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很堪憂,一首歌寫了半年,憋出三行字,還是幾番删改後的結果,我看了笑到肚子疼,随手就給他填了一首,仍然原樣團成廢紙扔給他。
第二天他看起來心神不安,耗到天快黑,終于冷冷叫我一句:“喂。”
我說我不叫喂,我有名字,姓肖名林,你要是有事求我,還可以叫聲“爺”來聽聽。
十七歲的齊先生十分糾結,冷着臉掙紮許久,又問我:“能不能不叫爺?”
他當年就有這麽好玩,可惜年歲越大,脾氣越硬,人也越來越不可愛。好在他眼睛還是這麽好看,像落滿了星光的湖泊,專注看着人的時候,仿佛靈魂都要被他點亮。
狠狠折騰過一番之後,坐在桌邊吃飯。
菜都涼透了,我懶得吃,拉了張椅子蜷在一邊喝茶,看他坐在桌邊,一聲不響地吃飯。他吃飯有種機械般的美感,因為全然只是動作,沒有多餘表情,一點聲音也沒有。很多離婚家庭出來的小孩都被訓練成這樣,因為飯桌往往是父母吵架的時候。小孩子夾在中間,恨不能自己變成隐形。
劇組夥食差,這少爺還挺挑食,估計餓得挺慘,我真是拿他沒辦法,竟然看得心軟起來,伸手摸他頭發,他一臉茫然擡頭看我,我用手指碰了一下他臉頰。
“這裏瘦多了。”
他怔了一怔,然後避開了我眼睛,他天生不習慣流露情緒,大概家庭緣故,對于正常的情緒表達也很不擅長,埋頭又吃了幾口飯,然後告訴我:“下部戲外景要去泰國。”
他因為知道自己不擅長經營感情的緣故,所以自覺努力賺錢是唯一的貢獻,這種邏輯還是淩藍秋給我解釋清楚的,她說:“肖林,你有沒有發現,每次齊楚見過你之後都會變成工作狂。”齊楚身上常常有這種讓人有好氣又好笑的神邏輯,而且因為他話太少,所以誰都無法察覺,突然發現的時候還會吓你一跳。
我常覺得他像一個嚴絲合縫的機械,然而質地并非鋼鐵,而是瓷器,或者玉石,因為沒有缺口,所以你無法窺見那一層層堅硬材質下隐藏的是什麽,只是偶然在他燃燒的時候,可以從縫隙裏窺見一絲溫暖的光。
但是我願意等。
哪怕是用一生。
“吃完去洗個澡,早點睡,桌上有幾張照片,這幾套房子我都去看過了,都差不多,你選一套吧。我去給你放水……”我順手把他的大衣挂了起來。
“明天我要回去一趟。”他忽然說道。
“哦,為什麽?”
“我媽病了。”
我嗯了一聲,沒有再問。
其實我知道他媽不是“病了”,而是“犯病”,不過自從當年的事之後我就很少踏足他家了,他媽現在看見我就得犯病,我不去最好,省得讓齊楚為難。
說起來,我還算是他父母離婚的見證者之一,我第一次出入齊楚家是在我替他寫歌半年之後,他父母的問題淵源流長,他姥爺家很富,他母親算是個千金小姐,任性,一心要嫁給他父親,不惜跟家裏鬧翻。他父親是個英俊有能力的窮小子,結婚後自己創立了公司,到齊楚上中學的時候,已經不輸他姥爺家的家底了。如果到這裏打止,應該是一個“莫欺少年窮”和“慧眼識珠”的圓滿故事。
齊楚初中他父親出軌,對象不是常見的年輕小姑娘,而是他父親初戀情人——當年大學的校花,傍大款失敗,給香港富商生了個孩子卻進不了家門,又回到S城。
我曾經出于好奇看過那女人的照片,看起來不過三十多歲,看得出年輕時的我見猶憐,然而畢竟已經老了,只能算個老美人而已。
這樣的出軌對象,對齊楚母親自尊心的打擊是毀滅性的。要是找個年輕女孩反而想得通,不過是歸根于男人的劣根性。但是這樣的出軌,簡直讓他們二十年的婚姻都成了個笑話。
我第一次去齊楚家是高二,那時候他母親已經有點不太正常了,我記得去他家那天是個陰雨天,他家很大,別墅,裏面色調很淺,但是所有窗戶都關着,客廳空蕩蕩的,又暗,一個傭人也沒有,我換了鞋子,跟在齊楚後面穿過客廳,忽然看見一個女人站在樓梯上,穿了一件深色的袍子,像睡袍又像外衣,上面繡了海藻一樣的暗色花,皮膚很白,瘦得脫了形,一雙眼睛亮得吓人。
她定定地看着我,那種眼光像X光一樣,看得我頭皮發麻,齊楚卻像習慣了一樣,低聲叫了一聲“媽”。
後來我回憶,才想起她其實很漂亮,齊楚繼承了她的眼睛和皮膚,所以氣質總是顯得高人一等。但是就算齊楚,要是有那樣的眼神,估計也沒人能注意到他有多好看。那是一種極端茫然空虛的眼神,像大火燒過的餘燼,後來我才知道她長期吃安眠藥,大概是藥物作用。
我跟着齊楚去了他卧室,他有很漂亮的書房,還有一架鋼琴,我們在那呆了一下午,把他要填的歌都過了一遍——我去他家是因為有些歌必須在鋼琴上彈。他還給我倒了水喝,問起我要不要回家睡,我說跟我爸媽說過了,可能在同學家過夜。
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事,那會是完美的一天。
晚上我睡在齊楚家客房,客房的枕頭有一股黴味——女主人崩潰的家裏常容易這樣,在細節處露出端倪。那時候我家不過他家一個客廳大,卻連抹布都比他家被子好聞。
睡到半夜,我被傭人的尖叫吓醒,跑到外面看,一個中年男人倒在地上,西裝革履,輪廓像老去的齊楚,五官扭曲,痛苦地抓住左胸口的襯衫,面容發青,他母親端着一杯水在旁邊看着,臉上挂着眼淚,神色卻很漠然,她仍然穿着那身睡袍一樣的衣服,像一個游魂。
齊楚跪在他父親身邊,替他解開襯衫領帶,急得大叫:“阿姨,快叫司機過來,他心髒病犯了,送去四院!”
那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人性命垂危,有一瞬間驚呆,但畢竟從小被我爸和姥爺訓練過了急救常識,顧不得慌,連忙過去接手,我記得他家的大理石地板滑得可怕,我一個箭步跑過去,跪下時膝蓋都差點磕碎,齊楚整個額頭全是汗,被我拉開時還沒回過神來。
“你別動,我來,”我推開他的手:“你去把他的藥都拿來,別慌,我爸是醫生,我知道急救。病人有心髒病史嗎?”
“我爸有心髒病,心肌梗塞過一次。”
看起來也确實是心肌梗塞的症狀,我扒開他衣服,放他平躺,當時他父親已經沒了呼吸,我深吸一口氣,開始做胸外按壓和人工呼吸,齊楚飛跑去抱了一堆藥來,大聲問我用哪個。
“阿司匹林,”我急得汗水沿着頭發往下滴,所有熱氣全往臉上湧:“再用硝化甘油口服,對,就是那個棕黃色的小瓶子。再拿張毛巾來。”
傭人打了急救電話,站在旁邊發抖,聽了話連忙去拿毛巾,我做胸外按壓做得手臂發抖,我爸從小就教我CPR,去我姥爺家拜年還得驗收,我從小就知道胸外按壓要拿出瘋狗般力度和頻率,每次看電視劇裏的急救片段都覺得好笑。齊楚的父親胸膛結實厚重,呼吸心跳全無,我一度覺得自己是在瘋狂按壓一具死去的肉體。
完了。我當時心裏想的全是這個:齊楚以後要沒有父親了,而且他對我最深刻的記憶會是害死他爸的業餘蹩腳醫生。
大概過了十分鐘,或者更久,當我手臂上的肌肉顫抖已經控制不住地蔓延到全身,連腿都發起抖的時候,齊楚的父親胸膛忽然一震,整個人如同溺水被救起的人一樣,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倉促嘶啞的呼吸聲,臉上的青色瞬間褪去。
我瞬間從地獄升到天堂。
往後的事就一氣呵成了,在毛巾裏拍碎一支亞硝酸異戊酯給他吸入,上吸氧,急救車來時已經是五分鐘之後,彼時他父親狀況已經穩定,急救人員看見這全套流程還以為有家庭醫生在場,知道是我這個高中生做的之後,對我豎起大拇指。
我整個人如同從水裏撈起來的一樣,連頭發都濕透,只想趕快洗個澡,然後打個電話給我姥爺,謝謝他老人家這麽多年來一直在每年寒暑假考我的急救演習——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為這老頭純粹是怕死而已,不然每次為什麽演習的全是老年人心髒病突發之類的情景。
齊楚驚魂普定,然而他現在是他家唯一的男子漢,他要跟着去醫院,他正想跟我說點什麽,一直跟觀衆一般站在旁邊的他母親忽然來了句:“你不許去。”
“但是……”
“藥是我給他下的。”這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