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這兩日海二少與莊大少相處得很愉快,事實上不過依舊過着普通的生活,可海二少卻從裏面咂摸出了好滋味。

或許是有“破除孽障”這一由頭兜着,海二少膽子很大,可說是自由自在,想親想摟都大大方方,絲毫沒有覺出什麽異樣感。海二少堅定地信了美人道士的話,一點排斥也無,認定與莊大少戀愛是天意如此,與其敷衍了事倒不如認認真真投入進去,免得老天說他心不誠,到時孽障只消個一半,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況且戀愛的感覺一點不差,與莊大少在一起,倒算不得他吃虧。

莊大少被他的坦率感染,更是一天天喜愛加倍,眼裏裝着這人,不做什麽也可看好久,使得袁小姐莫名體會到了忽如其來的冷淡。

海二少近來心情是極好的,胸口終于不悶不堵,有時還感覺軟綿綿,連瞧着天邊的太陽也覺得明亮了幾分。

而海公館卻不如海二少心裏那樣平靜。不知三姨太又吵鬧着向海老爺讨要什麽東西,總之沒能如願,連着兩天陰着臉,任誰都不敢靠近搭話。一日裏其他時間倒還好,一到飯點真可謂是坐如針氈,生怕誰點了三姨太心裏那根冒着火星子的引線,又要鬧得全家雞犬不寧,于是小輩們各自規矩得不得了,除了扒飯硬是不敢弄出其他動靜。三姨太心裏憋着火,正等着誰撞到槍眼上讓她痛痛快快罵一番,四周安靜得只聽見筷子觸碰碗的聲音,就連咂嘴聲都消失得一幹二淨,外人乍一看還以為是家教極好極講究的書香門第,哪裏能曉得這是一家暴發戶!

三姨太脾氣火爆卻并非一點不講理,挑不出其他人的刺兒,只能把火撒到本該撒的人頭上。海老爺摸透了三姨太的脾氣,本也打算不理她,可三姨太飯也不吃了,就這麽直勾勾盯着他看,使他也沒了再吃一口肉的胃口,這女人只要一不痛快,全家人就要跟着她不痛快,相比之下無趣的四姨太便顯得知書達理許多。

海老爺嘆了口氣,道:“孫孝萍,你這個年紀了,能不能不要鬧了,我們海家有錢,雖然真的是大風刮來的,但也不能這麽亂用啊。”

三姨太道:“我這把年紀了,去雲織坊買匹布,還要叫人看不起,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海老爺道:“你咽不下這口氣能咋辦?人家是師長的小老婆,你也要我買個官做做,我就會打漁!我買了官也得露怯!”

三姨太驚呼:“買官怎麽啦?你花掉銀子買個官,又不只是你一個人得好處,我們全家都有身份了,到時候我看看誰再瞧不起我們!”

海老爺氣得臉發紅,又是個粗人,嘴笨,不知回哪句有氣勢的話壓住三姨太的好,還是只能故技重施,放大音量高聲道:我說不買就不買!

海二少在一旁聽得心驚膽顫,本來碗裏盛着湯,那兩人吵架時裝作置身事外的樣子喝了個精光,此刻戰事眼瞅着就要升級,實在是做不出再若無其事夾一筷子菜的舉動了,于是放下碗連忙對海老爺道:“爹消消氣消消氣,你看你氣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海老爺深呼吸了兩口,表情終于不那麽猙獰。海大少适時端來一杯酒,給了海老爺一個“兒子懂你”的眼神,兩人不做聲地碰了一杯,一口飲盡。

兄弟倆從小到大都是這樣默契配合,海大少哄住了爹,不用等他使眼色,海二少便體貼道:“誰又給我三娘不痛快啦,您說出來,甭管是誰我都幫您還回去!”

三姨太聽罷,抛了個白眼給海老爺。海二少只覺得身旁海老爺的視線如炬,吓得他心裏一顫,不敢再放什麽“狠話”。

三姨太也拿起海老爺的酒杯喝了小口酒,看來心情真是不佳,嘆氣道:“我昨天到雲織坊,想買一匹布做衣裳,一眼瞧中了那匹樣式最好的,店家嘴也甜,哄得我開心,馬上就要掏錢買了,結果你猜怎麽着!我這兒錢還沒掏出來呢,有個女人進來了,也不管這先來後到,硬是把那匹布給買走了,我當時那個氣啊,店家卻勸我,這是‘什麽師長’的二太太,實在不敢得罪,又許諾我明日從另一家店調一匹更好的過來。我宅心仁厚,心想也算了吧,瞧那女人長成那樣,妖裏妖氣的,肯定不是什麽好貨色,為了爬上這個師長的床也不知做了多少腌漬事,她命苦,我讓着她;第二天我早早起來,又去了趟雲織坊,或許這女人是天生要與我作對的,又進來買布,又挑中那匹更好的,店家也是個慫蛋,話都不敢多說一聲,要不是看她身邊帶着保镖,老娘早就罵她個底朝天,老二你評評理,天下哪有這個道理!”

海二少聽罷,也忿忿道:“這個師長太太果然嚣張。”

三姨太乘勝追擊:“所以你說,我讓你爹買個官來做,是不是有理有據,你爹那個摳啊,跟割了他的肉似的!”

海二少兩邊不敢得罪,只能道:“明日我去雲織坊看看,能不能會會那位師長太太,若是遇見了,定給您出口氣!”

三姨太這才得了心安,老老實實把飯吃完了。

海二少第二天打扮的人模人樣,一大早就去雲織坊貴客廳坐了下來,茶喝了兩壺,點心吃了三碟,才把這位師長太太等來。

海二少本已做好對付蠻不講理的潑婦的準備,看見來的人卻晃了神,聽着那女人的聲音,也太過熟悉。往日的她雖然身處聲色犬馬之所,衣着打扮卻始終落落大方,雅致樸素,今日再見,卻是深紅染唇,眉宇細致,活脫脫是一位貴族婦人了。海二少幾乎有些不敢認,放下早已無味的茶,試探地叫了聲:“李姐兒?”

那婦人循聲轉過頭來,見是他,臉上一剎變了幾種色彩,有尴尬,有無奈,有悲傷,更有愧疚。而不一會兒卻又變回了剛才那副利落精明的模樣,許是臉上粉妝太厚,迅速遮住了一剎那的失态,遮得那樣好,好到使海二少覺得那一剎或者是他眼花看錯所致。

李姐兒笑道:“二少好久不見,我這名兒休要再喚啦,你以後叫我趙太太吧。”

海二少有些懵:“你什麽時候出……”

卻被迅速打斷了這話,李姐兒搶先道:“遇見了就是緣分,我請二少吃個茶可好?”

海二少點點頭,腦海中卻莫名想起了原先在她身邊,聽着故事,吃的那碗熱騰騰的蜜糖煮金桔。忽地回想起來,不過短短半年時間,卻好似蒙上了一層灰,朦朦胧胧的,連顏色也暗了幾分,透出前塵舊事的色調。

李姐兒将幾個保镖支開,與海二少在茶樓要了一間雅座。兩人面對面坐着,如同以往一般,李姐兒為海二少斟滿茶,嘴裏卻沒話了,空氣也是安安靜靜的,海二少早一陣喝茶喝得飽,随那茶杯冒着熱氣,又漸漸變涼,沒有搭理,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麽話。

“人家現在都叫我趙二太太,不再叫李姐兒了。”

李姐兒說,她知道海二少想問什麽,這人臉皮薄,開不了口,她便一一說給他聽,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莊大少将你帶走之後,趙家俞也把我救了出來,就是那位趙師長,他從前常光顧賦閑樓,又只找我一個,說什麽情啊愛的,我沒當回事,男人的話哪裏信得,不曾想出了事也只有他這位‘恩客’記得我。”

“欠了人情就要還的,我知道他做的什麽打算,還一份人情是還,兩份人情也是一樣還,于是我求他也把勤之救出來。”

“趙家俞是有老婆的,大戶人家的女兒,聽說丈夫要娶個妓子,不哭也不鬧,回娘家住了兩天,再過幾天我見他,便是被岳丈打得一身傷。堂堂一個師長,跪在地上被打,就這麽硬挺着,磨到家人都默許為止……說我不感動是假的,我幼時家貧,父母也沒有,早早将我賣了,沒有人為我跪過,他是第一個。”

“我嫁進去日子過得也不差,就是怕她老婆欺負我,所以故意裝作一副厲害的樣子,沒想到人家根本也沒拿我當回事,我想那就不要演了,還是做回自己,立馬就有人嚼舌根說我做作,再怎麽裝也裝不出大奶奶那份正統人家的賢良淑德,我一聽,樂了,行呗,什麽樣兒不是活,淩厲些活得也痛快。”

李姐兒這樣說着,覺得口渴了,就停下來喝口茶。

海二少道:“王秀才是不是……恨了你?”

李姐兒沒答,只笑笑,說:“二少,我不能再耽誤他了。”

海二少看着李姐兒描畫得精致的眼,裏頭盛滿了憂傷。

“從前我跟他在一塊時,總聽他說哪裏傳來什麽進步思想,又對那些個革命分析得頭頭是道,我不懂這些,我只想,若是能跟他在一起,他去哪裏我就去哪裏。後來的事你也知道,還拖累了你,我是真的對你愧疚。勤之這個罪名,要關,也許關個好久,到時候他拿什麽去追求他的理想,我想了又想,我幫不了他,唯一能幫的,也許只有這一把。”

“二少,這話我其實不該對你說。你命好,沒嘗過被兩塊錢壓得沒有自由身的滋味。錢,真是個好東西,又真是個壞東西。你有錢我有錢,我們倆叫門當戶對;你有錢我沒錢,這就叫高攀,你沒錢我也沒錢,一對野鴛鴦,羅曼蒂克根本就填不飽肚子,你懂嗎?只有有錢了,才能叫那些人都住嘴。”

海二少聽着李姐兒喃喃自語,卻覺得聽懂了。

“不管你愛哪個,愛男人還是愛女人,愛妓子還是愛窮書生,有錢了腰板才能挺起來,人家才怕了你,把你當回事兒,不敢說你。二少,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所以啊,所以……” 李姐兒的臉頰終于流下兩行淚,“我現在,不曉得有多快樂,實在是一點兒後悔都不曾有過的。”

海二少告別李姐兒慢慢往家的方向走。他的心裏悶極了,尤其是看到李姐兒坐上那輛比莊公館更豪華閃亮的小汽車,車發動,帶來一陣沉沉的轟鳴,然後一路遠去,宛如一場鄭重的告別。海二少心裏知道,也許以後再也不會見到李姐兒了,以後的以後,不會再有李姐兒,那個人已經成為了師長的太太,出門要帶保镖的,霸道得很,妝塗得很厚,一眼就能看出來以前不是什麽正經女人,精明的樣子看上去也不好惹,人人都叫她“趙二太太”,沒有人會再喊她“李姐兒”了。

海二少內心軟,這樣想着想着,鼻酸難忍,便加快了步伐,匆匆往家的方向趕。

打開房門卻發現桌子上放着一個新奇玩意兒,旁邊壓了張紙條,教他夜晚九點打開這“喇叭”,也不告訴他為什麽,只在左下角留了個“莊”字。

海二少十分好奇,本想直接到莊公館問問莊大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又暗自期盼有什麽新奇事發生,不忍破壞這一神秘,于是只能生生把這一探究竟的興奮壓下,卻控制不了地一直看他的懷表。

海二少從未感覺到時間過得如此緩慢,一分一秒如同被拉長,盼啊盼,終于盼到了八點五十,海二少照着紙條的指示打開“喇叭”。聽見茲--茲兩聲,一位嗓音甜美的密斯在裏頭說話了。

“夜晚九點,接下來是歌曲節目,甜蜜夢鄉,妙音伴您。下面這首歌曲送給一位姓海的少爺,點歌的來信祝‘小少爺永遠快樂’。”

接着便傳來悠揚的歌聲,那聲音清亮卻溫柔,似乎要把濃情蜜意細細道來。海二少聽入了迷,也忘卻了白天的傷心,只覺得整個人被泡在了蜜罐裏,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揚。

“那夜色溫柔,春也變伶俐

你聽那晚風唱,美好的愛情

它悄悄問我的思緒,你要哪裏去

我說甜蜜昏了頭,諾言總輕信

郎說莫懷疑,請你要相信,我們拉着手兒,永遠不分離”

海二少坐在收音機前,将節目聽完,覺得哪首歌也沒有第一首動聽。那歌詞他放在心裏重複了一遍又一遍,嚼出了酸與甜,又想到了李姐兒,尋常日子這時早該有困意了,海二少卻睡不着,思來想去,套上一件外套,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阿猛睡在院子裏,聽見腳步聲猛地驚醒,又見來人是海二少,便也不出聲,換了個姿勢接着睡了。

夜晚有些涼,海二少跨出海公館,見到同樣披着風衣站在巷子中的莊大少。他就這麽站着,不急不惱的樣子,像是确定海二少會來,月光照在他的臉上,那樣好看。

“好巧。”莊大少說。

海二少卻想起了某個夜晚,王勤之也曾在這條巷子裏牽起了李姐兒的手。世事滄桑,不用等時間的摧殘,或許命運和突變會先一步到來。海二少看着莊大少,心裏發酸,他原先的內心是頂不在意的,愛情本來就是快意恩仇的沖動,不曾想在此刻,竟沒由來的體驗到了一種名為失去的焦慮,好景一刻總短暫,海二少心裏想,于是走上前去抱住了莊大少。

這人的胸膛很結實,海二少靠着,覺得心中不再那麽疲憊。

“我睡不着。”海二少說。

“嗯。” 莊大少低頭親了親他的額頭。“我也是。”

海二少半晌無言,雙手卻抱得更緊。

“小少爺,夜色很美。”

海二少聽罷,不知戳中了內心的哪一處,只覺得又酸又澀,即便是咬緊牙關,還是流下了眼淚。他只覺得不安和害怕,李姐兒的遭遇委實觸動了他,深愛的人尚且如此……莊大少那麽好,他舍不得,卻總覺得有些不好的預感,唯有緊緊抱住莊大少,才能使內心平靜片刻。他真希望這桃花孽障能消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感覺到懷中的人渾身緊繃,莊大少松開懷抱,看見哭得可憐的海二少,遂即雙眉緊蹙,問道:“這是怎麽了?嗯?”

海二少不知如何解釋,只能道:“聽了歌,我好高興。”

莊大少:“真如此?不騙我?”

海二少笑着點點頭,淚水卻從眼眶裏滑落,莊大少幫他把臉擦幹,吻上他的唇。能嘗到淚水的味道,鹹鹹的,還有點澀,莊大少卻不嫌,舌頭輕輕舔掉殘留在嘴唇上的味道,然後撬開牙關,輕柔地吻過每一寸,舌與舌之間依偎交纏,像在安撫,給他力量。

分開時莊大少咬了海二少的唇,沒有出血,卻很疼,海二少诶喲一聲,不解地看着莊大少,唇有點紅腫了,透着誘人的光澤,莊大少忍住想再親親的沖動,認真對海二少說道:“下次不許哭了,再哭我還咬你,知道了嗎?”

海二少覺得胸口最後一絲酸澀也消失了,撲進莊大少懷裏,結結實實咬回了一口。

莊大少摸摸滲血的嘴角,并不生氣,笑着罵了一句:“小傻子。”

海二少見他狼狽,快樂得不行,不知死活地又湊上去,伸出舌頭将莊大少嘴角的血舔走。

莊大少眼神發暗,道:“你怕不怕疼。”

海二少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迅速收起了得意的神情,還裝模作樣打了個呵欠,道:“我困了,大少晚安。”

腳底抹油般立刻跑回了海公館,哪裏還管什麽羅曼蒂克之夜,他怕疼,特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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