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海二少只覺得那雙手狠狠地拽住他的氣管,使他呼吸困難。

腦中一片空白,這一天的快樂在三姨太那句話講完之後也就立刻消失殆盡。背後滲出一層微微的汗,帶走了四肢的部分溫度,現在的海二少渾身發冷,胸口有些什麽兇猛的怪獸就要破欄而出。

靜寂過後的一瞬間,吵雜猶如浪潮般襲來,将他的理智卷走,冷靜也卷走。腦海中有很多人在說着很多話,兩個或幾個聲音夾雜着,讓他分辨不清那些話的具體意思,隐約中捕捉到幾個字眼,全是在極力否定的意思,好個親上加親,今日在兇大夫那胡謅的一句嘴,竟成了真。海二少頭痛欲裂,食欲全無。

片刻後,他放下碗,站起身來往房間裏走去。

留下三姨太在飯桌旁莫名其妙:“怎麽啦這是?飯又不吃了?三娘煲的湯不好喝嗎?”

起初海二少只嘗出了一大片的苦澀,迅速占領他的味覺,那苦味堅固而頑強,好像一大碗剛剛被滾水淋濕的茶。他分不清這樣強烈的失望來源于哪裏,有什麽東西被搶走了似的,胸口一處地方空蕩蕩,恍然若失。之前猜測的這兄妹恩愛不打一聲招呼就這麽成了真,雖符合他的胡編亂造,卻又使他感到相當意外。幾番煩惱交織,海二少不知為何,腦子裏閃出了“背叛”二字。

究竟是誰背叛誰,海二少已經沒有時間去思考。緊緊抓住這兩字,心煩氣悶恍若尋到了一個合理出口,自怨自艾迅速變成了憤怒,竄動的火星子投入一灣将要沸騰的心池,頓時迅速蔓延,燒得海二少理智盡失,餘光裏瞅見了今日剛在百貨公司提回來的西服。

他不大會穿,拿出衣服比比劃劃,實在是有些拘謹,可偏偏內心升騰起來的急躁催動他快些換好衣服,也就邊回憶起售貨小姐今日講的方式邊将衣服穿上。他長得好看,穿得也還算規整,将領結帶上,頭發用發油梳得發亮,踩上皮鞋就出了門。

三姨太第一次見這樣的海二少,愣了兩秒,硬是沒反應過來。眼前這位少爺身段筆挺,斯文精神,英俊程度幾乎配得上書中的羅公子,三姨太內心激動極了,又生出一些自豪與安慰,園丁之于鮮花便可等同于三姨太之于海二少,正想好好誇獎一番,卻發現海二少渾身上下都好,就是臉上的表情與親切可一點都挨不上邊。

還不等三姨太開口誇贊,海二少已經站在她面前。

“三娘,我這樣,好看不好看?”

三姨太的眼裏笑出了花:“好看好看,我們二少是‘海密歐’了。”

海二少感覺雙腿有了力氣,朝三姨太點點頭,頭也不回的踏出了海公館。把三姨太後半句話也抛在了腦後。

——“穿得這樣好,眼睛怎麽殺氣騰騰的,像要去打戰似的。”

三姨太到底也沒冤枉海二少。

海公館與莊公館在對門,走路不過是幾步,可海二少腳下帶風,越走越快,活像是要找人理論般的沖動。

門房一眼沒認出來這是海二少,見他面色很是兇惡,怕他在今日鬧事,一時間緊張了起來,匆忙攔住他問他要請柬。

海二少扭頭看了他一眼。莫名被眼神剜了一刀的門房終于認出這原來是對面海公館的二少爺,把他吓得不輕。只因這人從來都是笑呵呵的,對下人也慣來沒有高高在上的意思,突然變了臉,嚴峻的神色實在讓人不好靠近,一時走神,便随他進去了,什麽請柬不請柬的,連影子都沒看着。

莊公館上上下下被裝扮一新,音樂在空氣中流動,卻不再是留聲機裏傳出來的——莊公館特意請了一支西洋樂隊,為這場舞會增添氣氛。女士們耳下與手腕散發着不同類型的香水味道,秀發精心打理過,規規整整的波浪卷發配上細長高挑的彎眉,放在平時,定要使海二少欣賞上半天。

屋頂挂着一盞盞西式吊燈,串串水晶在燈光的照耀下晃得人眼前迷蒙,有好些人端着酒杯聊天,卻也不将這場地染得吵鬧。氣氛尚好,莫名生出一股旖旎之韻味,海二少心裏于是更發堵,環顧四周全是不認識的生面孔,心裏又藏着一堆事,海二少站在人群中,雖然外貌能融入這環境中,心卻覺得十分迷茫。

還想四處找找時,樂隊奏響了下一首歌。

人們放下手中的酒杯,女士笑盈盈地接受了男士的邀約,走入舞池,随着薩克斯悠揚的曲調擺動起來。

海二少不知所措,周圍的人幾乎都有了舞伴,他站在人群中便越來越顯眼。到底沒見過這樣的場面,海二少的心裏發虛,不知如何應對,一步步往後退,聽見身後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安娜女士,不知能否請你跳一支舞。”

莊大少伸出手,向眼前的女士點頭致意,視線還沒擡上來,便被另一只手狠狠地握住手腕,将他拽到了花園中。

天色早已全暗下來,明亮燈光下的海二少那麽英俊,眼睛裏盛滿了憂傷與憤怒,正想問他怎麽了,又瞧見他穿着一身筆挺的西服,剪裁得當的設計與高檔的設計顯得海二少的身型猶如一棵昂揚向上的年輕樹木,好看得讓莊大少心頭一緊。

海二少鬼迷心竅,心髒被火少得荒蕪,火燎燎地發疼,看着幾天未見的莊大少,只覺得委屈之情更盛,找不到任何方式緩解。于是不等腦子多想,兩手捂住莊大少的臉頰,閉眼親了上去。

海二少只覺得那股折磨他的躁動瞬間平複了。嘴唇傳來一絲微涼的觸感,理智在這一瞬間回籠,明明主動親吻的人是他,這會兒卻猶如被莊大少強吻般呆傻在原地,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四處一片寂靜,西洋樂隊的旖旎樂曲聲早就不知飛向了那片雲霄,海二少不敢睜眼,緊緊抱住了身前的人。

莊大少并非從頭呆楞到尾,感受到海二少的慌張,擡起手輕輕地撫上了他的後腦勺,又在頸窩處停下,指尖摩挲着,讓他不再害怕。另一只手則摟住海二少的腰,他比海二少要高一些,低頭回應他的時候早已掌握了親吻的主動權,趁海二少意亂情迷時,将舌頭深入對方的口中,有些重地吮吸着海二少的下嘴唇。不一會兒海二少就站不住了,向後退了些許,想要離開,莊大少則不給他這個機會,雙手收得更緊,鼻尖偶爾相觸,兩人的氣息交織在一起,染紅了海二少的耳朵。

停下來的時候,樂隊早已奏完了那曲,夜色深了,旋律越來越緩慢,情緒也更為朦胧,像是醞釀過的煙霧,升騰揮發的酒。

海二少的嘴裏還留有莊大少的味道,帶着薄荷的清涼,還有幾味他說不出來的香。他拉着莊大少的袖子不肯放手。

“你不要與芝荷姐訂婚,好不好?”

莊大少還沉浸在剛剛的親昵中,冷靜尚未完全回籠,聽眼前人這樣一說,心裏雖然差異,卻沒有立刻解釋,反倒是壞心眼地沒有立刻答他。

海二少見莊大少一副沉默的樣子,便又道:“我不想你結婚。”

莊大少好聽的聲音傳來:“為何,你是不想我結婚,還是不想芝荷結婚?”

這不都一樣嗎,海二少剛想回嘴,卻真的從話裏覺出了不同的意思。還在考慮如何回他,美人道士的那番話忽然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是了,所有一切都迎刃而解了,莊大少這朵桃花孽障果真是命中注定,難以逃脫,原來這段時間的胸煩氣悶都與這事有關系,有了要“消解孽障”的決心,海二少的一切行為就都找到了站得住腳的理由,心裏不再有迷惑,瞬間變得大方起來。

“我不喜歡芝荷姐,我喜歡你。”

莊大少只覺得天底下所有甜蜜的事情全都鑽到了自己的心底,将海二少攬過來抱住,心軟成一片,不知如何疼他是好,低聲問道:“這段時間總要跟着我們出門,是想打擾我們?”

海二少心裏道,你說是就是吧。

于是乖巧點頭。

莊大少又道:“與我生氣是因為吃醋麽?”

海二少便也随他如何想,也點點頭。

莊大少大為感動,低頭親吻了一下他的頭發。

兩人在花園裏站了老半天,平日皮實地很的海二少如今在莊大少眼裏已經是個不得了的寶貝。見他獨自去把石膏拆了,有些氣悶,責怪海二少不讓他陪着一起去。海二少只敢用眼睛瞪着他,心裏卻在叫冤:你還好意思怪我!要不是你找架吵,我費得着一個人孤苦伶仃去醫院,還被兇大夫一整數落嗎!

只是嘴上還沒來得及反駁,又聽莊大少道:“是我的錯。”,臉頰被莊大少親了一下,表示歉意。

海二少臉上好紅,這人怎麽變得如此肉麻,于是不敢再說話了,安靜地被他帶到座位旁,乖乖坐下,一口一口吃着莊大少遞來的蛋糕。

莊大少有事,說了聲等我一下便轉身離開。海二少坐在椅子上,今日的膽大行徑成了個跑馬燈,在他的腦海中從頭到尾細細重溫了一遍,把海二少羞得滿臉通紅,差點想起身回府,回到他的海公館再也不見這個姓莊的人。海二少給這短短一小時的光景配上了四個極符合的大字——驚世駭俗,這樣出格的事情,得是中了什麽邪門歪道的法術才做得出來,想了又想,還是把美人道士的“桃花孽障”按上來最為合适。若是把這些事當作化解消災的一部分,那麽便沒什麽大不了了,海二少只能用這樣蹩腳的理由來安慰自己,絕不承認那一刻,他是徹頭徹尾動了真心。

周圍交談的人忽然安靜了,海二少擡頭向前看,只見前方搭了個臺子,還架着話筒,周圍挂滿花與彩帶,顯得好熱鬧。莊大少在樂隊停止演奏之後走上了臺,站在話筒前道:“感謝各位來參加我的生日宴會。”

海二少差點被入口的紅茶嗆住,眼前的莊大少還在說些什麽客套話,可他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耳邊只剩一句話在回響。

海二少絕望地扭頭看向旁邊桌的女士,那位密斯被海二少臉上懊悔不已的神情吓了一跳。

“先生這是怎麽了?”

“這位美麗的密斯,今日不是莊大少與原小姐的訂婚宴嗎?”

密斯捂着嘴笑了,細鑽耳墜子搖晃,讓海二少覺得暈乎乎。

“現在是新時代了,哪裏還有‘親上加親’的事,先生可是在說笑呀。”

海二少欲哭無淚,這哪是在說笑,這分明就是老天爺與他開了一個大玩笑!

一秒鐘也坐不住了,海二少站起身來就想跑。誰知還沒往前走幾步,就被下臺的莊大少抓住了手。

“想去哪?”

海二少勉強扯起一抹笑。

“我要回家。”

莊大少卻不給他這個機會,微微低頭親了他一下,就帶着他往外走。

海二少吓得不輕,這兒又不是在花園,被人看見了可沒法解釋!于是不開心地邊走邊念叨:“你幹什麽呀,大家都能看見呢,被看見了怎麽辦啊!”

莊大少則笑了,心情自從海二少開口說喜歡以後就一路往上爬,似乎看不見高興的頂峰,他很久沒有這樣快樂過,只覺得每看海二少一秒,就能累積新的快活。

“我們小少爺害羞了?”

海二少:……

他還是別說話為好。

海二少坐在小汽車的副駕駛座上,才回過神來,扭頭看向專心開車的莊大少。

“我們這是要去哪?”

莊大少也不回他,只讓他先睡一會兒,醒來就到。海二少心無戒備,看了看側臉在路燈與黑暗沉浮的莊大少,慢慢覺得真累了,沒多久就睡了過去。

也許是因為太累的緣故,一路上睡得很沉,一個夢也沒有做,卻又是這段時間來睡得最安穩的一個覺。

莊大少帶他來的是一個照相館,大半夜的,自然門關緊閉,燈火盡熄。可莊大少卻不知用什麽方法,使得掌櫃的邊打哈欠邊招呼他們進來。

兩人坐在照相機前,西裝筆挺的,看起來英俊帥氣。

莊大少要拍一張照,屬于他們的合照。

海二少沒有拍過,聽三娘說,照相機裏住着會取人魂魄的東西,所以他一向排斥,不敢嘗試這個新玩意兒。如今已經坐在照相機前,逃走只會顯得他沒見過世面,只得鼓起勇氣,死死盯着那一個黑匣子。

正覺得緊張時,手被莊大少握住了,明明他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手卻溫暖厚重,似在告訴他“不要害怕”。

兩人挨得緊,掌櫃的沒發現這個小動作,只道:“右邊的小少爺表情放松一些,對對對,笑得開心些。”

莊大少便也低聲對他道:“開心些,我的小少爺。”

海二少覺得眼前閃出一道刺眼的白光,只聽見“嘭擦”一聲,有某個東西冒着白氣。

或許有些遲了,但在莊大少說完話的一瞬間,海二少的臉上露出了不由自主的,有些害羞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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