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回程的一路上,袁小姐和海二少仿佛産生了莫大的默契似的,雖然端端正正坐在位置上,嘴角的笑卻一直難消。其中一人忍不住發出嗤笑,另一個人便也被傳染得抖動起肩膀來。

說不辛苦是假的,海二少憋得臉頰通紅,也不敢看身旁的莊大少了,只要見那張嚴肅的側臉,就抑制不住地幻想小一號的莊大少在泥潭裏撲騰的樣子。

莊大少見海二少的模樣,被拂了面子的不愉快消失了大半,只覺得有些無奈,但臉上卻又要裝作冷酷的樣子,這一輛汽車裏,或許只有司機是坦率的,其他三人,憋的憋,裝的裝,氣氛裏藏着一種暗自的快樂。

袁小姐與海二少的友誼通過抖露莊大少的糗事而迅速升溫。前幾日海二少只是往莊公館裏跑,放風筝回來後,袁夏梨一得空竟也開始到海公館走動,完全沒有什麽矜持的樣子。早晨吃過早餐便到海公館報道,不像做客,倒是像在海公館裏找了份工,每日按時上下班,規律得不得了。若是早上餐桌有好吃的西式點心,這丫頭還要給人家打包一份,可謂相當貼心了。

莊大少心中的警鈴大作,不知從何處生出強烈的焦躁來。每天早晨袁小姐出門時,都下意識地想叫住她,讓她別去,一個姑娘家,未婚,成天往別人府上跑,算什麽樣子。可每次話到了嘴邊,總是說不出口,他也是留過洋的人,婚姻自由戀愛自由被新青年們如同口頭禪般挂在嘴邊,他若是能說出這樣的話,那麽洋墨水算是白喝。海二少未娶,芝荷未嫁,兩人如能成一段姻緣,也是好事一樁,莊大少沒有立場發言,如此被動使他極為憋屈,卻不知為何,于是想出了一個笨方法——占用袁夏梨的時間。

莊大少宛如跟海二少打上了擂臺,暗中與他較上了勁。只要一得空,便帶着袁夏梨出門,山山水水看個遍,風光看厭煩了,就整天走街串巷地去找美食,幾日下來,袁夏梨快成了半個十裏鎮人,哪裏有好玩的哪裏有好吃的她都門兒清,整個十裏鎮,連同周邊的小鎮,除了風月場所,算是全部走過了。

即便如此,袁小姐還是能抽出時間往海公館跑。兩頭奔波,兩邊都不得罪,忙得袁小姐是腳不沾地,雖然這段時間吃的全是美味,卻還是瘦了二兩,莊大少看在眼裏,愁在心裏,無奈極了。事情關己時會将人變得愚鈍,莊大少目前只能想出這樣的笨法子,至于再強硬些,管住袁小姐的腿,他可真是做不到。

海二少不會沒有感覺,袁夏荷近日來海公館的時間變少了,臉上也總帶着疲倦。海二少明白,那是莊大少在與他“搶人”了,心裏也覺得不适:你就這樣心疼你的表妹,不讓她與我來往嗎?

思來想去,海二少幾乎是确定了,莊大少對袁小姐定是有占有欲,他對袁小姐肯定有意思。那可不行!海二少心裏大喊,現在可是新時代了,戀愛自由婚姻自由,袁小姐一個進步女性,何苦要蹚舊世界“親上加親”的渾水,虧你莊大少還是留過洋的,洋墨水都喝到肚子裏去了!于是氣不打一處來,決心要給莊大少一點顏色看看。

海二少怕疼,給點顏色自然不是拳腳相加,況且莊大少比他高大,怒火中燒時揍人指不定比海大少揍人還疼。不能攻擊身體,只能攻擊心靈了,你想與袁小姐獨處培養感情,我偏不讓,從此以後,你們去哪我去哪,讓你們一時獨處時間都沒有,憋屈死你莊大少!

說到做到,第二天莊大少與袁夏梨準備乘車出門時,海二少已經打扮妥當笑嘻嘻地站在莊公館門口等着了。接下來的每一場“約會”,海二少都沒有缺席,且有意忽略了莊大少的眼神,厚臉皮得很,袁小姐要吃冰激淩,那他也要,袁小姐要和咖啡,那他也要,袁小姐要吃蛋糕,那他要三塊,莊大少給袁小姐夾一筷子的菜,他也把碗伸過來:我要吃那個丸子。

幾日下來,莊大少終于切身感受到了被人用異樣的眼光盯着是怎樣的感覺。這場三人行,除了袁小姐雲裏霧裏,還能傻乎乎地樂呵,剩餘的兩人,胸口憋着一口氣,眼看着就要結成一塊大石頭,堵住血脈了。

莊大少決意要找海二少談談。

那天下午,袁小姐出門取訂做的洋裝,三人迎來了難得的清閑。

海二少愛熱鬧,但坐在海公館裏聽三姨太與玲佳小姐說話那是假熱鬧,聽不出什麽趣味來。于是帶着阿猛準備出去轉轉。

剛出門,就遇到了等候多時的莊大少。

兩人這段時間暗中較勁,說到底是頂幼稚的行為,是為了滿足一種毫無意義的好鬥,只為将胸口的不适撫平,但沒想到,不僅沒有平緩,反而越來越氣郁,任誰都能聞見空氣中充滿着争風吃醋的味道,只是他們不承認,裝作毫無感覺而已。

難得這次見面不是在“戰場”,冷靜下來以後,一時不知如何開口,莫名的拘謹壓着嘴角,連對視都顯得尴尬,兩人一狗,在午後的巷子裏沉默不語。阿猛也好像能懂得人的情緒似的,剛出門還興奮無比,快快活活向前沖,此刻卻坐得端端正正,大氣也不敢吭。

莊大少還在組織語言,嘴卻比腦子快一步,出口的話極不好聽,帶有極為不滿的情緒。

“你就這麽喜歡芝荷?”

海二少本來也決定好好聊聊,兩個大男人,整天像孩子似的,鬥來鬥去,別人看笑話不算,自己也覺得可笑得緊。心裏還在琢磨怎麽措辭顯得有禮數些,莊大少這一句話沖過來,使他頓時火氣上漲,也昏了頭。

“是又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莊大少這是什麽意思?”

“她日日往你府上跑,還能有什麽意思?你以為多聊幾句,多與她相處些時光,就能同你戀愛?”

“……”

海二少不由自主地笑了兩聲,失落如同一桶冰水,将他渾身上下澆透,他覺得有些站不住腳,從心底升騰起來的自卑将他雙肩與頭顱重重地往下壓,向下拽。他低下了頭,使莊大少看不清他的表情。

莊大少的語氣海二少最為熟悉,怎可能不熟悉,一路長大,聽得最多的就是這樣的話。不過是第一次從莊大少嘴裏說出來,使他愣了神,他本以為莊大少是與他真心相待的,不曾想竟也與旁人無異,也是看不起他。

——你以為你拿幾個小魚蝦分給我們,就能與我們做朋友?

——你以為你花了錢挑選禮物,就有姑娘會真心待你?

——你以為你說改了,我們就能相信你?

——你以為你裝得謙和有禮,我們就能看得上你?

聽過無數次這樣的話,也聽出了沒說出口的諷刺與不屑:就你,你也配?

海二少心裏苦痛極了,卻又做不到破口大罵。惡毒的、粗鄙的反駁已然湧到嘴邊,又被他硬生生吞下,罷了,畢竟莊大少是這些人裏,對他最好的一個了。

見對面的人不發一語,備受打擊,莊大少的心裏也十分不好受。是他口不擇言了,可海二少那句“是又怎麽樣”猶如一把極鋒利的武器,使他下意識地想撥開那樣的煩躁與痛苦,沒想到脫口而出了一句更傷人的話,他鮮少感到不知所措,今日站在這巷中,千言萬語堆積起來,不知怎麽說,也不知用何種方式說,更沒想過,用什麽立場與什麽身份說。

“我沒想過,也不會再想。袁小姐近幾日是與玲佳小姐成為朋友,才頻繁往我家跑,莊大少誤會了。”

莊大少此刻寧願他怒氣沖沖地回嘴,不然揍他一拳也可,難聽的話他也受着,絕不反駁。可向來飛揚跋扈的海二少卻文明得不得了,只冷靜解釋一句便牽着狗走了,頭也不回,極灑脫,或許是故作灑脫。

心中有一塊石頭落下了,還沒來得及品嘗舒一口氣的輕松感覺,又有無數的愧疚密密麻麻似螞蟻,爬上他的心頭。這樣的痛苦消失,另種痛苦便襲來,交替着使他的心靈一刻不得閑。

莊大少只能看見海二少的背影了,而後漸漸消失在巷口拐角,走得挺慢,有些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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