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花滿樓道:“你又遇上什麽麻煩。”

陸小鳳喝口酒,嘆口氣道:“一言難盡。”

他身上大概天生長幾段癢骨頭,一日不同就煩得慌,花滿樓出去尋葉孤城,他一個人窩在偌大的莊園中也難受,但又不能讓什麽人看見他出現在江南,免得讓葉城主的旅途更加多舛,就算想要喝酒,也只能趁着夜深人靜誰都看不到他臉的時候跑出去打。

江南的酒和北方不一樣,口味綿長,其中又屬柳七巷十八胡同的王老爺家的酒水最為甘醇,九曲十彎八,酒家的鋪面又偏僻,又小,旁邊還是煙花柳巷,打酒的方法自然和別人家不一樣。

你在門口敲敲門,留下一個酒葫蘆還有一把酒錢,到處晃蕩晃蕩,一柱香的功夫後來取,酒葫蘆早已被裝滿,搖搖肚子大的葫蘆瓶,裏面酒水搖晃,發出“叮鈴哐啷”的聲響。

王老爺家從來只賣一種酒,但就這種酒卻回味無窮,陸小鳳每次到這城市都少不得要喝上兩杯。

他挑夜深人靜時去,還特意帶上了自己最大最飽的葫蘆,以及整整一錠的銀子

王老爺很實在,他收下了一錠銀子,便将陸小鳳的酒葫蘆灌得滿滿的,晃蕩甚至都聽不見水聲,只能感受到手上沉甸甸的重量。

他心滿意足地拿起酒葫蘆,準備走人,回頭,卻發現一抹白衣,在這樣很沉的夜,只能讓人聯想到鬼。

但陸小鳳卻比見到鬼還要驚訝,他竟然不知道,此人是什麽時候站在他身後的!

那人站得不近,面容又被什麽刻意擋住,陸小鳳只能見到他亮眼過分的白衣,以及模糊不清的臉。

他清楚地感覺到,那人正在看自己。

陸小鳳相信的東西很少,其中有花滿樓的耳朵,也有他自己的感知,雖看上去大大咧咧,但他卻是一個很敏銳的人,對周圍的環境,對身邊的人自有一套判斷。

他看人,或許不是那麽準,但無自我意志的環境,卻能分辨得清明。

兩人遙遙對視,打破寂靜局面的是那莫名出現的白衣人,他以古怪的聲音道:“你可知城南李季向哪走。”聲音古怪,仿佛聲帶被人用剪刀戳了十個八個洞。

陸小鳳忽然感到一陣荒謬,此人用迷霧遮面,用秘法改變聲音,竟然就是為了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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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頭的怪事,還真多。

他道:“這裏是城北,要到城南李季想要往北橫跨大半個城,看見五塘巷的标示後向東轉第三個路口右拐走上個幾公裏便能看見李季的招牌。”

雖然店鋪早就在太陽落山之時就關閉,也不知道此人大半夜尋找店鋪究竟有什麽目的。

陸小鳳又道:“你要往城南去,為何在城北詢問?”

白衣人道:“因為我迷路了。”他即使迷路,語氣都是那麽得自信,那麽得不容置疑。

陸小鳳心頭荒謬感大盛,他可不相信這世界上有人方向感能差成這樣。

寧願猜此人是別有所圖。

但誰知他回答完這句話,卻認真道了聲謝,順着陸小鳳說的方向一路向北走了,陸小鳳遠遠地看見有堵牆擋在此人面前,他竟然不知變通似的,伸手一推,端頭堆積成的牆壁在他手下還不如小孩兒的積木堅實,一掌之力,被他輕而易舉地排倒。

哪來的怪人!

花滿樓聽他敘述道:“這人也就是奇怪一點,說是麻煩還談不上。”對普通人來說,路遇這樣一個怪人仿佛就是很不得了的大事,但對于陸小鳳來說卻算不了什麽。

但陸小鳳卻苦笑道:“更麻煩的還在後邊。”

他才疑心于形容舉止怪異的白衣人,卻不想身旁的花街柳巷竟然也傳來女人的驚呼聲,那聲音可不同尋常,隐隐約約間還夾雜着哭腔與男人的叫喊聲,只道是“死人了。”

陸小鳳臉皮一聳道:“你們可知死的是誰?”

花滿樓和葉孤城自是不知,特別是白雲城主,從陸小鳳說故事起,臉就凝結成一大塊堅冰,仿佛聽見什麽都無法打破。

陸小鳳道:“最近也不知是和青衣樓結下了什麽孽緣,死的竟然是有畫像的貼面判官與勾魂手!”

在陸小鳳看不見的角落,葉城主的臉迅速一抽。

他的糾結之情,已經表現于臉上。

花滿樓不說其他,他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他道:“你說白衣人看不清人臉,我也聽說過這門功夫,莫非他是西方魔教的那位不成。”

陸小鳳苦笑道:“我原也有此想法,但聽聞那位教主常年全身被迷霧所籠罩,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所見那人的身材,分明是男人。”

葉孤城心道,可不是男人,那可是未來你所遭遇的最強大的Boss,無名島的九公子。

你戰勝了他,順便還接手了九公子的女人。

葉城主這些日子本來就盯着宮九,沒別的原因,就是因為無名島現世,他喜歡未雨綢缪防患于未然,而且近日來經歷過的事情太過離奇,讓他頗有些需小心翼翼之感,陸小鳳傳奇中的幾位反派對看過書的人來說,談起他們的事跡都如數家珍,想要提前防範一二,也不難。

但其中,唯一讓葉孤城心懷警惕的,便是宮九,因為你永遠無法知道他會做什麽事,他會出現在哪裏,他本人,比幽靈山莊的老刀把子還要神秘,還要飄忽不定。

在葉城主聽見迷路的白衣人時,心中已是不大安定,又聽說死了青衣樓的勾魂手和鐵面判官,竟然連心中的最後一絲淡定也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可不就是金鵬王朝的開端?想不到他下一次江南,竟然會牽扯進驚天陰謀之中。

難不成他要代替西門吹雪走劇情?開什麽玩笑,他可不想被孫秀青貼上。

峨眉派的三英四秀,葉孤城真是見都不想見到。

他開口冷冷道:“青衣樓的殺手死了,和你有什麽關系。”

江湖上每天死的人數不勝數,陸小鳳也不是居委會大紅袖章,如果什麽都要管管,那怕是他長出八只手十條腿都管不過來。

陸小鳳道:“原本是和我沒有關系。”

葉孤城冷笑道:“難不成他們死了還爬起來找你不成。”

卻不想,他這句話一出口,陸小鳳就竟然垂頭喪氣地點點頭,像是一只鬥敗的小公雞。

有一絲絲的可憐。

陸小鳳道:“他們還真來找我了,不過不是死着來找我,是活着來找我。”

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情報,勾魂手和鐵面判官竟然就認定了陸小鳳來這家妓院,說實話陸小鳳連下江南都沒有告訴什麽人,只有他最親近的幾個好朋友知道了,哪裏會想到在這裏都被青衣樓的人逮?

他當時正好在妓院旁邊的酒店,要不然也不會聽見青衣樓的兩位殺手來找他這件事,想想,就算是跳進湖水裏也洗不幹淨。

說這件事和陸小鳳沒關系,連他自己的不相信。

葉孤城的面色不好看,如果說他平日裏是珠圓玉潤的白,現在則變成了劍刃似的青白。

陸小鳳終于看見了葉孤城的變臉,他立馬忘記了自己的苦,盯着城主看,稀罕極了道:“有什麽事,竟會讓海外的仙人變了臉色。”

葉孤城心道現在變臉色的是我,等會兒變臉色的就是你了,但他嘴上卻不說,只是冷笑。

笑得陸小鳳毛骨悚然,從骨子裏感受到了寒涼。

葉孤城道:“我只提醒你一句。”

陸小鳳道:“什麽。”

葉孤城道:“戒女色。”

語畢,都不看身後人,掉頭就走。

陸小鳳給葉孤城一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不近女色便能免去超過三分之二的麻煩,但陸小鳳同樣又是個男人,而且還是讓絕大多數男人都羨慕的那種,他喜好美酒,喜好美人,喜好冒險,這些談不上劣根性的劣根性在他身上被無限放大,讓陸小鳳戒女色,比折斷他手指還要更加艱難。

花滿樓聽見葉孤城的話卻噗嗤一聲笑了,他很少笑得這麽不君子,這麽不淡雅,在陸小鳳的印象中,花滿樓臉上最經常挂着的,還是溫柔的微笑。

花滿樓打趣道:“你應該聽葉城主的,戒女色。”他道,“如果那樣,麻煩絕對不會跟長了眼睛似的往你身上貼。”

陸小鳳還能說什麽,他什麽都說不出。

白雲城主氣派的馬車趁夜悄悄進入花家莊園,本是為了不引人矚目,但誰曉得給九公子派出的暗探看見,至此,整個江南也被葉城主攪得風起雲湧。

九公子只對手下的探子下了一個命令,讓所有人都知道,葉孤城去了江南花家。

探子不知道九公子吩咐這麽做的原因為何,也不想去探究原因為何,他們只知道,但凡是九公子下達的命令,那都要實行,不僅要實行,還要出色地完成,否則倒黴的頭一個就是他們。

就仿佛雨後春筍,春日的第一場甘露後便紛紛破土而出,還沒有等到第二日花家主辦接風洗塵的宴會,全江湖人的仿佛都知道葉孤城到了江南花家。

每一個傳消息的人都信誓旦旦,就好像是他們親眼所見。

三人成虎,這麽多人一起傳同一個消息,就算不相信那也是要相信。

花家的下仆上街采買,熟識的人都來跟他咬耳朵,幾句話沒有聽完便大驚失色,他都只知道家裏有貴客上門,怎麽外面的人連貴客的名字都知道了?

采買沒結束就屁颠兒屁颠兒地跑回去,大事不妙啊。

葉城主排場太大,人也比陸小鳳更有話題性,與他相比,昨夜青衣樓的兩個殺手死在妓院的事根本沒人追究,就好像往大海裏扔了一顆小石頭,翻不起半點浪花。

陸小鳳原來還道早上再去查查看究竟是誰殺了兩人,這下子計劃又全部被打亂。

花家主驚道:“你說什麽?!”

管事道:“千真萬确,外面已經傳遍了葉城主上訪花家,說得有鼻子有眼。”

花家主強鎮定道:“有多少人知道?”

管事道:“連路邊的小販都知道了。”

這可不得了,這說來不就是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嗎?

花家主地眉頭擰巴在一起,拼命想解決方法。

誰知道他還沒有想到應對方法,葉城主竟然已經上門,花家主只能強撐微笑道:“葉城主。”

葉孤城點頭,開門見山道:“我想從貴府搬出去。”

花家主大驚失色道:“可是有何招待不周之處?”

葉孤城道:“并無。”他又道,“只不過呆的時間太長,怕是要給貴府招來禍事。”

刺殺他的人前前後後都要來了一百個,誰知道後面又要來多少?自己能解決倒也罷了,殃及魚池并非白雲城主的作風。

他不僅要從花家搬出去,還要大張旗鼓地搬出去,讓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住處,只有這樣,才能不波及花家。

葉孤城想想,太陽穴都跳得慌,他心道別讓他知道究竟是誰把自己的形成洩露出去的,不來一記天外飛仙實在是難解心頭之恨。

講道理,他只是下江南做生意的,到底是哪個環節出錯了,竟然如此複雜。

此刻,心情比葉孤城更加沉重的怕也只有魏子雲,因為鋪天蓋地的有關葉城主進入江南花家的傳言,他也終于搞清楚皇帝到底上了哪家的車。

從荒野上一路追着跑,恨不得化身狗鼻子嗅着車轱辘向前,好不容易找到了車隊留下的微乎其微的痕跡,卻死活找不到能對上號的。

理論上,白日入城的大車隊都有記載,魏子雲甚至連對方走的道都知道是哪一條,怎麽就是找不到人?

魏子雲的頭發是愁得一把一把往地下掉,至于眼中的血絲以及眼眶下的青黑就更不用說,看他的模樣,還有誰能認出他是大內第一高手,說是被酒色掏空身體并不久矣的病痨鬼還差不多。

他都要給逼成真正的病鬼了,哪知道竟然天無絕人之路,某一天早上,忽然柳暗花明,收留皇上的車隊,竟然給他找到了!

魏子雲急切道:“情報可靠嗎?”

哪知道被他問話之人竟然翻了個白眼道:“你去問問方圓十裏的人,有誰不知道昨天晚上葉城主的馬車隊進城,直接進了江南花家。”恐怕就算是對江湖事一問三不知的平頭百姓,也會知道有個名劍客叫做葉孤城了。

魏子雲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一旦放松下來,疲憊感便向他侵來,整個人搖搖欲墜,差點穩不住身體。

不成不成不成,現在還不到倒下的時候,魏子雲對自己道,就算要自裁謝罪,那也得找到皇帝才行啊!

他還是很拎得清的。

千萬不要小看葉城主的行動了,他是一個說走就走的風一般的男子,還好昨日就心中隐隐有所預感,沒讓朗月他們先收拾,今天可不就是起了作用,馬車上的東西碼得整整齊齊,上午說要走,下午便能離開。

臨走前,葉孤城耍了個小心眼,故意不提在花家修養的司霄,他想把這麽大麻煩抛下很久了,現在有了一個順理成章的機會,還能不跑?

而且他什麽都不需要做,只要不告訴司霄便可,本來葉城主現在就身處危險之中,帶上路上撿的萍水相識之人,這不是把對方往火坑裏推嗎?

葉孤城高貴人設不蹦,還能把大麻煩甩下來,簡直一舉兩得。

葉孤城:心裏美滋滋。

不知道為何,他就是隐隐有所預感,和那人扯上關系,絕對不是什麽好事。

誰知道葉孤城算準了自己能把司霄抛下,卻低估了他的耳力,明明在修養,那雙耳朵卻跟順風耳似的,也不知道從哪裏聽見葉孤城要走的消息,竟然自己從床榻上翻下來。

打扮整齊的年輕人往葉孤城面前一站,冷冷道:“我要與你一起走。”

看他的眼神,還以為是來尋仇的。

葉孤城回望過去,也冷冷道:“不行。”

他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陸小鳳也聽說了這半路撿起來的年輕人,不同于花滿樓的善意,聽完了前因後果,他倒是覺得自認來路不明疑點重重,這下子見到人,更覺得他氣勢不凡,司霄這名字從未在江湖上聽說過,想來也是個假名。

看着就不是普通人的青年自報假名,還一定要跟在葉城主身邊,偶爾露出來的幾個眼神嚴肅得都能吃人,你說他有何居心。

陸小鳳腦子一轉打圓場道:“葉城主此去還說不定會遇上什麽危險,你既然重傷未愈,倒不如留在花家好好休養,等到養好傷,便自能回到來的地方。”

司霄聽陸小鳳說得在理,終于纡尊降貴給了他一個眼神,但嘴上還是堅持:“既然他此去危險,我就更應該跟着才行。”

葉孤城當刺客都是來找他的,真實情況如何司霄還不清楚嗎?雖然不知道幕後主使為何,但那些人卻分明是來刺殺自己的,魏子雲的實力尚且不夠,留在花家與等死并無區別。

就算是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他都得跟塊牛皮糖一眼黏在葉孤城身上。

很好,小皇帝心機深沉人設不崩。

陸小鳳心說你跟着有什麽用,添亂的嗎?

他雖也看不出此人深淺,但也知道他身受重傷,再厲害的高手,在身受重傷時實力連十分之一都無法施展出,跟着葉孤城,那就是一個拖油瓶。

可疑,很可疑,他到底是為什麽一定要跟着葉孤城?

按照葉城主的人設,本不應該在這些小事上多做堅持,他最開始吐出的那句不行,用的正是陸小鳳的理由,但對方如此堅持,他又沒有個确定原因,倒是不方便再做拒絕。

高高在上的仙人沒有多餘的慈悲心,也不會拒絕身後有人追随。

葉孤城:很懷疑他是不是知道我的人設才敢如此堅持。

要是常人,頂不過葉城主一波冷氣襲擊就會甘拜下風。

葉孤城冷冷地看向司霄道:“即使死了也不後悔?”

司霄道:“即使死了也不後悔。”仿佛立下莊重的誓言。

葉孤城道:“好。”

司霄眼中晃過一絲光,這“好”的意思是……

葉孤城道:“你既然想要跟着就跟着。”他又道,“但是死是活,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他能允許牛皮糖黏在自己身上已是極限,說多關注關注他簡直是癡心妄想。

司霄點頭道:“如此便好。”

陸小鳳看看葉孤城,又看看司霄,兩尊玉雕對視,根本沒有他插話的餘地,心裏一陣幹着急,連四條眉毛都跟着高高翹起。

他幹着急的對象自然不是司霄,而是他的朋友葉孤城。

陸小鳳相朋友不準,但是看陌生人卻是一看一個準,他之前便覺得司霄絕非常人,甚至他能感覺到,這人的驕傲絕對不下于他的朋友葉孤城。

能讓一個驕傲的人像塊牛皮糖似的黏上另一個驕傲的人 ,背後定然有什麽緣故。

但陸小鳳也知道,葉孤城并不是因為這些小事就會動搖的人,既然他已經答應了就沒有收回的餘地,他實在是很驕傲的一個人,驕傲到不屑于為自己辯解,也驕傲到接受他人的請求。

因為他有自信,自信能處理好一切,什麽都無法動搖他堅定的心。

葉孤城可以将司霄放在身邊,但陸小鳳卻不可以不擔心,他用捉摸不定的眼神看向年輕人,猜不到他在想什麽。

白雲城主的車架悄悄進入花家莊園,又大張旗鼓地出來。

按古代禮制“天子駕六,諸侯駕五,卿駕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到現在的朝代,雖然不至于有非常嚴格的區別,但如同葉孤城這般并不在朝廷中有一官半職的人,也是不可用太多的馬駕車。

兩匹顏色接近棗紅色的馬器宇軒昂,拉着車行走,懂行的人僅僅看一遍便失聲叫道:“汗血寶馬!”

在陽光下,馬的血液在血管中潺潺流動,棗紅色的皮更加鮮豔,給人以流血的錯覺。

雖然只有兩匹馬拉車,但無論哪一匹都是萬裏挑一的好馬。

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東西竟然被用來拉車,實在是暴殄天物!

魏子雲混在人群中,充滿血絲的眼睛緊緊地釘在葉城主的車架上,他還沒有得到具體消息,關于小皇帝究竟是就在了花家還是随着看似處境危險的白雲城主一起走,但他心中隐隐有所預感,皇帝選得應該是後者。

他會知道,葉孤城的身邊更加安全,如果才新鮮出爐的劍仙在劍上的功夫真如同所傳言的一樣。

氣派的馬車幾乎被擁擠的人群所包圍,但奇妙的是,這些人卻都沒有越界,而是站在正好能讓車輛通行的安全範圍內,或好奇或探究的眼神全部都集中在偌大的馬車上,視線仿佛已透過厚厚的牆面,穿透進入裏間,看到了葉孤城的影子。

江湖上沒有秘密,自葉孤城對戰江如畫以來,有多少或成名或不成名的劍客想與他切磋一番,有的只是單純的比劍,有的卻存在着踩葉城主名聲上位的心思,但奈何他藏得太嚴實,無論是懷有何種心思的人都找不到他。

現在竟然大張旗鼓地出現在江南,可不就是一個好機會?

一青年身背重将,忽然從人群中蹿出,站在路中間,趕車人手握缰繩趕緊“籲——”了一聲,将馬停下。

此時他們已出主城區,圍觀的人也散了大半,剩下零零星星幾個,光是看眼睛就知道他們個個都是習武的。

習武之人的眼神,本就與平頭百姓不一樣,更亮,也更狠厲。

青年道:“嵩山郭适前來讨教。”在說出自己的名號時,他的眼中劃過某種驕傲的神采。

嵩山郭适,這個名字就算是葉孤城都聽說過,在西門吹雪過後,他本是江湖上最年輕也最有潛力的劍客。

趕車人不說話,車停在路中間,片刻只有,終于有清冷的男聲從馬車中傳來。

葉孤城道:“你可知道劍客比劍的規矩。”不是生,就是死。

郭适朗聲道:“我當然知道。”他已是江湖一流的高手,死在他劍下的人沒有五十也有一百,從背負起重劍的那一刻起,他便做好了随時赴死的準備。

殺人者人恒殺之,這是他師父臨死前教導他的最後一件事。

葉孤城道:“即便如此,你也要比試?”

郭适道:“朝聞道,夕死可矣。”

葉孤城沉聲道:“好。”

馬車簾子被掀開,一襲白衣的年輕人同樣從車上下來,他的年紀其實并不大,也就是二十多歲三十歲的光景,對一個男人來說,這是一個很年輕的數字。

但所有看過葉孤城的人,卻都無法判斷他的年齡,因為他的身上有一股超越時間限制的獨特氣質,沒有少年人的沖勁,也沒有成年人的疲憊,海外的仙人,就算時光在他身上,也是模糊的。

葉孤城手持玄鐵劍,劍鋒三尺三,他定定看向對面的劍客沉聲道:“以你的劍術,不出十年便可與我一戰。”

他對在劍道上有天分的年輕人,向來含有一絲提攜之心,因為葉孤城知道,高處不勝寒,一個人站在高處,是非常孤獨也非常寂寞的事情,而且,他又是一個珍惜生命的人,身為劍客的追求與人的部分分開,雖能理解對方追求劍道極致的迫切心情,但也少不得希望有潛力的年輕人可以多活幾年。

郭适也沉聲道:“不必多說,拔劍吧。”

他已感受到對方決絕的心意。

葉孤城握住劍鞘道:“此劍乃海外寒鐵精英所鑄,劍鋒三尺三,淨重六斤四兩。”

劍客都很看重自己的劍,因為那是他們的武器,他們的半身,在戰鬥開始之前理應報上自己武器的名字,這是最基本的禮貌。

葉孤城尊重自己的對手,即使,他注定要死!

郭适鄭重将劍呈于身前道:“此乃昆侖鏡玄鐵所鑄,劍鋒一尺二,淨重十斤八兩。”是為重劍!

風不動,雲消散。

空氣現已凝固。

圍觀人大氣都不敢出,即使憋得臉色發紫,濁氣也賭于胸中。

仿佛他們一洩氣,就能聞到血的味道。

血色的花在地上綻放,一連串一連串,用手指尖觸碰,有濕潤的熱度。

沒人能接下白雲城主的天外飛仙,因為接下來的人,都已經死了。

葉孤城将劍入鞘,頭也不回,他淡淡道:“厚葬。”

他殺的人,他便負責收斂,不僅負責收斂,還負責買一塊上好的地,将棺材埋入地底,安享平靜。

葉城主是一個很大方,也很負責任的人。

值得尊重的對手,都值得一口厚重的棺材,以及一塊上好的地。

車輪再次轉動,揚起塵土,遮擋一地的血花。

暗處,有人以目,一動不動地盯着地上的血跡看,他看的不是血,是制造傷口的人。

天外飛仙,這樣完美的劍法,他看一遍能模仿?不能模仿?

骨子裏忽然瘙癢得厲害,九公子一言不發,快步走進最近的房間。

在看見那樣的驚天一劍後,他總是要犯一兩回病,發洩一兩次的。

葉孤城走進馬車,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單獨一人端坐在隔間的司霄竟然坐到他房間來,誰也不知道這件事是怎麽發生的,就好像是冬天下雪,秋天刮風,夏日炎炎,春日百花齊放一樣符合自然規律。

司霄擡頭看他,忽然道:“你不高興。”

葉孤城不說話,只是端正座下,筆挺得像一棵松樹。

司霄本不是一個多話的人,他的驕傲也不會允許自己熱臉貼冷屁股,葉孤城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兩人之間又回到沉默。

低頭,看棋盤,但眼中的火焰卻幾乎能将棋盤洞穿。

他不高興他不高興他不高興他不高興他不高興他不高興他不高興他不高興他不高興他不高興他不高興他不高興他不高興他不高興他不高興他不高興他不高興他不高興他不高興他不高興……

他為什麽不高興?

葉孤城:啧,殺了個好苗子。

講道理,這些做劍客的,怎麽就喜歡送死呢?

難不成是因為太無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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