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張炀最終還是沒有理會李東耀的建議,堅持坐農村大巴進村。哪怕昨晚他挂了電話後,對方依舊堅持不懈的發來微信,讓他務必一定包車進村。大巴裏并沒有出現李東耀在電影裏看到的畫面,沒有亂叫的雞也沒有誇張的羊,只有進城采貨的體面的小商人,和穿着不同民族服飾的苗族人、壯族人等等。大包的貨物綁滿了車頂和堆滿了過道,圓頭圓臉的司機大哥和盤着發的年輕售票員喜氣洋洋。

張炀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他默默的觀察完車裏的所有人,最後将目光轉向窗外。

山路盤旋險峻,山景綠色蔥茏,山風軟糯濕潤。接下來,會遇到什麽,張炀不忐忑也不期待,內心波瀾平靜。自然的感受,自然的體驗,身體會幫你記住一切,顧老是這麽說的。

這趟大巴的目的地是一個山中苗寨小鎮,也是張炀需要二次轉車的地方。到達小鎮時,剛好中午,張炀在車站旁邊的大排檔裏,點了一份苗家的酸湯魚,他忘了跟老板說少放辣,第一口下去眼淚就下來了。

李東耀的電話在他揩鼻涕的時候打來。

“老板你不做事的嗎?為什麽這麽閑,電話微信不停!”張炀扔掉揩鼻涕的紙,嗦着鼻子說。

“你怎麽了,感冒了嗎?”李東耀聽到他的動靜趕緊問。

“吃飯呢,辣的,別瞎猜。”張炀用筷子在魚鍋裏戳,泛着辣椒紅的湯鍋讓人發憷。他招呼老板,炒一盆不辣的青菜來。

“到哪兒了?”李東耀。

“我說地名你也不知道。”張炀放下筷子,盯着門口太陽底下發呆的黑色土狗。

“你還是沒有包車。”李東耀嘆氣表示不滿。

張炀懶得理他,看着土狗翻了個身,将肚皮露向太陽。

“注意安全,到了說一聲。”這次是李東耀先挂電話,他似乎跟別人在一起,有男聲在催他:“東耀哥,你快點!”

老板炒的青菜端了上來,滿滿一大盆。張炀吃了兩口便停了,曬太陽的黑狗可能是曬夠了,進屋走到他桌邊,重新躺下。

他用腳有一下沒一下的怼黑狗,黑狗擡頭沖他翻了一個類似于“你好無聊”的白眼,氣得他輕聲的罵:“什麽狗屁東耀哥,惡心死了!”

罵完了他又清醒了,收回怼狗的腳。黑狗晃晃尾巴表示感謝。他拿出手機,把李東耀的電話加入了勿擾名單,準備将他微信拉黑時,還是稍微猶豫了下,最終決定留着。李東耀過分的關心,讓他不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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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溪口村的破舊大巴裏,張炀這才看到了李東耀說過的場景,車裏動物多樣,貨物多樣,人同樣多樣,男女老少都有,混雜着不同民族。氣味更是多樣,張炀将車窗盡量扯開到最大。他的腳邊躺着繩子串綁着的四只烏雞和六只白鴨,有兩只鴨子掙紮到蹦到了他鞋背上,禽類過高的體溫穿過鞋面,透到腳背上。張炀挪腳,雞和鴨子的主人是一位缺牙的矮個子老頭,穿着青布薄衫,腰間別着烏黑發亮的長旱煙鬥,他沖他咧着缺牙不好意思的笑。

張炀也沖他笑。老人拘謹的模樣将他的記憶一下子拉回五歲前還在村裏的時候,他腦子裏還有一些當時村裏老人的影子,會給小孩子們吃烤紅薯。他突然感覺滋味複雜,原本平靜的心終于起了波瀾,他開始思考,曾經的那些親戚們是否還住在村裏,大伯二伯是否還建在,從小玩過的堂哥堂妹們是否還記得他。

大巴經停溪口村。還未到村口,售票的矮個子黑臉婦女就已經開始用方言喊了:“溪口溪口到咯!”

等到村口時,張炀拎了包跨過雞和鴨,因為個子高,下車時撞到了車門,車裏有老鄉笑。他回頭在路邊站定,沖車裏人揮手,目送髒兮兮的大巴慢慢晃走。

他擡手看表,已經是下午六點,路邊除了山還是山,矮山高山順勢走遠,遠處的大山頭挂着落日和雲彩,山裏傍晚的風一陣一陣的吹來,他慢慢往裏走,漸漸聽到充沛的溪流聲響。

把張炀送走後,李東耀回了趟美國,徹底将星耀從李氏剝離了出去,順便和幾個美國後期公司談了合作,再順便和李旭榮吃了一次飯,說了幾句推心置腹的話,還給他送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禮物。

等忙完這一切後,李東耀才發現,張炀已經離開快一周了,而他給張炀發的微信對方一條都沒有回。他換成打電話,語音總是提示不在服務區。最後他不得不打了那個三防備用電話,信號暢通,只是沒有人接。他改成發短信:“怎麽不接電話?”

“你還好嗎?”

“沒遇到什麽事兒吧?”

“回個信息呗。”

“我的祖宗,你要麽接下電話,要麽回下信息,哪怕回個嗯都行。”

“你再不回,我就帶人去找你了。”

當他發出要進山找他的信息後,張炀終于回了短信:“嗯。”

李東耀确定了他的安全,但還是被他這個“嗯”堵得氣血不通,只能耐着性子故意激他:“是本人嗎?是本人的話給我回個電話,不然我報警了!”

張炀的電話馬上打來:“我是張炀,我很好,這樣可以了吧?謝謝,再見。”說完他就飛快的挂了電話,沒給李東耀絲毫開口說話的機會。

李東耀氣得咬牙,打回電話,對方不接。再打,對方直接關機了。

“可真是我的祖宗啊!”李東耀對張炀是無可奈何了。

這邊張炀挂了李東耀的電話後,心中郁結,幹脆拎着相機出門,一路瞎拍。途中遇到租他房住的張三小,騎着三輪車在土路上高高低低的蹦着走。看到他,順便問他:“晚上回來吃飯嗎?”

張炀沖他擺手:“不了!”

張三小繼續踩着三輪車蹦着往前走,邊走邊哼最炫民族風。

張炀轉身,對着他的背影按了一張。

張三小不認識他了,他是大伯家的孩子,排行老三,大他三歲,小時候兩個人玩過水,打過架。當然,都是張三小揍他。他小時候可瘦小了,在村裏的時候誰都可以欺負他。張三小是他小名,大名叫張闖。六天前,他剛進村就碰到了他。

奇怪的是,他一眼便認出了他,他沒想過五歲前的記憶居然可以如此深刻。他故意找他搭讪,跟他說他是上海來的攝影師,來這邊拍照的,拍好的照片以後是要發到網上宣傳貴州的,同時給了他一千塊錢說要租房子。張三小看到錢很熱情,二話不說就帶着他回了家,甚至騰出自己睡的房間給他。

張炀當天晚上就用拍立得給他們全家拍了照,一家四口更加喜歡他了。尤其是他的大女兒張琳琳,用他熟悉的粉絲的眼神看着他,讓他很有壓力。不過還好的是,山裏的孩子還是羞澀內斂的,哪怕眼神已經喜歡得要冒火了,但行動上還是很克制的。張炀也就不習慣了一天,隔天就讓人女孩随便看了,還時不時主動找她打聽些村裏的事情。

比如他家的那些舊親戚,張炀爺爺奶奶在他出生前就死了,最親的也就是張爸的兩個哥哥,張炀的堂兄弟姊妹了。

他大伯,也就是張琳琳的爺爺,前兩年老死了,就是睡了一覺沒醒來的那種死法,沒遭任何罪,壽終正寝,是村裏難得的喜喪。

搬到貴陽後,張炀還偶爾聽到爸爸提過他的這個大哥,說他是真老實人,據張黎說,爸爸偷偷給他寄過錢。

大伯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都沒怎麽念書。除了張三小留在家裏外,另外兩個堂哥都去廣東打工了,還有一個小張炀兩歲的堂妹,嫁到了附近的苗寨,據張琳琳的不完整表述,應該是在江浙一帶的服裝廠做縫紉工。

至于二伯一家人,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張炀在村裏逛了一圈,亂拍了很多照片。經過這幾天的熟悉,村裏的老人小孩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哪怕被他鏡頭對着,也不會像第一天那樣,扭身就躲了。他轉來轉去,最後終于轉到了他五歲前的祖屋地址,他依稀還記得一點路,之前他總是無意識的繞開,這是他第一次轉到這裏來。宅基地還在,只是房子早就坍塌了,幾種不知名的爬藤植物,将堆砌的殘瓦斷木包得嚴嚴實實,好像一個綠色的墳墓。墳墓上還挂着爬藤植物大大小小的淺紫色花兒。

而旁邊二伯家的祖屋因為廢棄年份稍晚,大體框架還在,門窗都已腐舊了,二樓的木頭陽臺邊長滿了細長的白色蘑菇,而一樓堂屋的大門不知被何人推倒了,裏面空無一物,只剩下牆壁上已經看不清楚人臉的領袖畫像。門口的石板臺階上已經長滿綠苔,石板縫裏的雜草也在茂盛的生長。隔壁的爬藤也已經順着廢棄的晾衣線爬到了屋頂,再過兩年,估計又是一座新的綠墳。

張炀站在二伯堂屋正對門的位置,端起相機,按了一張全景照片。鏡頭裏的屋子被拉的很遠,因為沒有調光,房子和天,都很暗。

當年連夜搬家的場景,張炀記憶深刻。深刻到,有一只他最喜歡的紅色蠟筆,因為匆忙掉到了床底他都記得。那只蠟筆慢慢的滾到了床底,媽媽說不要找了。

五歲時的他不懂爸爸突然的決定,他都來不及體會背井離鄉的悲傷,新生活馬上淹沒了他。媽媽常說,小孩子是沒有記憶的。他問姐姐是真的嗎,姐姐沒回他。他又問姐姐,你記得老家門口的大樹嗎,姐姐說:“都忘了。”樣子是冷漠的,看他的眼神是嫌棄的。

他和姐姐張黎五歲之前很親。因為爸爸常年在外做事,而媽媽又忙于農活,大人根本沒時間管姐弟倆。姐姐不管去哪裏,都會帶着他。不管做什麽,都會讓着他。哪怕是別人給的一個地瓜,都是他吃好了,才輪到她。在得不到父母關愛時,大他兩歲的姐姐就是他的天。

而搬到貴陽後,他的天塌了,張黎突然就跟他疏遠了,不再跟他多說話,出門也不會帶着他,不管做什麽都不再想着他。而姐姐對他态度的突然轉變,對他傷害很大。他從那個時候,就堅定的認為,自己是不值得被愛的。他好像被抛棄的玩偶,他想可能是自己哪裏做錯了,拼命的尋找原因,但好像都不對。不管他怎麽努力,怎麽對她示好,她對他始終還是保持距離的。年紀越大,兩姐弟越像陌生人。

直到前天和堂哥張三小喝酒,酒後的他跟他講了二伯一家搬走的原因。因為他執着的追問那棟房子為什麽廢棄了,那一家人到底去了哪兒。

“那是我二叔家。我二叔他,把自己女兒肚子搞大了,畜生都不這麽幹!”張三小是帶着非常嫌棄的表情說的。農村人,最忌諱的事情,大概就是亂倫了。

“我二嬸她帶着弟弟妹妹一起喝農藥了,三個人四條命。”張三小說到這裏,後面全部都是咒罵了。罵累了,他和張炀幹杯,喝了一大口酒後繼續說:“我三叔家的妹妹,也差一點被那個畜生禍害了。不是我爹爹去得快,也出事了。”

塵封的記憶就是在此被突然打開的,好像一個潘多拉寶盒,黑色的記憶洶湧而出。張炀記得五歲之前的很多事情,唯獨忘了這一段。二伯把姐姐帶進了房間,他以為是二伯要偷偷給她好吃的,饞嘴的天性讓他偷偷跟着去了。

二伯把姐姐帶到了他家的側屋,他鎖了門,但是門縫很大。他站在門口,透過門縫,看到姐姐被他脫了衣服。姐姐反抗,他哄她,給她蘋果和糖。姐姐還是反抗,他把她按到了床上。姐姐看到了門縫裏的他,她哭了,她喊他:“炀炀,炀炀,去喊姆媽!”

二伯一邊按着她,一邊回頭看門縫裏的他。他有一張和爸爸很相似的臉,平日裏的親和已經完全不見,只有眼底的兇光。他的聲音發冷:“你敢喊,就剁掉你的基(非錯別字)巴!”

五歲的他不明白,為什麽二伯要脫姐姐的衣服,為什麽二伯要剁掉他的基巴……他知道二伯在做壞事,可是不懂他要做什麽壞事。他害怕極了,害怕二伯追上來剁掉他的基巴。他轉身就跑,姐姐還在房間裏哭着,喊他的名字,喊姆媽,喊爹爹,喊不要。

後來呢?

“當時是我告訴爹爹的,因為三叔家的小個子弟弟在草堆裏哭,他叫炀炀,那會兒這麽小一只,像只鴕鳥似的插在草垛裏,哭得聲音很大,嘴裏喊着亂七八糟的話。問他為什麽哭,他說不好,只知道往那個方向指。”微醺的張三小還學了當年五歲都沒到的張炀的動作:“就這麽指,就這麽指,邊哭邊指。”

“我就往那邊跑,然後聽到三叔家的妹妹哭哦,跑進去一看,不得了,就跑出去喊人了,喊來了爹爹,把他打了一頓咯,以為這樣就好了。那曉得哦,後來還是搞出那些醜事,害死一家人。”

後來的記憶就這麽對上了,在一種突然的情境下,在張炀沒有絲毫準備的時候。爸爸突然的搬家,姐姐對他的疏遠,好像一下子找到了開門的鑰匙。

可是,時間已經太久了。就算找回了那些記憶,好像也已經于事無補了。趙三小還告訴他,二伯後來被人打死在山裏了,至于是被誰打死的,沒有人知道,警察都不願意查。大家都認為他死有餘辜。

張炀在二伯廢棄的房屋前,盯着曾經張黎差點出事的側屋,一直站到天黑。最終他還是拿出手機,給姐姐張黎發了一個遲到的微信:“對不起,姐姐。”

張黎回了一個“?”,張炀說:“前幾天在貴陽,沒有去看你,對不起。”

“沒關系,有空再來。”張黎用語音回。

“嗯,好。”

“還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張黎又說。

“什麽好消息?”他問。

“你要當舅舅了!”張黎笑着說的。

張炀呆了很久後才捧着手機興奮的喊:“什麽時候的事,幾個月了?男孩女孩?”

“剛五個月,雙胞胎哦!”

“雙胞胎,天啦,雙胞胎!”張炀已經激動的語無倫次,如果不是山裏信號時好時壞,他此時一定會跟張黎視頻聊天的。

張黎發來一個微笑。

“謝謝你,我的姐姐,願意告訴我這個消息。”張炀差點哭出聲。

“也謝謝你,炀炀。我知道前一段時間你很難,我和你姐夫都看到新聞了,可是我又不知道能做什麽。我對你一直有誤會。懷孕後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有些事不能怪你。”張黎發來很長一段話,她很少跟他說這樣的心裏話。

“有空來貴陽看我。”張黎說。

“嗯,一定,姐姐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姐姐的諒解,并沒有減少張炀心中因為重新找回記憶後的內疚。他坦然的讓這種內疚灌滿胸腔,壓抑的喜悅在其中游走。他忍住多種情緒帶來的沖擊感,擡頭望天。山裏的天幹淨,哪怕天黑了也還透着宇宙的深藍,閃耀明亮的繁星點綴其間,四周的草叢裏有蛙叫蟲鳴。他覺得這一次回到老家,好像冥冥之中有命運的牽引。如果沒有經歷過之前的起伏喚醒心中對演戲的執着,如果沒有李東耀的死纏爛打接下這部特別的電影,如果沒有這種機緣巧合,他不知道要用何時才能走回這裏,尋回被他藏在記憶裏的東西。他失去的不只是一段短暫的記憶,而是一個完整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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