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是他第一次在風淵的身上看到了姬淮舟的影子,那時他把一切原因都歸咎于肚中那兩壺酒上。

星如回到千桃園中,園子的西北角有他一座小小的房屋,他沒進去,只在外面随便找了一棵桃樹下躺下,落花落葉鋪了一地,銀白月光灑滿天河,他正要閉上眼,一根紅色的翎羽忽然間從頭頂飄落下來,他撿到手中,愣了半晌,然後眼睜睜地看着它在手中散作一團熒光。

他擡手摸了摸頭頂,他這樣火紅的冠羽本來就不多,來天界時就只剩下了三根,或許是今日在太玄池中泡得時間太長,又折騰沒了一根。

說起來上一根他記得是在無情海天魔亂象後沒的。

那是他在無情海中的最後一年,一場暴雨連下了半個多月,恍若天河乍開,雨絲如柱砸進無情海中,海面上波濤洶湧,白沫翻滾,渾濁的海水掀起滔天的巨浪,拍打在血紅色的沙灘上。

北邊的苦竹林被天火焚燒了大半,林下積水足有半人高,白沫與灰燼浮在水面上,雨水無情鞭打褐色的巨石,濺起水花,滴滴答答落入水中,有些許深色怪魚在水中穿行而過。

太陽已經好些日子沒有出來過,這裏的天色總是昏昏沉沉,天盡頭的幻海之霧分不清時辰,便長長地駐留在此處。

天地之初,宇宙混沌,至後來鼠咬天開,陰陽分割,演化萬物。

不過咬開混沌的那只老鼠大概是因沒能當上天地之主,心中不滿,暴飲暴食,它又嘴挑得很,專食這世間至陰至陽至善至邪之物,日複一日,竟讓它修煉成了天魔之身。

天魔一出,便肆虐人間,天帝率領衆神要将這只老鼠絞殺,只是它曾有功于天地,不能任意抹殺,天帝與衆神商議之後,将他封印于天外境。

如今千年已過,上古衆神大多都已湮滅在歲月的長河之中,就只剩下風淵、劍梧、司泉、夢樞這四位上神,有事沒事的時候在天界下下棋,喝喝茶,日子過的頗為潇灑。

無情海封印松動的那日,幾位上神正在天界摸牌九,這是夢樞上神在人間新學的游戲,風淵這一日的運氣極好,從其他三位上神的手中贏了不少寶貝。

翌日,無情海中生出天魔亂象,幻海之霧自這一日從天盡頭彌漫開來後就再也沒有消散。

同日,劍梧上神閉了關,四位上神剩下三位,湊了一局三喜牌,夢樞上神輸得太慘,走得時候連腰帶都被風淵上神給挑了去。

天魔亂象愈演愈烈,無數的生靈喪生于此處,血流成河,屍堆成山,紫色的閃電從平原上掠過,滋啦滋啦幾聲響後,只剩下一片灰燼,與滲進土壤裏的紅色,一場大雨沖刷過後,什麽痕跡也留不下。

無情海陷入一片混亂之中,封印上的裂縫越來越大,眼見着天魔就要沖出封印,楚桑以身殉道,以元神為祭,結成新的封印,然他的力量微薄,縱然魂飛魄散,也只能換得一兩日的安寧。

兩日過去,并無轉機出現,或許無情海中的衆生合該遭此一劫,于此處了了此身。

只是封印一旦破開,天魔現世,人間必定要遭逢大難,萬千無辜生靈都将成為天魔的腹中之物。

他回頭望了一眼千頃苦竹的盡頭,無情海四周邊界設有禁制,現在能看到的只有一團虛虛的影子,隐藏在重重雨幕之中,顏色都已經模糊了起來。

無情海中的許多人與妖都已有了入魔的傾向,想要再找出一兩個自願獻身的傻瓜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這封印不能破。

他仰起頭看着灰暗的天空,半晌後,笑了笑,想着他這一日也要與楚桑一樣,身隕于此處,從此消失于天地之間。

他能在楚桑身隕之前,為他停住一個夢。

又有誰能為他也停住一個夢呢?

他生于荒野墳茔,生性乖戾冷漠,這天下蒼生于他而言其實與腳下的一花一草一蟻并無任何區別。

但他不能不救。

因為,他那時候以為他的殿下,也在那蒼生萬民之中。

轉眼間他在無情海中已經待了将近百年,眼看着再過幾天他就能從這個鬼地方出去了,他前些日子還想着等他出去了,就去那人間找一找殿下的轉世,如今卻遭了這樣一樁禍事。

他終于明白,這世間種種,皆有定數。

求不得就是求不得,他處心積慮也終究是枉費心機,來來去去,兜兜轉轉,最後,他能夠抓到的還是這三個字。

他閉上眼,冰冷的雨絲落在他的臉龐上,恍然間想起多年以前,他站在燒焦的伽藍塔上的那一場大雨。

時間似乎重疊在了一起,原來這些年,什麽都不曾變過。

他将姬淮舟在進伽藍塔前交代屬下送給自己的那個小盒子握在手中,放在胸口上,耳邊雷聲轟隆,是百年之前?抑或百年之後?

眼睛已經睜不大開了,身體中的血液似乎也停止了流動,雷聲在這一霎那止住,萬籁俱寂,他的魂魄從肉身上脫離而出,輕盈盈的,即将消散于茫茫天地間。

他忽然很想知道,他的殿下,在離去前的那一刻,想的是什麽呢?

……

再睜開眼時,他尚在人間,魂魄與肉身都齊全,無情海的封印已經被風淵上神修複,幻海之霧也退回了天盡頭,一切都恢複了往常的模樣。

只是許多入魔的精怪與人,都被送去了九幽,無情海還是與從前不太一樣了。

他從地上爬起身,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最後低頭怔怔地望着自己空蕩蕩的手心,被他緊緊攥在手中的盒子連同裏面的眼睛,都已不在了。

那是姬淮舟留給他的最後一樣東西。

怎麽會不見了呢?明明就在這裏的啊。

明明……他剛剛還見到殿下了呢。

他發了瘋一般,赤手挖掘四周的土地,妄圖從裏面找到他遺失的寶貝,他的手掌很快被礫石樹枝割傷,鮮血汩汩而出,融進土壤裏面,他将方圓幾十裏的土地都找遍了。

真的找不到了。

他踉踉跄跄站起身,回頭看了一眼自己走過的路,兩行淚驀地從他眼中滑下,下一刻他跪在地上,淚水似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砸下,起初是無聲無息的,到後來他再也壓抑不住,突然間嚎啕大哭起來,像是個被搶了玩具的小孩子一樣,哭得聲嘶力竭,哭得驚天動地。

他哭得這樣凄慘,涕泗橫流,淚如泉湧。

他曾經以為這世間已經沒有什麽能讓他失去的了。

現在他終于什麽也留不住了。

頭頂上的那一根冠羽,就是在這個時候掉落下來的,如同冬日裏的初雪,悄然無聲的落下,消逝于這茫茫世間

彼時風淵上神正在雲上琢磨着自己歷劫時都做了什麽,聽見無情海中傳來的恸哭,腳下一個趔趄,差點跌下雲去,他喚出水鏡,水鏡中映出星如狼狽的模樣,他心裏想着這小妖怪嗓門還挺大,想來是得知被免了刑罰,樂極生悲,才有此嚎哭。

不過也僅此而已,他揮散眼前水鏡,轉頭便忘了此事。

最後,天界為了嘉獎星如的大仁大義大慈大悲以及大無畏精神,免了他的刑罰,招他到天界做神仙。

可他在無情海的刑期本就要到了頭,天下這麽大,他想要去看一看。

或許等過幾年,在一個春雷陣陣或者是冬雪霏霏的清晨,在某個都城的某一個街頭,一回首,他就能看到他的殿下了。

他雖不能認出他來,但知道他就在那裏。

這一生,便足夠了。

……

他從回憶中回過神兒來,仰頭天外天的璀璨星河,他那時候以為自己可以接受與殿下從此以後形同陌路,現在才發現,終究還是意氣難平。

或許殿下說的對,他太貪心了。

星如閉上眼睛,他今日太累了,估計要睡上長長的一覺。

半夢半醒間,星如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睜了睜眼,只隐約看到一白衣人正向自己徐徐走來,可那不是他的殿下,他嘟囔了兩聲,翻了個身便又沉沉睡去。

又過了一日,長秋宮內,琉璃宮燈破挑開漫漫長夜,曼陀羅花暗香浮動,夢樞斜坐在六方椅上,見風淵來了,開門見山道:“人界與無情海的封印都已修補完了,還剩下九幽境與魔界兩處,不出意外的話,兩百年內這兩處的封印都會破開,天魔……”夢樞停了下,幽幽說道,“我蔔了一卦,卦象,不是太好。”

風淵有些懶散地坐下,三兩根手指支撐着腦袋,青絲垂落,他沉吟道:“倒也算不上什麽大事。”

夢樞一噎,總覺得風淵這話像是在嘲諷自己,自從上回他把腰帶輸出去之後,自己這段時間卦算得确實差了那麽點,且這件事不用他來,風淵也該能推算出來,他嘆了一口氣,道:“明日我們摸牌九吧,換個位子坐,你坐司泉的對面。”

風淵挑眉,只看着他,不說話。

夢樞輕咳了一聲,繼續道:“當然,我不是在懷疑你與司泉作弊,只是我私覺着我與北這個方位有些相克,該挪一挪。”

風淵慢條斯理道:“倒不必如此麻煩,你若不想坐北邊,到時将牌桌轉一轉便是了,你喜歡哪個方位?”

夢樞:“……”

夢樞愈發覺得風淵與司泉背着自己搞小動作,不然的話他那天不至于輸得如此凄慘,一想到那日自己連腰帶都不剩下了,表情頓時哀切起來,再也待不下去。

他在離開時忽想起另一樁事來,重新坐下與風淵道:“對了,當年我為你們蔔了一卦,卦象說你情路艱難,緣分淺薄,如今你歷劫歸來,雖忘盡前塵,猶能找來習谷,可見你們之間的緣分不算太淺,就是以後你也多照看着些,別出了岔子,到時候有你後悔的。”

風淵聽後,神色淡淡,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夢樞見此,心道這緣分果然淺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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