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再等一個雨季,濕潤會夾帶着暖意,一點點把寒冷驅散。早就過了早春時節,海二少剎那間的心慌還是帶來了一陣冰涼,激得他背脊寒毛豎起,下意識的把莊大少推開。
兩人還被軟料子圍繞着,不知道來的是什麽人,屋子裏的美好氛圍全沒有了,海二少膽怯不已,慌張全寫在臉上,害怕掀開簾子瞅見哪個最不想見的人。莊大少知道他的心思,俯身親吻了一下額頭,又捏捏他的手,悄聲道:“沒事,我去看看。”
而将窗簾扯到一旁,卻發現房間裏空空蕩蕩,一個人也無。正當海二少要開口說話時,外頭傳來砰砰砰敲門聲。
“表哥!你在不在裏面?我可以進來嗎?”
袁小姐給足了這兩人面子,輕輕将門關好,又作出什麽也沒發生過的樣子。這次不光是敲門,又在外面喊了兩句,算是給夠了提醒,聽見莊大少允她進來,才打開房門。
海二少臉色不太好,眼睛裏不如以往那樣有神采,有些飄忽不定的,或許是在腦子裏琢磨怎麽對付過去,卻沒想到袁小姐很是體貼,提也不提,編排的一堆理由瞬間便全數作了廢,又不知說什麽好,于是顯出呆呆的樣子。
莊大少倒是神色自若,仿佛真不知道剛才被人看了似的,請袁小姐坐下,又給她倒上一杯茶。
兄妹倆演得跟真的似的,倒是反襯出海二少臉皮子薄,經不住吓了。
袁小姐喝了口茶,直入主題:“表哥,我接到爹爹的電話,讓我盡早回家。”
莊大少:“怎麽催得這樣急?你不是還預備去其他幾個地方游玩的?”
袁小姐搖頭:“現在去不了了,爹說過不久或許要亂,張老虎近兩個月買兵馬買得大張旗鼓,怕是忍不到夏天……”
說着卻想起旁邊有個海二少,把後半句硬生生吞下了。
莊大少聽罷,面色嚴肅起來,說的話卻也含糊:“我這幾日聽廣播,也全是些壞消息,我吩咐過家裏工廠那邊,讓管事的活絡一些。”
海二少聽了個大概,也沒插話,總之算不得是讓他上心的要緊事。眼下最使他重視的還是袁小姐的看法,雖然袁小姐裝作沒有看見,但海二少心裏不踏實,他被昨晚的噩夢吓得不輕,一想到他與莊大少的事被撞破,或許夢裏的可怖通通都得成了真,海二少就皮肉發緊,只想着做些什麽讓他的芝荷姐姐不要抖露這秘密。
論小聰明,海二少算是在行,可這股聰明勁兒要想用到正事上,可就真是兩手抓瞎。兩人隔着一層透透的紙,秘密卻是心知肚明,海二少既沒有膽捅破,也不放心袁夏梨真的能保守秘密。思來想去找不到什麽好方法,猶如小孩犯了錯誤有意向父母讨好一般,海二少便也決定在袁夏梨回家之前對她好些再好些,說到底不過是求一個心裏安慰罷了。但做些什麽總比跟着這表兄妹倆一起裝不知道的好,海二少暗暗下了決心,拿起眼前的茶杯一飲而盡。
莊大少見他喝得豪邁,很自然地給他添滿,問道:“是不是渴了?”
如今海二少在袁小姐面前,即便是普通與莊大少交談也覺得有些不自在,便只點點頭。
莊大少又道:“那餓了沒有,我讓廚房給你做點吃的好不好?”
語氣很溫柔,但再這麽體貼下去瞎子都能看出來兩人之間有鬼,海二少不欲讓他多說,急忙道:“不了不了,我飽的。”
誰知莊大少并不配合,還接着說:“也是,剛吃沒多久,我的早餐全喂進你肚子裏了,也不該那麽快餓。”
目睹了一切的袁小姐:……
海二少心裏有事,慌慌張張,急于要轉移話題,不再理莊大少,轉頭與袁小姐說道:“芝荷姐姐,明天你願不願意同我出去玩?”
袁夏梨欣然應允:“成呀,若是火車票買得到,我再過兩天就要回家了,趁這最後兩天,你跟表哥再帶我多去去其他好玩的地方吧。”
海二少卻似被蜜蜂蟄了一般,反應極大地擺手道:“不不不,就我們倆去。”
莊大少目光轉向海二少,這人卻根本不敢看他,還在拼命說着:“我還沒單獨與你一起出去過呢,中間老夾個莊大少算什麽回事,那就說好了,明天我來接你啊?”
莊大少目光原來越沉,臉色也漸漸不好看了。見海二少那個谄媚的樣子,根本就是讓袁夏梨與他去約會!不知道他心裏做着什麽打算,但海二少好似抓住了什麽救命稻草似的,死都不放手,纏得袁夏梨點頭答應明天一定去,絕不帶莊大少為止,才松了一口氣,匆匆告別回了府。
袁夏梨還坐在位置上,表情有些僵硬:“表哥……你看這……”
莊大少心裏梗着一口血,還不能朝着表妹發邪火,只好假裝灑脫道:“你去便是了。”
只是吐出的這五個字,當真是比石頭還硬。
袁夏梨又道:“表哥你放心,我絕不會說出去。”
莊大少臉色柔和了些許,道:“多謝了。”
袁夏梨:“二少真的挺可愛的,有時雖然跟小孩兒一樣,但心眼不壞,你們倆……”
袁小姐想了一會兒,只道:“我不反對。”
莊大少只答了她的前半句話:“嗯,他很可愛,也很好。”
袁小姐有些發愁:“可是表哥,莊家這樣大的一戶人家,将來你是要抗事的,若是讓其他人發現了……”
莊大少卻早有打算:“我等不到被人發現那天,我預備過段時間跟爹娘說的。”
袁小姐睜大了眼,連音調也高了幾分:“你是不要命了?!”,又怕被人聽見,只能放輕音量小聲道:“我們都在國外留學,那些先進思想我也明白,可家裏不比外國!你這樣,這樣,真要把長輩氣糊塗不可!”
莊大少道:“我知道,可我不願辜負他的喜歡,明明沒做錯什麽,卻畏畏縮縮地像個偷情的樣子。你瞧瞧他今天,吓成什麽樣了?我沒有表示,便是對不住這份感情。爹娘那邊,我會想辦法的。”
袁小姐見他主意堅定,委實難勸,也就随他去了,頂了天也不能把她表哥打死不是?兄妹倆說開了這件事,提起向家裏講明白,氣氛一時有些低沉,袁夏梨便試着開個玩笑活絡一下:“那我明天可真的跟二少哥哥約會去啦?”
莊大少冷冰冰道:“滾吧。”
袁夏梨:“…………”
海二少不知道莊大少已經完全與袁小姐攤了牌,使出渾身解數地帶着袁小姐到這個地方玩兒那個地方吃的,玩得不亦樂乎。莊大少是真真被抛棄得徹底,海二少做戲做全套,哪還有前兩天那個黏糊勁兒,見到他就規規矩矩打招呼,懂禮貌極了;加之海二少情史豐富,要讨女士歡心是他的強項,袁夏梨這兩日回家都是面帶微笑,不知道的還真以為她與海二少打得火熱,天天出門約會呢!
莊大少心裏泛酸,又無處解套,每天早晨目送袁夏梨出門,還得語重心長地提醒她一句“注意安全”。但究竟是注意誰的安全,注意哪方面的安全,袁夏梨才不多深究,左耳進了右耳出,敷衍地應一聲,轉頭就朝門外喊“二少今天我們去哪兒啊!”,氣得莊大少又想找廚娘給他煲涼茶。
莊大少甚至很認同海二少以前罵他的話了,海二少以前總愛罵他虛僞,現在他才真切感受到,或許自己真是虛僞的:平日裏不管何事都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好像事事都能看的開,都是小事,從來沒有令他在乎的東西,現在同海二少好了,當真是心眼越來越小,表面雖然還是無所謂,心裏卻在乎得很,只差沒整日整日看着這人,不讓他到處“惹事生非”的好。
這邊吃味不已,海二少卻覺得惴惴難安。這幾日與袁小姐相處下來,雖然開心卻也不能徹底,海二少仿佛試圖在水中站立,腳趾頭左邊夠夠右邊撈撈,總找不到一塊石頭讓他站住腳,心懸着,不安着,是很使他難受的。
明日袁夏梨就要回家,兩人在飯館吃了一頓豐盛的,一路散步回來。
不曾料到莊大少竟站在巷口等着他們。
袁夏梨道:“哇,表哥來巷口接我們啊!”
莊大少神情淡然,嗯了一聲,牽住海二少的手,道:“今天玩得開不開心?”
那語氣自然得很,就像在問“你吃了嗎”般的普通随性。海二少卻被吓了一跳,想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卻發現莊大少握得死緊,并不給他“澄清緋聞”的機會,試了兩次,手只被抓得越來越用力,最後已經讓他感覺發疼。海二少頓時心裏也有了脾氣,這莊大少一牽手,把他這兩日的努力全都給牽沒了!
袁夏梨卻看出了莊大少确實吃了醋,而且醋得不輕。轉念一想也是的,他們倆人若是再出門“約會”個兩天,說不定海公館就要開始準備聘禮了,見自己表哥這樣喜歡海二少,還不吃個醋才是有問題。海二少臉上寫滿了不情願,還是想拼命隐瞞這一事實,他被莊大少吃得死死的,掙紮不開,臉氣得通紅。兩人陷入了無聲的對峙之中,原本莊大少也是想逗逗海二少,卻不知道從哪刻開始腦子壞了,開始較起了真。
眼瞅着兩人就要開始吵架,袁夏梨剛想說些什麽緩和一下,只聽見海二少一聲呵斥:“你幹什麽!”
袁夏梨是從未見過海二少那麽兇的,聞言被吓了一跳。平日的海二少确實性格溫和,但如今真是被莊大少逼急了,只想讓他快快放手,不料這一吼,使得原本就安靜的巷子陷入了更加可怖的靜谧之中。
袁夏梨只能道:“二少你別,別生氣了,其實我是知道的,你放心我……”
話還沒說完,就見莊大少捂住海二少的臉吻了下去,比剛才更用力,更有不讓海二少逃脫的決心。
袁夏梨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饒是她那樣活潑開朗的性子也受不了這樣的吵架場面,只能自欺欺人地朝着他們打了個招呼,立刻跑回了莊公館。
海二少被吻着,鼻子發酸,眼眶發澀,腦海裏只剩袁小姐那句“其實我是知道的”……那一刻他想,完了,什麽都完了,他會被揍死的。
莊大少抱他抱得用力,吻也吻得霸道,海二少心裏太絕望,也有氣,朝着他的舌頭用力一咬,莊大少吃不住這樣的疼,倒吸一口氣,還是放開了他,用手一抹,一片鮮紅。
海二少眼淚流了滿臉,質問道:“你要幹什麽?你到底要幹什麽?”
莊大少沉默地望着他,不說話。
海二少接着說:“你為什麽要在別人面前這樣?要是傳出去,我,我會被我爹我哥打死的!”
莊大少開口了,可扯着傷口,實在是疼,于是說話聲音也小了幾分,聽上去像是很失意的樣子:“二少,這樣算什麽?秘密情人嗎?你與我在一起,難不成見不得光嗎……”
海二少聽罷,心裏針紮似的發疼:“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在外面,我們收斂一點不好嗎?”
莊大少表情更悲傷:“我們是不是要收斂一世?”
海二少說不出話,淚水越來越多,擠在他的眼前,他的視線已是一片模糊。
“小少爺。”莊大少說:“我預備過段時間,跟家裏坦白的。”
這話算是真正戳到了海二少的痛處,夢裏的恐懼太過真實,使得他白天也活得謹慎,唯恐露出什麽馬腳,被家人發現,只會比夢裏更令人絕望。可莊大少這番話,幾乎是逼他往絕路裏走,算得上是不管他的死活了。莊大少活得肆意随性,他卻沒那個本事,這恐怕才是真正另海二少難過的源泉——莊大少年少有成,英格利是留洋回來,家中的生意打點得樣樣好,待人接物算得上是榜樣,他是以後要管莊家家業的人,反觀他海二少,除了花家裏的錢,什麽本事都沒有,哪裏來的勇氣去向爹娘承認自己喜歡男人?
他配不上莊大少的,從能力到魄力,他什麽也沒有。
海二少想到這裏,難過得連心都揪起來了。他唯一有的只是一堆幼稚的喜歡,他不知道這些喜歡能有什麽用,甚至經不住別人的閑言碎語和異樣眼光。
可這唯一的喜歡,卻也被莊大少小瞧了——
他聽見耳邊傳來莊大少的聲音,有些模糊,帶着很多的疲憊:“二少,你這樣也算是愛我嗎?”
海二少已經被慌亂和自卑沖擊得理智盡失,涼風吹幹淚痕又迅速被滾燙的淚水再次覆蓋,腦袋裏嗡嗡地響,他只覺得自己軟弱無能,一無是處,非要在嘴上逞個威風,情緒激動着也不知道自己胡亂說了什麽,只見對面的莊大少聽罷後呆楞住,半晌才默默點頭,回了他一個垂頭喪氣的“好”字。
巷子裏只剩海二少一人了。他把該流的淚流幹,看看作對門的海公館與莊公館,莊公館的花園還是那樣漂亮,恍惚間他想起了莊大少生日那個夜晚,西洋樂隊奏響的音樂,不知從哪位女士耳畔發散來的茉莉花香。
大約是站了好久,海二少終于恢複平靜,這時,才能仔細聽見他對莊大少說的最後一句話。在這安靜的氛圍中,海二少只能聽見自己的聲音,清晰鋒利,宛如一把開了血槽的匕首,将莊大少與他從裏到外刺得全是傷,不留一絲溫柔。
他聽見他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我從來就沒有說過愛你。”
而後他又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靜默了片刻,回了一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