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千桃園中,數十裏似錦繁花開滿枝桠,花冠連綿燦若朝霞,和風自南而來,桃花紛紛如雨墜入天河之中,清波蕩漾,河畔白石上生出點點莓苔。
微露提着鵝黃色小裙子溜溜達達來到園子裏,她是已經身隕皓池與青顏兩位上神的獨女,如今由四位上神撫養教導,她第一次在千桃園中見到星如的時候,星如化作原形團在樹下,她那時沒經思考脫口而出了一句禿毛雞,後來為此內疚了好久,不過她也一直奇怪為什麽他身上毛毛沒幾根,頭發卻有很多。
在千桃園中找了一圈都沒有找到人,微露疑惑地歪着頭,腦袋上有花瓣從她額前緩緩落下,她舉起小手,瞪着眼睛看着那花瓣落入她小小的掌心裏,随後她像是拿到渴求已久的寶貝,眯眼笑了起來,很是可愛。
此時幾位上神正在紫微宮長樂軒後面的小園子裏摸牌九,今日牌桌方向換了一換,夢樞上神由北邊換到了西邊,可風淵與司泉仍是坐在一起。
夢樞托着下巴,看着眼前這一手整整齊齊的好牌,又擡眼瞅着劍梧手中骨牌,眼中放出精光。
劍梧前些日子剛出關,他現今是天帝,身上公務繁多,不過近段時間無情海的封印已被風淵解決,天下還算太平,他稍有些空閑,外加夢樞求得懇切,便出來與他們湊了一局。
他與夢樞的目光相接,出牌的手一頓,換了張三筒丢出去,随口問道:“微露呢?”
夢樞略有惋惜,一邊摸牌一邊道:“她說她要去千桃園找那個小仙君玩。”
司泉聽聞此話,神思恍惚了一瞬,等到他回過神兒來的時候,已經把剛剛摸到的能湊對的東風給打了出去。
劍梧蹙眉道:“她今日的功課都做了麽?”
夢樞笑眯眯地将手中九筒打了出去,幸災樂禍道:“我猜還沒有”,又轉頭對風淵道,“對了,今日該風淵你給她上課了吧。”
三位上神同時将目光投向風淵,風淵氣定神閑地伸出手,在夢樞震驚又絕望的目光中,将他剛剛打出的九筒撈了回來,下一刻把眼前的骨牌嘩啦一聲推倒,慢騰騰道:“和了。”
夢樞:“……”
他站起身,拂去身上少許落花,抖了抖袖子,淡淡道:“我去千桃園找微露去了,你們繼續。”
他走時還不忘從其他兩位上神面前拿了幾顆白玉的珠子,夢樞沒有珠子,只剩下一小盒的般若果,風淵也一點沒客氣,抓了大半去。
風淵走後,夢樞拉着司泉的袖子哭哭啼啼起來:“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他要有大明杠,幺雞不能打出去,不知道他連九筒也不放過,我以為我差個三條,就能贏幾個珠子回來,現在連般若果也沒了……”
司泉被他嚎得頭疼,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安慰幾句也不見效,便問他:“那還來嗎?”
夢樞瞬間坐直,“來!”
千桃園西北角的小房子裏,微露趴在床邊,好奇地打量着床上熟睡中的青年,青年雙目微合,長而濃密的睫羽微微卷翹,他的臉上帶着一種的病态的蒼白,裸露在外的手臂上青色血管清晰可見。
她來時門扉大開,于是還很有禮貌地在外面叫了兩聲,沒人回應,這才走了進去,屋子陳設極為簡單,一床一桌一椅,床上有人,身上蓋着一襲雪白的袍子,明光從窗縫中漏了進來,橫在他的臉上。
她又喊了兩聲,床上的人依舊一動不動,猶豫片刻,微露擡步走上前去,她看到她要找的那位仙君蜷縮在這裏,像是一只離群索居的小獸。
微露就這麽趴在床邊看了他很久,在某一個剎那,忽然覺得眼前這只禿毛的鳥兒有些可憐,她小心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腦袋。
然還不等她付諸行動,身後傳出一陣跫然足音,她轉過頭去,風淵站在門口處,他的衣擺長長拖在身後,迤逦出一地雅致風光,日頭昏沉,落花遍地,遠處長徑漫漫似沒有盡頭。
他淡淡問道:“知道今天要上課嗎?”
微露一聽這話,立刻收回手,心虛地迅速從地上站起來,半晌,她咳了咳,略微實誠地回答了一句:“忘記了。”
風淵續道:“那你在這裏做什麽?”
微露雙手垂下乖乖站好,耷拉着着頭,一副要深刻反省的姿态,“我來找他。”
“找他做什麽?”
她抿着唇,偷偷望了星如一眼,答道:“想聽他講故事。”
風淵這才擡眼看了一眼床上的小妖怪,他與微露在這兒也有一會兒了,可這小妖怪沒有絲毫要醒來的跡象,他向微露悠悠問道:“他夢裏給你講?”
微露将腦袋深深垂下,為自己的愚蠢感到深深的羞愧。
如果忽略掉微露臉上欲哭無淚的表情,屋子裏勉強也算是一片平和景象,微露等了一會兒,也不見上神說話,小心擡起頭,觑見風淵正面無表情盯着床上的星如。
他目光透着微露看不懂的深沉,忒可怕,忒吓人,縱然微露敢向天借來七分膽色,也不敢在這位上神面前放肆,最多就是思量着等會兒上神要是發了脾氣,她要如何帶着這只禿毛的鳥兒亡命天涯。
她還是一個不到豆蔻年華的小小少女,與人私奔這件事對她來說稍稍刺激了些,卻也新鮮。
風淵的心思倒沒有微露想得那般複雜,只是心道這小妖怪委實怠惰了些,他曾在這園子中見過他幾次,次次都在睡覺,當初或許不該讓他看守這園子,該封他做個睡神才對。
他正要轉身離去,忽瞧見一顆小小的水珠從小妖怪的眼角滲出,在陽光下閃着細細微光,很快沉入另一邊黑暗之中。
風淵微怔,有些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譬如昨夜流星,日下朝露,總是出現得太早,消失得太快,來不及抓住,這位曾執掌天地的上神這麽多年來臉上第一次出現類似疑惑的神情來,少頃,他斂起多餘情緒,低下頭,對微露伸出手,道:“走吧。”
微露頗為遺憾地應了一聲:“好哦”,把小手放到風淵的掌心,心中發出不符合年紀的沉重嘆息,今日私奔是私奔不成的,小小少女還要回去上課,臨走時她依依不舍回頭看了眼石床上的星如,他仍在熟睡,好像永遠都不會醒來一樣。
微露沒來由地為他感到悲傷,想來是她這些日子聽了太多傷春悲秋的故事,故而對這世間的萬物都懷着一顆悲憫的心。
風淵牽着微露走出這間屋子,屋外金烏下射,玄色長袍華光凜然,他無聊地想着,微露喜歡那個小妖怪什麽,他知道這個小妖怪的人形長得尚可,然而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值得稱道的地方。
他懶惰、酗酒、奸猾,且心懷不軌。
風淵依稀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他時是在無情海上的那一面水鏡當中,他撲在地上,衣衫褴褛,滿身泥濘,不知為了何事突然放聲大哭,聲音凄慘,哀痛欲絕。
再見他時,便是在天界,在千桃園外面,微露指着樹下,跟他說那兒有只禿毛雞。
但那時候,他未能認出他來。
或許,今日他該教一教微露如何識妖,如何斷人。
千桃園中和風徐徐,吹落枝頭三分武陵色,亂紅如雨。
屋內,星如猛然間眉心蹙起,兩手擡起在半空中虛抓了一把,随後握成拳,手背上青筋凸起,身體展開又重新縮成一團,冷汗涔涔而下,轉眼間衣衫淩亂不成體統,衣帶松垮挂在腰上,前襟敞開,露出半邊瘦削鎖骨,上面泛起潋滟水光,他臉上表情愈加猙獰,是極為痛苦的模樣。
雪白皓齒将嘴唇咬得幾乎沒了血色,緊閉的雙眼于此時睜開,他仿佛是感應到了什麽,偏頭看着門外那一道身影踏過浮光牽着另一個小小的孩子,與他越來越遠。
他張了張唇,想要叫住他,想要像過去很多年前一樣,叫住他,抱着他,讓他哄一哄自己,他真的太疼了。
“殿下……”
喉嚨裏像是含着尖利刀片,他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我的殿下啊……
若此時風淵能回頭,看他一眼,只看他一眼,便能看到,從那小妖怪的眼睛裏、耳朵裏、嘴角處,一縷一縷鮮紅的血正蜿蜒而下,不一會兒,将床下石板染出一片血紅,像是被烈火灼燙過的茫茫上鹿丘。
與多年前倒在伽藍塔下絕望的白衣青年,都是一般模樣。
風淵從來沒有看到。
星如寂然合上雙眼,口中鮮血越吐越多,很快在石板凹陷處積出一窪小小的血池,血池溢滿,沿着石板紋路滴答滴答落到地上,彙成一方紅鑒,上面映出百年前那位清和太子的清瘦身影,倏忽不見。
婆娑鈴音穿過九重天闕,浮雲長日幻化萬千紅塵景象,籠罩着這十裏桃林,一曲華胥,彈指百年,是夢非夢,是劫非劫。
不知過了多久,星如從夢中醒來,他睜開眼,迷糊了一陣兒,才注意到有白衣的上神站在不遠處,月光透過紗窗傾瀉進來,窗外樹影搖動,花木扶疏。
司泉上神瞧他醒了,緩緩走來,他低聲道:“你那日不該讓我走的。”
星如聽出這位上神語氣中稍帶着的埋怨,他拉開嘴角對司泉笑了一笑,雙手撐住身上的石床想要坐下來,結果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只能軟軟地躺回床上。
星如委實沒有想到,他這場夢會做得如此艱難。
他這一覺雖能讓他見到他的殿下,卻要他再承受一番千刀萬剮的刑罰,原先這也不妨事的,反正那些痛他都習慣了,卻不知他的神魂在無情海出現天魔亂象時,受了損傷,這一番刺激之下,直接傷及了根本。
之前是他僥幸,總能撐過最後一夢,這一回他沒有那麽好的運氣,若不是司泉回的及時,怕是要丢了小半條命去。
司泉站在床邊,伸出手憐惜地摸了摸他的頭發,“以後別這樣了。”
“我想見一見他,”星如聲音喑啞,氣息微弱,良久,他低聲說了一句,“我想他了。”
他的聲音極輕,仿佛一陣風來就會飄散,此時窗外萬籁俱寂,月色皎潔,天河之水自太玄池中攜流光逶迤而出,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不是已經找到他了嗎?”司泉問。
星如垂眸,他曾醒過來一次,見到他一面,如今想來倒是寧願時候什麽也沒有看到,永遠陷在夢中。
司泉望着他,動了動唇,不知想到什麽,最後長嘆一聲,竟是放棄了再勸他,只問道:“昨夜做了什麽樣的夢?”
做了什麽樣的夢?
星如回憶起夢中,嘴角不由自主上揚起來,兩只眼睛笑得像月牙一樣,彎彎的,裏面盛滿星河。
可他笑着笑着,眼淚就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