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海二少年輕力壯,身體恢複得快,離上次摔折骨頭算算已有半月時間,如今完全感受不到疼,便覺出不方便來。
石膏宛如一個厚重的繭,将一段胳膊捂得嚴實。海二少今日無所事事,總是不自覺發呆,盯着石膏的時間長了,腦海裏免不了要浮現起那日在萬綿城發生的種種事情:晨間清冽的風、道路張揚的塵土、閃閃發亮的電車、瞧不起他怕疼的兇大夫、還有熱氣騰騰的八寶鴨。這樣的場景雖記不完全,每一個閃光點卻沒有被忽略,尤其是不管想到哪裏,都不會缺席的莊大少帶笑的臉,使得海二少心煩氣悶,重重地嘆起氣來。
——他現在仍惱莊大少,惱到在家躲了好幾天,硬是将來海公館拜訪的莊大少擋在門外。
皮肉易痊愈,心卻很難。
三姨太隐約知道這兩人也許是有了矛盾,見自家老二悶悶不樂地回到家之後又似老母雞孵蛋似的在家窩了起來,只覺得是意料中的意外。意料中是因為,這段時間,海二少時常失神恍惚,呆在房裏也不知在思考什麽頂愁人的難題。裝滿心事的海二少可比以前沒心沒肺的樣子顯得成熟不少,三姨太琢磨着,發愁也許是二少終于長大的标志,也就随他去了。而意外則是發覺,原來這次是與莊大少鬧了別扭,莊大少這兩天到海公館,都被老二派人攔住了,擺明了是不願意見的意思。想莊大少一派紳士風度,甚少和別人起過争執,老二也不是什麽無藥可救的蠢人,怎麽會把關系鬧得如此僵硬?
三姨太自認見過人生沉浮世間百态,世界上多數争端順着藤蔓一路揪到根,到底了也是為一個“利”字,莊大少留洋回來又如何,一樣逃不過這定律。于是很快想明白了,站起身就往海二少房裏走去。
“老二,你欠莊大少的錢快些還給人家,因為這身外之物兩人鬧成這樣,你不覺得丢人我還覺得寒碜呢。”
海二少本來還在神游,一聽這話腦袋更糊塗了。
“我什麽時候欠他錢啦?”
三姨太靠着門邊失笑,小兔崽子還嘴硬,你三娘我可是什麽都看透了。
“那你說說,怎麽不見他呢?人家可是接連着來找你三天了,你要是再這麽胡鬧下去,又要有人講閑話,說我們海家不曉得禮數。”
“……”
海二少氣結,我不懂禮數?不懂禮數的明明是那位紳士莊大少,哪有人把朋友踩在腳下看在眼底的,哪有人說話尖酸刻薄在朋友傷口上撒鹽的?就他這樣,小姚妹妹還一往情深,喔,說起小姚妹妹,他還因為這個與我吵了一架呢,這個什麽所謂的桃花孽障,可真是煩人!
海二少不理三姨太,兀自坐在椅子上生悶氣。三姨太不過是提了個名字,但這人的好多事情控制不了地在腦袋裏翻轉起來,有時對他挺好,有時又那樣可惡,海二少恨不能從來都不認識這位莊大少,交集越少越好。兩人自從李姐兒那件事以來,一路發生的事,好的壞的,都将他們的交情綁得越來越深,海二少既無法放肆地同以前一樣玩樂,又難以暢快淋漓地說莊大少的壞話,每次怒火中燒總又記起他的好,委實憋屈。
三姨太仍覺得海二少是為一筆銀子發愁,看着他皺得苦巴巴的俊臉,覺得可愛又好笑,于是開口道:“好啦,都說我們家是暴發戶,老盯着那點錢看做什麽,莊大少是個真心值得交的朋友,你若現在沒錢,讓你爹給就是了。十裏鎮兩家大戶的少爺,偏偏因為幾個錢鬧得決裂了,你覺得沒什麽,你爹可丢不起這個人。你說要別的海家倒要考慮考慮有沒有,要錢有的是,別犟了,快些把錢還給人家。”
海二少有苦難言:“都說我沒有欠他錢了。”
三姨太:“嗨呀你這孩子,怎麽油鹽不進呢!你不會是帶着莊大少去賭了吧?輸了多少錢啊?”
海二少木着臉從椅子上起身,然後往床上一撲,臉埋進被子裏傳出悶悶的聲音,聽着好可憐。
“嗚嗚嗚你們怎麽都看不起我啊,我都改啦!早不賭啦!”
“好好好改了改了,你留神着你那手!”
三姨太應着,見二少是真的傷着心了,也就不再多言,轉身走了。到廚房給他煲湯,煲一劑安神補腦的大補湯。
第二日海二少去了趟萬綿城。手好了也就不用再忍受這礙事的石膏了,他要再去見一次兇大夫,讓自己的手重獲自由。昨夜在飯桌上跟爹和哥哥報備了件事,大家都沒什麽意見,海老爺順口問了句:是與莊大少同去麽?
海二少一愣,也不說別的:“不是,我自己去。”
海大少對這不省心的弟弟道:“也好,不必事事勞煩別人。”
海二少往嘴裏扒了兩口飯,沉默着點點頭。三姨太給海二少遞來一碗湯,順便遞來一個憂心忡忡的眼神。
兇大夫見眼前的小公子有些病恹恹的,對于他口中的“已經好透”持相當懷疑的态度,語重心長地說:“你可不要圖一時松快跟我說謊,傷要好好養的,你現在覺得礙事想拆了,以後沒養好,有得你疼的時候,到時候可不能打止痛針了。”
海二少堅持道:“真不疼啦,你拆吧。”
兇大夫又問道:“你哥呢,他今天怎麽不陪你來?”
海二少胡謅道:“今天結婚,忙着娶新媳婦呢。”
兇大夫:……不過短短半個月,這兩兄弟或許是鬧得決裂了。
于是清清嗓子:“咳咳,傷筋動骨一百天啊,你回家還是要好好注意。”
海二少不懂就問:“大夫,西醫也有‘傷筋動骨一百天’的說法啊?”
……
今日兇大夫下手真是很重。粗魯得很。
海二少怕又被兇大夫瞧不起,不管怎麽折騰他這塊大石膏也沒吭聲。
事實上确實是不痛的。可他想起了那日莊大少匆匆忙忙将他送往醫院的樣子,緊張得讓醫生護士以為他得了什麽重病馬上就要命不久矣;又想起聽不得兇大夫瞧不上自己,硬是堅持着給他開了間病房,給了他止疼藥;還有那份八寶鴨,他吃飯挑得很,要這個不要那個,瑣瑣碎碎的要求都沒讓莊大少翻臉,還是好脾氣的把他一口口喂飽——莊大少是真的對他好,哪怕是後來如此冷言相對,兩人關系陷入尴尬境地,他也是真正對自己好過。
海二少不知為何,從小到大,守住一份友情都如此困難。
不知哪件事戳中了海二少的內心,痛得他一哆嗦,眼淚一顆接一顆地掉下來。
“你輕點,輕點,太疼了。”
兇大夫擡頭看向海二少,被吓了一跳,随即臉色陰沉,大罵道:
“我說沒好就不能拆,你是不是騙我啦?”
海二少哭得滿臉眼淚,眼眶鼻子通紅,可憐得不得了,很有摔傷當天哭得氣勢磅礴的樣子。邊哭還不忘回嘴:“我沒有!真的好了嗚嗚嗚。”
兇大夫道:“那你哭什麽!”
沒人給海二少擦眼淚,很快的,溫熱的鹹鹹的小水珠就劃過臉頰,三兩顆在下颌彙聚,成為較重的淚,又跌到長衫上,暈成一塊小水漬。
海二少老實道:“我嗚嗚嗚,我想我哥。”
兇大夫手上的動作放輕了,語氣也柔和了不少,道:“兄弟哪有隔夜的仇,一會兒把手弄好了趕快回去和好去。”
海二少又道:“嗚嗚嗚他不是我哥。”
兇大夫:“嗨你這個破孩子有完沒完啦?!”
海二少止住哭,手上的負擔也卸掉了。包着石膏的地方比其他的皮膚白了一截,色差太過明顯,好像三姨太過年做的兩色紅糖年糕,兩段紅糖年糕中間夾着一層雪白,看上去香香軟軟,十分美味。海二少卻不滿意,小聲抱怨道:“不好看。”
兇大夫一個眼神遞過去,被瞪了一眼的海二少老實了,也不敢再有什麽話,乖乖向兇大夫道謝,轉身告辭。
兇大夫還不忘在身後囑咐道:“回去記得跟你哥哥和好啊。”
海二少轉身,笑着點點頭。
哭過一場,雖然場所有些不對,但心情覺得輕快了許多。出了醫院的海二少沒有急着回家,先是去德興食府吃了一頓,這次沒有點八寶鴨,或許是第一次是在病床上吃的緣故,海二少覺得這道菜莫名其妙有股藥味兒。于是繞開這道招牌菜點了其他幾道菜,吃得肚子圓滾滾,才起身付賬,又走去三姨太念叨了好久的胭脂鋪,給她和四姨太以及玲佳小姐一人買了一盒胭脂。
經過百貨公司時,櫥窗裏的一套西服吸引了海二少的眼光。鬼迷心竅地進了店,從售貨小姐手中接過衣服,試了試,站在穿衣鏡前,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莊大少。穿上這樣的西服,看起來有點像是與他同一個世界的人了。
鏡子裏的他,西裝筆挺,将原本就俊俏的臉襯得更加精神帥氣。海二少覺得有些束縛,又從未好好看過自己将腰板挺得直直,如此有精氣神的樣子。鏡子中的少年,仿佛出身于與莊大少他們的家庭相同的環境,從小受過良好教育,從小被人看得起,是一個真真正正的新派少爺,至于他身上的那些暴發戶氣質,則在那一刻消失得一幹二淨,再也找不到了似的。
禁不住售貨小姐不斷地誇獎,海二少買下了人生中第一套西服。
手上輕松了,肚子也飽了,海二少提起幾盒禮品回了家。
到家已經是黃昏。
對門莊公館挂起彩燈和燈籠,人來人往,不時有穿着入時的男人女人們踏入府中,好不熱鬧。锃亮的名牌轎車停靠成一排,将原本就不寬的小巷子弄得好擁擠。
三姨太為海二少留了飯,高高興興接過海二少帶回來的禮物,嘴上也連連誇獎“我們二少真懂事,真招人疼”。
見海二少魂不守舍地老是朝門外看,便打趣道:“讓你不理人家莊大少吧,你看,現在想過去看個熱鬧,連個朋友的身份都沒有。”
海二少問道:“莊公館這是幹什麽?”
三姨太道:“你看看這人來人往的,莊公館又打扮得氣派,除了喜事還能有什麽別的事。”
海二少只感覺有一只手忽然伸出,緊緊抓住他的五髒六腑。
“喜事……是什麽?”
三姨太笑着拍了拍他:“你這腦袋怎麽一天比一天木,那自然是訂婚啦。”
又見海二少愣住的表情,好心為他補充道:“莊大少和袁小姐嘛,親上加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