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來了。”

夢樞咦了一聲,轉過頭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看,然而依舊是沒有見到那位小仙君的影子,他一臉迷茫問風淵:“哪兒呢?”

風淵悠悠說道:“魚上來了。”

夢樞:“……”

星如沉在太玄池底,耳邊什麽聲音都不再有了,陰陰暗暗的一片,只有他一個人,好像回到了他還沒有破殼出來的那片混沌之中,這樣很好,很好。

他閉上了眼睛,握着的雙手漸漸張開,手中天音珠無聲無息地滑落,在無情海的很多時候,他都會嫌這一生太過漫長,想着若是跟着殿下一起死在熙明十六年的春天就好了。

只是他不曾有那樣的幸運,只是在熙明十六年的時候,他還不知道他的殿下已經不在了,所以他強撐了一口氣活了下來,還在那一日來到上鹿丘上為他的殿下放了一場煙火,他想等到七十六年後,伽藍塔的禁制被削弱,那時他就能進去找回他的殿下。

他等了七十六年,不曾等到他,在無情海中,又等了百年,也不曾等到他,直到今日,他方知這一樁舊事的始末。

而那一百七十餘年的時光在那位上神漫長而漫長的生命中想來并無特別之處,或許一個瞌睡也就過去了,他曾歷了一場劫,做了一場夢,夢醒之後,踏雪無痕。

這世間的事,總是這樣,聚散離合,都不過是在須臾一瞬,他以為長長的一生,其實也只是那天地間一花開一花謝的時光。

花開時緣起,花謝時緣滅。

都是這樣。

可在九幽境中,風淵再一次變回姬淮舟的模樣,一切還有重來的機會嗎?

已經等了很多年了,再等一下吧,星如。

再等一下你的殿下或許就會回來了。

他睜開眼,終于從水中浮了出來,他已經在太玄池泡了三四個時辰,太玄池的水越來越涼,泡得他頭昏腦漲,四肢發軟,西邊天際的夕陽在水面上灑下一片粼粼的波光,映着臉頰多出一點血色,他浮在那波光之上,像是踏水而來的海妖。

司泉上神過來的時候,看着星如渾身是水站在岸邊,兩眼無神,一臉絕望,頭頂的那小撮毛毛也蔫噠噠地伏倒在那裏,問他:“這是怎麽了?”

星如低着頭,有氣無力地答道:“風淵上神落了些天音珠在太玄池裏,我正幫上神撈出來。”

司泉看了眼還在垂釣的風淵,笑着道:“不過就是幾顆天音珠罷了,哪用這麽麻煩?”他說罷,擡手置于太玄池上,天音珠似受到召喚,一顆顆從池中跳出,落入他手中。

他将這些天音珠放到桌上,珠子碰撞聲音叮當悅耳,風淵擡頭望了司泉一眼:“你待他倒是不壞。”

司泉笑了笑,沒有反駁,對風淵道:“那我帶他走了。”

他與星如離開後,夢樞盯着風淵瞧了一會兒,總覺得他今日有些反常,碰了碰他的胳膊:“你怎麽了?”

風淵卻是如同入定般一動不動,夕陽已經全沉下去了,宮牆上的影子隐沒在黑暗中,夜空上寥寥幾顆星鬥映在水中,水面上蕩起漣漪,夢樞連忙叫道:“喂喂喂!魚都上鈎了!上鈎了!”

風淵手中魚竿化作一團虛渺白光散入夜中,夢樞失望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聽着風淵問他:“你今日來找我什麽事?”

夢樞啊了一聲,也有些困惑,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他以拳抵唇輕咳了聲:“我本來好像是要找你推牌九的。”

風淵望了他一眼,起身向着長秋宮走去,夢樞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晃晃悠悠出了紫微宮。

長秋宮中天命文書前那攤血跡還在,不知是何原因一直未曾幹涸,風淵現在旁邊站了半晌,恍惚間竟是覺得這攤血在散發出某種奇怪而馥郁的香氣,他似是入了魔一般蹲下身,伸出手用手指沾了一點,抹到自己唇上,等他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什麽的時候,唇上的血跡已經消失不見了。

他蹙眉,擡起手将地上血跡抹去,臉色陰沉得厲害。

窗外月光如水,太玄池底一顆雪色的天音珠從礁石上面緩緩滾落下來。

司泉送着星如回到千桃園中,他在路上問星如:“你覺得他還是你要找的人嗎?”

星如想了想,回答他說:“只有偶爾時那短暫的一瞬,我會這麽覺得。”

但是很快,他便能清醒過來。

譬如那一日,風淵在紫微宮中為自己新收小徒弟的收徒大典辦了一場宴會,他那小徒弟名叫習谷,是從無情海中被他帶上來的。

星如初到天上的那一陣兒,很多仙君都會說起風淵上神與習谷仙君在無情海中那一場盛大的重逢,因風淵上神欠了習谷一樁情債,所以上天讓他們于千千萬萬人中一眼就看到對方,緣分的紅線從此纏繞于他們的指尖,冰雪塑成的神君被拖入萬丈紅塵裏。

仙君們還說風淵上神既是欠下了情債,将來這位習谷仙君多半也是要入主紫微宮的,天界雖沒有前例供參考,可人界的話本裏都是這麽寫的。

在風淵剛剛将習谷帶上天界的那一日,衆位仙君就開始偷偷打聽這兩人的關系,一聽到這是上神下凡歷劫時欠下的一樁情債,仙君們震驚得差點跳了登仙臺,随後立刻将這個消息傳開,短短半天工夫,全天界都知道風淵上神這棵老鐵樹要開出桃花了。

八卦的仙君們本來以為上神該準備大婚了,不想幾日後傳出消息說上神要收這位習谷仙君做徒弟,人間常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可見上神是想玩個特別刺激的。

那時候他不知風淵是他,還替習谷能找到自己的命定之人高興,厚着臉皮帶了跟一支苦竹筆做賀禮,興致勃勃參加了宴會,想着再找個機會去查一查天命文書在什麽地上。

楚桑已經不在了,他總要完成他最後一個心願。

為了找天命文書,他在宴會未結束的時候順了兩壺酒偷偷出了明光殿,繞到殿後,殿後有一株迷榖樹,生得又高又大,樹幹粗壯,要數人合抱,枝葉蔥茏,如亭亭華蓋。

兩側宮牆上有紫藤垂下,花萼簇沓,生着奇香,他輕輕一躍,便跳到那樹上,遙望這偌大的紫微宮,猜測天命文書應當就在長秋、忘憂兩宮之中,只是如何在不驚動那位上神的情況下将天命文書拿到手,還需他回去後再細細籌劃一番。

他暗暗記下這宮中的布局後,也沒急着下去,無意識地掰了幾根細長樹枝,又摘下四五樹葉,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竟然是想要做窩了,他看着已經有些成型的鳥巢愣了半晌,随即慘然一笑。

很久以後,他從迷毂樹上下來,靠在樹根坐下,在宴上順來的兩壺酒不一會兒便進了他的肚子裏。

天色暗下,宴也散了,不遠處傳來幾位仙君的說笑聲。

他醉倒在樹下,仰頭望着頭頂那輪明月,不知今夕何夕。

仙君們的聲音漸漸遠去,他閉上眼,嘴角向上揚起着,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還能笑什麽。

天河水潺潺而過,樹影婆娑,浮光躍金,良久後,有腳步聲越來越近。

他睜開眼,有些遲鈍地擡起頭,清冷月光銀紗般罩在來人的身上,灼灼光華下他的面容總看不真切。

來人停在自己的面前,衣擺搖動,銀色的織線微微閃光,他聽見有人在自己耳邊低聲問道:“又偷酒喝了?”

那時他犯了傻,張了張嘴,眼眶一熱,低聲叫了一句:“殿下……”

酒壺從他的懷中跌落,歪歪扭扭倒在樹根下,他仰起頭,睜大了眼睛,想要将眼前的人看得更仔細一點。

可他的殿下站在那裏,自始至終都無動于衷,他沒有俯下身來抱抱他,也沒有露出從前那種一副拿他沒有辦法的無奈神情,就連他的五官,也變成了另一個人的模樣。

慢慢的,他臉上的困惑消失了。

他有些醉了。

他知道自己醉了,所以才會将眼前的這位上神,一錯眼,竟認作成他的殿下。

怪他貪杯,怪他大意,也怪他沉迷歡喜往事永不能忘懷。

明明已經是很多年以前的故事了,卻在他的腦海中依舊清清楚楚如昨日。

那時候他還未化成人形,因為之前喝酒耍了一通酒瘋後還生了場大病,所以自那以後姬淮舟就不讓他多喝了,給他定了規矩每個月只能喝兩回,且每一回不能超過三杯。

正月初三,姬淮舟外出赴宴,琥珀色新月懸挂天上,銀白月光傾瀉而下,穿過稀薄霧氣,灑在林間,像是未掃盡的殘雪。

姬淮舟剛走不久,星如便飛到院子裏的那株梧桐樹,那裏藏了很多他從各種地方收集來的小酒杯,他用尖尖的小嘴釣着這些酒杯,飛遍太子府的上上下下,偷來十幾杯酒水,放到案上,整整齊齊擺了三排。

他那時還是一只很講究的鳥,什麽樣的酒該用什麽樣的酒杯,他都分得一清二楚,喝酒的時候還喜歡和那些文人騷客一樣,講究一個意境美。

軒窗開着一條窄窄的縫隙,月色入杯,他用翅膀小心捧着從偷來的酒水,低頭嗅了一口,陶醉地哆嗦一下,随後又發出長長的嘆息聲。

然還不等星如好好品嘗一下這杯中的酒水,聽到太子府外傳來姬淮舟回來的車辇聲,星如沒想到他今日能回來的這樣早,怔了一下,連忙撲扇翅膀,将案上的酒杯連同酒水一起順着窗口傾倒出去。

他手忙腳亂了好一會兒,一回頭,發現還案上剩下一個鎏金酒杯,他沖下去釣起酒杯,剛落到窗臺上姬淮舟已然到了門外,星如也不敢把酒杯丢出去,急急忙忙将它藏在腹下細細的絨毛裏。

姬淮舟于此時推門而入,半扇月光從他身後,他的身上攜着幽幽梅香。

他一進門就聞到酒氣,又看到星如把自己團成一個小團子窩在窗臺旁,立刻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他走過來,問他:“你又偷酒喝了?”

星如仰着頭看他,也不承認,毛茸茸的小小腦袋搖得像是撥浪鼓一樣。

姬淮舟輕嘆了一口氣,雙手抱胸站在一旁,無奈中帶着不易被察覺的寵溺,對他道:“左邊。”

星如眨眨眼睛,小爪子将藏在腹下的酒杯劃拉到了右側,過了好一會兒把左邊的嫩黃色的小爪子擡起來,下面空蕩蕩的窗臺,十分幹淨。

姬淮舟嗯了一聲:“右邊。”

星如的動作比剛才更加磨蹭,廢了好一番功夫才把酒杯劃拉另一側,他擡起右邊的小爪子,下面還是什麽也沒有。

他歪着圓溜溜的腦袋,黑豆一樣的小眼睛望着姬淮舟,十分無辜,好像在跟他說,你看吧,什麽都沒有。

卻不知他的那些小動作都清清楚楚地映在姬淮舟的眼中,姬淮舟搖着頭,放下雙手,笑了一聲。

見他笑了,星如剛松一口氣,姬淮舟一伸手将他整只鳥都抱起來,星如兩只小爪蹬了兩下,藏在肚子下面的酒杯就被他給蹬到窗沿另一側。

酒杯傾倒,滾了兩圈後掉了下去,砸在下面其他幾個酒杯上,發出一連串叮叮當當的聲響。

姬淮舟本以為他就偷喝一杯,一聽這聲方知自己是小瞧了他,他探出頭往窗外看了一眼,借着昏黃的燈光,他看到牆下七扭八歪地躺了好些酒杯,還有未幹涸的酒水,上面已經結了薄薄的一層冰。

星如窩在姬淮舟的懷裏,兩只眼睛眨巴眨巴,覺着自己只是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誠然他确實偷了一點點酒,但他今天也确實是一杯酒都沒有喝。

然而不等星如為自己辯解,就聽到姬淮舟對自己說:“這個月和下個月的酒都沒有了。”

星如傻眼了。

今天的酒他一口沒喝到就算了,竟然連以後的酒都沒有了

任憑他怎麽撒嬌撒潑,接下來兩個月的酒确實是沒有的。

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都是再也不能重來的故事了。

百年以後,在這一日,又有人與他說了相似的話,可他想着,他到底不是他的殿下了。

于是他慢吞吞從地上爬起來,抖了抖袖子上的落葉,對着眼前的風淵恭恭敬敬叫了一聲:“上神。”

風淵上神還頗有涵養地問他:“酒好喝嗎?”

他那時幹笑一聲:“上神這裏的酒自然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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