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沒等字練好,海二少先寫好了那封信。

夜已經很深了,再過幾個鐘頭,天就要蒙蒙亮,做事的人便起床,扛起讨生活的什計,彎腰勞作着地把天邊點亮。到時又迎來嶄新的一日,留給海二少濃情蜜意的時光也就被擠走了。

或許是收音機裏的歌太好聽,又或者是正當心緒不暢快時莊大少适時的出現,吻得旖旎親密。總之使海二少心裏又軟又甜,即便回府也對着快要擾得他不能安睡的燥意無可奈何,水到渠成般,海二少坐在書桌前,開始下筆。這會兒倒是不在意字寫得好不好看了,沒有什麽高深的話,那些美好的詞一個也想不起來,海二少猶如孩童記日記般地寫着,終于認認真真寫出了幾行,停筆一看,滿意得不得了。

本想效仿着莊大少那樣的西洋作派,往信紙上噴一些香水,可海公館哪裏有這種熏人鼻子的新奇玩意兒,海二少也就把這個念頭打消,心裏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了自信,那樣想着:不噴什麽勞什子香水,也不作什麽文绉绉的文章,反正這些話他都會懂,一定能懂。于是看了兩回,把信紙工工整整折好,躺上榻子準備睡覺。

海二少的心裏那樣甜蜜,下唇還殘留着點點被咬的觸感,夜晚的風吹得肆意,卻不再讓他覺得透骨的冷,褥子軟和,包裹着他的身與心,覺得眼皮發沉,翻個身睡過去了。

睡時嘴角還藏着笑,等進入夢裏,卻怎麽也笑不出來了。

——不知為何,海二少總要做一些使人心慌的夢。

他夢見爹和大哥兩人坐在祠堂裏,憑空從一處升來架子,将他們倆往高處送。海二少跪在地上,長褂裏雖然縫着厚厚的棉絮,地面的涼意卻好像長了幾副利爪似的,撕開着層層保護,争先恐後地往他的骨縫裏鑽。海二少需要仰起頭才能看得見海老爺與海洗榮了,背脊發僵,仿佛等待着什麽樣的審判,恐懼感使他不敢動彈。

等了好久,他聽見前方傳來海老爺的聲音。聲色俱厲,冰冷得不帶感情:“孽子,你自己說,犯了什麽錯。”

海二少只覺得雙腿發軟,一剎那間快要跪不住了,他怕得要命,而海洗榮不知什麽時候下來了,不打招呼地就擡腳往他身上一踹,接着便被揪起來打,沒有任何章法,也不給他躲閃的機會,海二少雙耳發鳴,眼前模糊成一片,只能聽見海洗榮道:“搞男人?我們海家丢不起這個人!今日你若不改好,我就讓你死在祠堂!”

海二少哇哇大哭,哭他的痛,也哭他的委屈,這樣的時刻,誰都救不了他,下意識地喊出了三姨太的名字,這些年跟着她長大,到底從心底将她當成了親媽:“三娘救我!我哥快打死我了!我不敢了我再不敢了!”

只是這樣喊着,喊得聲音也嘶啞了,也沒等到三姨太風風火火趕來救他的身影。

海老爺也站在他身邊,罵道:“你還有臉叫你三娘?她日日盼着你好,不求你有個什麽大作為,如今你連活得光彩也不滿足她!她從哪裏來救你?她被你氣死了!”

海二少驚出一聲冷汗,絕望地大叫一聲,雙眼一睜,正是一日的好清晨。

亵衣已經全數濕透,海二少摸摸額頭,惹上一手的汗。心神不定,坐在床頭呆了好久。

昨夜寫的信還那樣放在桌面上,動也沒動一毫,他卻沒有當時想送信那樣迫切的心情。從噩夢中逃脫,他怕極了,這段日子過得再開心不過,倒使他一時得意洋洋,臉上帶着戀愛的光彩而不自知,不知要被多少個人看去了究竟。若是這樣的夢發生在半月以前,海二少是斷然不會害怕的,這場戀愛頂了天不過是他所認為的“逢場作戲”,為了解美人道士口中那個桃花孽障而已,當不得真,可現在卻不同,莊大少那樣好,兩人那樣契合,他或許是真真正正愛上了莊大少。

所以他非常害怕,越是甜蜜便越讓人覺得心驚膽顫。他怕親哥海洗榮的拳頭,怕爹被他活生生氣吐血,更怕從三娘眼裏看見失望。左右手抓着兩種砝碼,不管是哪邊都叫他難以抉擇,海二少沒那份勇氣,更別說能解決這一切的本事——他活到現在這個歲數,吃穿住行還得全仰仗家裏,從前腦子糊塗,找的那些個姐姐妹妹,談的女朋友,說到底也全是花着家裏的錢氣着家裏的人。一屋子的人疼他,不跟他計較,只求他一生平安快樂,如今他與莊大少好,紙包不住火,定要被人指着脊梁骨說閑話。

海二少從心裏湧上了愧疚與難過,把怕被打的恐懼稍稍沖淡了,卻不能使他的心裏好過。挨打不過一頓,皮肉再痛總歸有痊愈的那天,他傷害了家人的期盼,卻不知用什麽來補全。

不過一夜一個夢,短短幾個小時的時間,海二少把李姐兒那句“有錢才是本事”理解得透透徹徹,他得掙錢,只有不再仰仗海家,才有資格開口說話。一個夢,虛無缥缈的,睜開眼抓不見一個影子,卻推着海二少長大了。

三姨太對海二少最近頻頻早起滿意得不得了,連粥都給他盛得滿滿當當,連聲誇贊老二真是越活越精神;海老爺雖然嘴巴硬,說着“不過是回歸尋常人的活法”這樣的話,眼裏卻真切的有欣慰;海洗榮向來也不會說什麽好話,似罵又似誇地說了一句“那可不是,我最近連想揍他的心都沒有了”,也讓海二少心裏高興了好久。

海二少喝着粥,看着再尋常不過的一家人,眼眶微微發熱。他近來總是容易哭。

即使被夢吓個半死,該有的約會卻丁點不差。海二少拿着那封信,去對門莊公館找莊大少了。

收音機裏放着廣播,海二少第一次見這玩意兒就被甜得發膩,對它可算是頗有好感,正打算跟莊大少聊幾句收音機的妙,仔細一聽,才發覺沒有一句是能聽懂的。

海二少慶幸,還好沒有開口,又覺得有些窘,心裏罵道:大早上的就開始裝模作樣,假洋鬼子活得真累,可真是一刻都不放松。

莊大少表情有些嚴肅,不時喝兩口咖啡,卻沒有冷落海二少——手上拿着面包餅幹喂着,海二少抗議過,可惜莊大少的注意力全被那叽裏哇啦的洋文吸引過去,根本無暇搭理他的抗議。

好不容易等到莊大少聽完廣播,海二少已經摸摸肚子打起了嗝。莊大少見他可愛,表情也柔和了許多,笑道:“無聊吧,我每天早上要聽一會兒的。”

海二少不解:“作甚麽要聽這個,真的怪無聊的。”

莊大少沒有過多解釋,只含糊道:“家裏做生意,這樣的新聞總是要聽的。”

海二少便想起了十裏鎮關于莊家的各種流言,這樣的時代,做大生意的,免不了要與上頭幾個有權的有聯系,時局并不安穩,幾個派系之間鬥來鬥去,不知哪個時候才能鬥得有個結果,看看誰服氣誰。

這樣的話題不好聊,海二少也不深究,将話題稍微轉了一下,道:“說起生意,大少爺,我也想做生意。”

莊大少有些疑惑:“小少爺想做什麽生意呢?”

海二少道:“我呀,想做能賺很多錢的生意。”

莊大少笑了:“海老板宏圖大志,敢問賺這麽多錢想用來做什麽啊?”

海二少湊上去親了他一口,輕佻得不得了:“我想賺錢來養大少爺。”

莊大少又道:“海老板是只想包我一個呢,還是口袋肥了出手也闊氣,看上其他人了?”

海二少吃驚道:“嗨呀你不是在國外長大的嗎!怎麽這種舊事習氣也學了個十成十啊!要不得啊莊大少!”

莊大少覺得他太可愛了,忍不了心裏的愛意,起身抱住他道:“我原先是不懂的,後來回國見十裏鎮有個風評極差的少爺,跟着他學啊學的,就成這樣了。”

莊大少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擾得海二少的半邊身子酥酥麻麻。

海二少死不認罪:“……誰啊?哪裏來的惡少爺?十裏鎮只有一個好少爺,并沒有什麽惡少爺。”

莊大少親了親他的耳廓,道:“嗯,現在只有一個好少爺了。”

海二少這才開心,回親了他一口。

雙唇接觸可真是沒完沒了,一時半會兒委實難分開,海二少被吻得迷迷糊糊,猛地想起來了今天來莊公館的目的。

“等會兒,我那個……我有東西要給你。”

莊大少放開海二少,疑惑地看着他。海二少覺得自己真的快無法救藥了,只是被莊大少這樣盯着看,也覺得渾身發熱,心裏在喊“信有什麽重要的呢再親一口吧再親一口吧”,又不知哪裏來了另一道聲音叫道“呸!要不要臉了!白日宣淫還意猶未盡,快快把信拿出來吧!”

海二少将信從口袋裏掏出來,塞到莊大少手裏,也不看他的臉,徑直走到窗邊,假裝欣賞風景。心髒碰碰地跳得厲害,下一秒就快要湧出喉嚨了似的,海二少不敢看莊大少的反應,還嫌不夠,把自己躲到了長長厚厚的落地窗簾裏。

緊張感常常會把時間拉得很長,海二少掏出懷表,一秒秒地等着,懷表裏的相片他已經看過好多次,視線在秒針與相片之間來回掃着,越看越不敢擡頭,目光被害羞死死地釘在了懷表上。房間裏很安靜,誰也沒有發出聲。

等了好久,真的是好久了,海二少都想從窗簾裏走出來看看人還在不在,卻終于聽到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朝自己走過來,掀開簾子,抱住他狠狠吻了下去。

莊大少早就沒有了往常的克制,他的吻那樣急切,擁抱也堅定不已,好幾次海二少甚至感覺到了疼痛,但也随他去了,他知道他很快樂。就像寫信的時候他堅信着的那樣,他想說的話,莊大少全都懂。

唇齒相依,少了一份溫柔,海二少覺得兩人的嘴邊都濕漉漉的,才大早上,硬是有了那樣暧昧的氣氛。兩人被窗簾包裹着,昏暗中情愫迅速滋長,莊大少已經不單純滿足于只是親吻,雙手撫摸着,吻逐漸下移,親了海二少的耳垂,他的脖子,甚至還解開了他長褂的兩顆扣子,親親咬着他的鎖骨。

海二少意亂情迷,不知怎麽回應,只能将掌心緊緊貼着莊大少的背。不知從何處來了安全感,背脊寬厚,海二少驚擾了一晚上的心就這樣變得平靜,他被這份可靠和庇護安慰了,他不再害怕,只覺得心裏又生滿了勇氣。

一陣風吹來,光線擠進這小小的一隅,空氣使窗簾微微脹氣,拓寬了私密空間,從窗簾外看,布料底有兩雙腿,隐隐約約能看見兩道身影交纏在一起,如戀人般親昵

——這便是袁夏梨敲門進來看到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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