而成,渾天而成一股氣勢。
他有20多歲人的外貌,30多歲人的滄桑,40歲人的定力,以及50歲人的察言觀色。
這世上,以肉眼看來不同尋常之人不多,卻也不少。
白雲城主葉孤城算一個,萬梅山莊的西門吹雪算一個,無名島的宮九算一個。
眼前的年輕人,也算一個。
沒人想得到,老沉過頭的年輕人究竟在想些什麽,如果有讀心術,不說別的,起碼朗月岚風就能聯手把此人剮成一千片一萬片。
司霄從小受正統教育,擺出去誰都要說一句端方君子,但人無完人,哪怕是君子也總是能找到一點半點的不足,他的不足在今日之前還沒有如此明顯,但見白雲城主葉孤城便驚為天人,骨子裏對于美人的欣賞一下子就被挖掘出來了。
他平生所見各色美人,竟沒有一人能及白雲城主半分。
葉孤城只道他看向自己一直目含審視,看似來者不善,卻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些什麽。
司霄閉眼皺眉,趕車人一雙招子盯着他,以為他在謀劃什麽驚天的大陰謀,時時刻刻準備在他出手之前就将其斬于馬下。
不知道為何,明明昏迷時還是一個好小夥子,醒來卻偏偏讓每一個人如臨大敵。
可能天生與白雲城氣場不對盤,這世界上還是存在這種人的。
皺着眉頭的司霄正在腦內循環播放白雲城主仙人般的身姿。
葉孤城姿容端麗,卻一點都不女氣,黑發白衣,沒有一點兒男生女相或讓人誤會的地方,星目劍眉,燦若寒星,皮膚白卻并沒有膚若凝脂,但看不見毛孔也是真的。
司霄很難說明心中澎湃的激動之情到底為何,只是他清楚,自己平生所見的美人,沒有一個能與白雲城主相提并論,不,連給他提鞋都不配。
他一眼萬年的迷弟力,還真是誰都比不上呢!
司霄越是想葉孤城,就确實有種詭異的口幹舌燥之感,胸膛中澎湃的情緒也越是洶湧,他唾棄自己莫不是色中餓鬼不成,眉頭皺得越發深了,身邊竟也散發低氣壓。
圍觀的趕車人:呵!
他的一雙鐵掌已經蠢蠢欲動。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
全天下有最多地的是江南花家,所以花家的莊園,自然也是最氣派的。
陸小鳳每次到花家,都會被他們的莊嚴震驚一番。
他并非貪財之人,在霍休的小屋子裏都能鎮定自若,坐在價值十萬兩的木板凳上都能自由自在地跷二郎腿,但心裏知道價格,與視覺受到沖擊是兩樣的。
人,畢竟都是視覺動物。
花滿樓的小樓和花家完全是兩個畫風,他只有要一杯淡茶,一架古琴,外加一棟屋子連同幾捧鮮花就能活得很好,很開心,根本看不出是巨富之家受寵的幼子。
花家有良田,有湖,有林子,更有雕梁畫棟,人想在裏面走遍,沒有深厚的功夫光靠兩條腿,走兩天也是走不完的。
陸小鳳和花滿樓走走,也用輕功趕趕路,這才在月上梢頭,到了主宅。
才以一進門,花滿樓就察覺到氣氛不對,雖然他是個瞎子,但卻不是個普通瞎子,無論是聽力也好,感知也好,都比常人靈敏數倍。
花滿樓道:“父親,發生什麽事了。”
花家的家主,是一個胖胖的中年人,他對商業上的對手來說是一個很精明也很可怕的人,但對小兒子來說,只是一個慈祥的父親,即使已經煩得愁眉苦臉,在看見花滿樓時,卻還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他道:“沒什麽,只是出了點小問題。”沒人比他更知道花滿樓有多麽敏銳,只要他自己不想,這世界上幾乎沒有什麽事情能瞞得過他。
更何況,一個好父親,總是不願意對孩子說謊的。
回頭,卻看見跟在花滿樓身後的陸小鳳,他的四條眉毛與大紅披風一眼明顯。
陸小鳳是花滿樓的朋友,花家的每一個人都知道。
現在他們還知道,陸小鳳也是葉孤城的朋友,而且是白雲城主在世界上第一個或許也是唯一一個朋友。
胖胖的中年人道:“陸小鳳,你怎麽也來了。”
陸小鳳道:“我是來等葉孤城。”
他又道:“葉孤城是一個很好的人,我想,他和花滿樓一定會相處得很愉快。”
分明是想介紹他的兩個朋友互相認識。
但是中年人卻嘆了一口氣,眉眼中有頹喪之意,他道:“你的打算,或許要落空了。”
陸小鳳與花滿樓一聽,表情變嚴肅,他們哪裏還會不知道出了變故?
花滿樓問道:“出了什麽事。”
他父親又嘆了一口氣道:“你應該知道,葉城主這次是秘密下江南。”
花滿樓點頭:“是這樣沒錯。”
知道葉孤城下江南的,除了花家的幾人,就只有陸小鳳,因為白雲城主此刻正站在風口浪尖,花家甚至都沒敢讓家裏的幾個兒子之外的人知道消息,只道是貴客來臨,提早做準備。
他父親又道:“但現在,這條消息卻洩露了。”
陸小鳳忍不住出聲:“洩露了?”
花滿樓的表情也不複一開始的好看,他臉上常年洋溢着對生命的熱愛,就好像這人并不會太憤怒,像是拈花而笑的慈悲的佛,但是現在,他的眉間已染上了深深的憂慮,不僅是因為父親,更多是為了未曾謀面的白雲城主。
他或許不能理解為什麽有會無緣無故想要殺死另一個人,但他卻知道,這世界上有很多人會這麽做。
從消息走漏的那一刻開始,白雲城主就注定遭受源源不斷的伏擊。
陸小鳳道:“怎麽會知道消息走漏?”如果知道原因,或許能找到應對的方法。
花家家主苦笑,讓開他寬廣過分的身軀,窗臺上有一只奮力啄鳥食的肥肥的鴿子,如果在同種類中,鴿子的身軀定然比他這中年發福的男人還要橫着長許多。
這回,連陸小鳳都要苦笑了,他哪裏認不得這只鴿子,全天下,能把鴿子喂這麽肥的,怕也只有白雲城主。
白雲城有肥肥的鴿子,而萬梅山莊只有冷冷的梅花。
陸小鳳說花滿樓會喜歡葉孤城,并非信口開河。
肥鴿子認識陸小鳳,才見到他,就停下啄實上蹿下跳,讓他只能告饒,向鴿子勢力低頭。
花滿樓雖看不見,卻聽得到眼前發生了什麽,他道:“這是白雲城的鴿子?”
陸小鳳道:“這是白雲城主的鴿子。”
白雲城主的鴿子都到花家了,還能不知道是誰通風報信?想來他的車隊已經遇到了起碼一波的敵人,否則也不會知道消息洩露。
這就很尴尬了。
陸小鳳只能苦哈哈道:“要不然我去找他?”
雖然這麽說,但事實上,連陸小鳳都不知道葉孤城走得究竟是哪條道,所以他非常懷疑對方的行蹤究竟是怎麽洩露出去的。
花滿樓道:“這倒不是個壞主意,但也不應該是由你來找他。”
并非對葉孤城實力的不信任,只不過多一個高手,就安全一分,而且誰都不知道,他會有多少仇家找上門,人要是太多,就很尴尬了。
但陸小鳳,确實是唯一一個不能去的,因為他的臉太有辨識度,而且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陸小鳳是葉城主的朋友,他如果在江南,難保別人有什麽額外的想法。
陸小鳳已是明白了花滿樓的意思,他驚道:“難不成你想……”
花滿樓微笑道:“沒錯。”
江南花家的第七個孩子,陸小鳳的朋友,又武功高強,還有誰比花滿樓更加合适了嗎?
陸小鳳猶豫道:“但你不知道葉孤城長什麽樣。”
花滿樓道:“我的眼睛雖然瞎了,但我還有鼻子,還有耳朵。”
有的時候,眼睛所見未必是真實的,其他器官也很有用。
花滿樓道:“葉城主有什麽特點?”
陸小鳳想想只道:“他身上特別幹淨。”
花滿樓道:“特別幹淨?”
陸小鳳道:“只要是人,身上就會有味道,女人有胭脂水粉的味道,男人有汗的味道。”花滿樓身上永遠萦繞着淡淡的花香,而西門吹雪則有梅花的冷香。
他又道:“葉孤城身上永遠只有清新的皂角味,那種皂角的味道很特殊,怕只有最貴的香胰子才能相提并論。”
他的言語不夠精彩,不能将奇特的清香味描述清楚,但陸小鳳知道,只言片語對花滿樓來說已經夠了。
果然,花滿樓點頭道:“好。”
一個字,分量卻超過世界上最貴重的黃金。
花滿樓的承諾,是君子的承諾,只要是他答應的,就一定能做到。
是夜,花滿樓獨自一人走在街上。
腳踏青石板,卻沒有發出一丁點兒地脆響。他的腳步,實在是很輕,很輕。
花滿樓并不知道葉城主走到了哪裏,但他卻知道,從京城到江南,無論有多少條道路,卻只有一個出口。
他現在正走向唯一的出口,如果運氣夠好,也許能挑選合适的道路。
遠遠傳來輪子碾壓過青石板的聲音,是遠道而來的商隊,還是誰家的官員?
天上有一輪明月高懸,但花滿樓卻看不見,他所能看見的,都是些能發出聲音的事物,比如走在路上腳步踉跄的酒鬼,或者這個時辰還在做生意的老人家。
“糖炒栗子,賣糖炒栗子……”
聽見嘶啞的叫賣聲,花滿樓臉上不禁浮現出混雜着悲憫與痛苦的表情,在清冷的夜晚,一個人生走向暮年的女子還在用她布滿皺紋的手翻炒糖炒栗子,用她嘶啞的喉嚨叫賣,這怎麽不是一件令人感到難過的事情呢?
糖炒栗子的香氣侵入鼻腔,花滿樓能想象到,被不斷翻炒的糖炒栗子有多麽溫熱,吃進嘴裏有多麽香甜。
光顧一個蒼老婦人的生意,似乎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他走到老婦人面前,道:“給我一袋糖炒栗子。”
老婦人用嘶啞的聲音道:“好。”
她的嗓子早就因為經年煙熏火燎的不斷璀璨,嘶啞得不成樣子,或許這世界上大部分窮苦婦人,在晚年都會擁有一樣的聲線。
鴨子叫都比她們好聽,但卻嘶啞得讓人落淚。
老婦人用紙袋包起一捧糖炒栗子,顫巍巍地遞給花滿樓,她的手在翻炒栗子時很穩,但當捧起紙袋卻抖得不成樣子。
很多老人都會這樣。
一雙紅鞋子在她破舊的衣衫下時隐時現,但花滿樓卻看不到,因為他是個瞎子。
不過,就算花滿樓看到了,他也不會多想,因為紅鞋子是一個非常神秘的組織,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沒有聽說過。
“砰——”
遠處寒芒一閃,飛過一把暗器。
以花滿樓的耳力,自然能聽見銳氣的破空聲,但他卻沒有躲閃,那聲音表明,暗器并不是沖着他來的。
不僅沒有沖着他來,甚至都沒有傷及任何一個人。
“啪啦——”
包裹糖炒栗子的紙包,落地了。
花滿樓道:“閣下這是何意?”
他已經聽見了馬車傾軋在青石地板上的咕嚕聲,卻沒有往白雲城主葉孤城身上想。
他的行程速度,實在是太快了些。
趕車人嬉皮笑臉,如果陸小鳳在這兒,絕對能發現,他就是金銘滅嬉皮笑臉的夥計。
夥計道:“我這是在救你的命。”
他笑道:“誰的糖炒栗子都可以吃,但熊姥姥的糖炒栗子卻是吃不得的,香甜是沒錯,但如果吃一顆栗子就要用命來換就實在太不值得。”
他語畢,花滿樓已經撤出炒栗子攤幾米遠,他雖然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卻也聽說過熊姥姥的糖炒栗子,一個無緣無故就要人性命的人,這樣的人,是花滿樓最不齒的。
他的臉上,已有冷意。
老婦人嘶啞的叫賣聲戛然而止,短暫的靜默後,響起嘶啞的女聲,她道:“這麽好的糖炒栗子,一顆就能毒死30個人,全灑在地上,豈不可惜?”
夥計笑道:“一點都不可惜。”他的聲音還流露出笑意,但內容卻暗藏殺機,“我看,這麽好的糖炒栗子,還是永遠不要現世才好。”
又是幾枚暗器飛出,但比剛才的角度更毒,更刁鑽。
暗器頭隐隐閃過綠茵茵的光,那上面一定塗抹了毒藥,而且是很毒的一種毒藥。
熊姥姥當時就要躲,卻發現自己的手已經被一條水袖狠狠纏住,花滿樓的流雲飛袖,在江湖上已屬上乘的武功。
花滿樓道:“我本事不能理解怎麽會有人想要殺死無關的人,但這樣的人既然出現在我面前,就少不得要管一管的。”
他從來都是個與世無争的人物,但骨子裏也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氣,為了幫助他人而動手,屬大善。
熊姥姥“咯咯”地笑了,如果是一個妙齡少女如此笑,定然比黃莺兒鳴叫還要動聽,但她的聲音卻嘶啞而破碎,八百只鴨子壘在一起,或許都不會更加糟糕。
熊姥姥道:“想留下我,也要看看有沒有這本事。”
劍光閃過,猝不及防斬斷了花滿樓的流雲飛袖,她出名的本就只有一顆能毒死三十個人的糖炒栗子,世人并沒聽說熊姥姥其他的功夫,但現在攬着她的兩個人實力委實不低,想要成功逃脫,少不得要使些真功夫。
縱身一躍,佝偻的身體便上房梁,那身姿比燕子還要輕,能在掌上起舞的趙飛燕也不過如此。
夥計吊兒郎當吹了記口哨,熊姥姥的背影可真不像個身材佝偻的老婆婆,她的背挺直了,身姿優美,說是二八的少女都不未過。
他一點都不焦急,甚至可以說在看好戲,搞得花滿樓頻頻向他“看”去。
朗月冷冷道:“你在做什麽。”
夥計頭也沒回,背卻陡然一直,噤若寒蟬,一個字都不敢說,哪有剛才的浪蕩勁。
他平生最敬畏的人是葉城主,但是最怕的卻是朗月姑娘。
別人都道朗月姑娘美麗冰冷高不可攀,但在他心中,她卻是個母夜叉,是索命的厲鬼。
男人殺人固然不好看,手起刀落,腦袋與脖子分離,在地上滾落,能被小孩兒當皮球踢。
但是女人殺人則有兩種極端,一種很美,舞劍都像是在跳舞,一種很恐怖,其慘烈程度遠遠超出人想象。
朗月是後者,殺人如切菜,所有男人,除了葉孤城,在她眼中與蘿蔔沒有區別。
白雲城的人多多少少都有此病症,但朗月與岚風絕對是最嚴重的兩個,當迷妹的最高境界就是眼中除了偶像沒有其他人,她們倆早已達到了這種玄妙的境界。
夥計雖然也是葉孤城的迷弟,但中毒程度卻不及朗月岚風遠矣,他還是個人,其他人在他眼中也都是有生命的。
所以他會害怕郎月,因為夥計知道,對這女人來說,殺一個人與打碎一個杯子沒有區別。
偶爾一次接觸到朗月的眼神,那時,她剛好殺完鬧事者。
冷得夥計直打顫。
夥計聽見朗月在身後提醒,什麽都沒說,但手上卻有表示。
他扔出了一個怪模怪樣的暗器,看大小,竟然比之前扔出的利器還要大上許多。
熊姥姥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她看都沒看便拔劍往後一劈,想像之前一樣,将暗器擋掉。
誰知道她這一劈竟然捅了簍子,那怪模怪樣的暗器不僅沒有被擋掉,還被淩空劈開,中間又飛出無數細針。
細針上有寒芒,不知有沒有塗毒。
白雲城在江湖上名聲不顯,但商道卻四通八達,妙手老板朱停雖與武林牽扯頗深,但畢竟是靠一雙巧手吃飯的,時不時就賣點小東西賺兩個錢花花。
夥計手上的東西是以唐門名器暴雨梨花針為原型設計,但他手上的成品卻更加實用,甚至能被當成暗器扔出去。
其關鍵性作用的,就是熊姥姥的一劍。
熊姥姥距離暗器實在太近,又沒有丁點兒防備,大半的針全部深深地紮入她的後背,但此人也硬氣,受了重傷,速度卻不減,幾個起落間跑個沒影,無人能想到,她承受了多大的痛楚。
夥計也不追趕,說到底他和熊姥姥無冤無仇,坑她一把不過是順帶,白雲城的人行走江湖心中都有一本賬,知道哪些人可以惹,哪些人不該惹,哪些人站正派,哪些人演反角。
跟話本小說似的。
陸小鳳曾經說過,這世界上他相信的只有七件事,其中就有花滿樓的耳朵,只要是發出聲音的,什麽都瞞不過他,所以花滿樓精準地“看”向夥計道:“閣下怎麽知道熊姥姥會拔劍。”
他的聲音很是溫文爾雅,想來就算夥計不回答他也不會惱怒。
但夥計偏偏回答了,因為他看見朗月微不可查地一點頭,這微小的動作,花滿樓是發現不了的。
夥計道:“因為我知道,她的身份不僅是熊姥姥,那只是她稱呼中其中之一。”
花滿樓道:“還有其他稱呼?”
夥計拖長音道:“女屠戶、桃花蜂、五毒娘子……”
沒說一個名字,花滿樓的臉就嚴肅一分。
他實在想不到,江湖上這麽多赫赫有名并且心狠手辣的人都是同一個人。
現在,他有點後悔剛才讓熊姥姥走了,如果她能養好傷出來,便會傷害到更多的人,就算花滿樓能為那些罪大惡極的人考慮,但他卻更經常想到受到荼毒的無辜人士。
夥計眼珠子一轉道:“我剛才說的只是一個普通秘密,但我即将告訴你的是更加重要的秘密。”
花滿樓一聽,不由笑了,他道:“閣下喜歡與素昧平生之人說秘密?”
如果是陸小鳳,聽到這一定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剁下來然後立刻逃走,因為他是個很機靈的人,機靈的人知道,聽說太多秘密會死的,而且和你說秘密的人你還根本不認識。
但是花滿樓不會這麽做,因為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君子,所以他也只是好脾氣地問話。
夥計笑道:“這你可就說錯了。”
花滿樓道:“哪裏錯了?”
夥計道:“我們可不是素昧平生,你不認識我,但我卻認識你是花滿樓。”
江湖上有很多人都是人他是花滿樓。
聽見這句話,花滿樓什麽都沒說,只是靜靜微笑道:“我不認識閣下,真是慚愧。”
夥計道:“你不認識我正常,但你一定認識我的主人。”
花滿樓道:“誰?”
夥計終于大笑道:“可不就是你專門來迎接的白雲城主。”
他話音剛落,馬車簾子便被兩只手同時掀開,岚風朗月站在一左一右,替葉孤城掀開了簾子,兩人同時狠狠瞪了夥計一眼。
岚風&朗月:就你話多!
夥計被她們倆的表情一震,又想到身後跟出來的是誰,從生龍活虎的公雞變成黏搭搭的兔子,連長長的耳朵都垂了下來。
葉孤城緩緩走出,他的腳步很慢,但每一步卻都很穩,二女伴随左右,走到花滿樓面前。
他道:“花七童,花滿樓。”
花滿樓報以微笑:“葉城主。”
他鼻翼微動,果然如陸小鳳所說,白雲城主的身上沒有一絲一毫多餘的味道,有的只是皂角的清香。
花滿樓忽然道:“我聽聞葉城主出門必須有女童撒花瓣開道,為何身上沒有花的香氣。”
葉孤城板着臉道:“以訛傳訛罷了。”
每天撒花瓣很浪費錢的好嗎,而且打掃起來也超級麻煩,不需要裝逼他才不撒花瓣呢哼唧!
但這些小心思他是絕對不會告訴別人的!
花滿樓對這解釋适應良好,他微微彎腰伸出手道:“請。”
葉孤城也道:“請。”
花滿心時樓亦滿,
葉孤空時城亦孤。
兩人相遇,實在是天注定的局面,有道是花滿葉孤。
才從馬車裏走出來的司霄:???
不知為何竟覺得眼前的畫面有些礙眼,講道理都是用劍的魏子雲怎麽就和人家葉城主差這麽多。
魏子雲:“阿嚏!”
向天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也不知道是誰在想他。
鼻腔清爽了,但人卻一點都不清爽,他正親自蹲在草叢中數屍體,一、二、三、四、五……整整十六具屍體。
從前幾日“千日醉”找到他開始,心頭的大石終于落地,宮中有人穩定大局,皇上難得有目的的微服私訪,怎麽也得護衛得當,卻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錯誤,竟有大批大批的刺客追殺。
更糟糕的是,他們把皇上搞丢了。
他順着“千日醉”來的方向一路追查,布滿血絲的眼睛不放過任何一處蛛絲馬跡,最開始,是商隊發現的二十七具屍體,然後則是數量恐怖的四十八具屍體,今天又是十六具,魏子雲敢肯定,他們與之前追殺皇上的人是同一夥的。
唯一敢肯定的是,皇上現在一定很安全,他蹲在草叢間檢查屍體,大多是被一刀斃命,目前出現過三種痕跡,一是以掌擊穿胸膛,二是暗器,三則是一刀斃命的劍法,練得都是上乘功夫,但他卻沒有聽說過江湖中何時出現過這幾號人物。
得加快速度,魏子雲站起來。
不管怎麽樣,得先找到皇上才行,剩下的一切都可以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