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是夜,月朗星稀。
海二少吃罷飯,又陪着海老爺及三四姨太聊了好長時光,才慢悠悠地從飯廳度回房間。
薛家父母不再多留,放下碗筷以後收拾行李就離開了,三姨太也沒有客氣,本是樁喜事,卻倏地成了一場鬧劇,兩家人哪頭都沒沾一點光,光是和和氣氣吃完一頓飯,就已經堵得每個人肚子不消化了。
下人上了一壺健胃消食的茶,四人坐在廳堂一口一口喝着。三姨太頻繁的嘆氣聲幾乎可以收起來算作一盤送茶小食,海老爺本來心情不佳,亦不想再被拖入這傷心境地,眼看着三姨太沒有停下來的打算,便啧道:“好了,不要再唉唉唉個不停了,聽着就喪氣。”
三姨太遭受痛失愛孫的重大打擊,人也沒白日在薛家父母面前那麽強硬淩厲,連翻出來的白眼力度也小了許多,諷刺道:“瞧你說的這叫什麽話,這事兒本身就喪,與我嘆不嘆氣可真是一點兒關系都沒有,海利發你說說看,這難不成還是喜事不成?”
四姨太則指了指海二少手上的茶杯,讓他少喝一點兒,喝太多要涼着肚子,看三姨太又想跟海老爺擡杠,便道:“三姐,話也不是這麽說,現在曉得了總比孩子生下來才曉得的好。”
三姨太聽罷,覺得四姨太講得确實有些道理,不與海老爺争辯,又開始馬後炮起來。“我當時可真是糊塗啊。阿榮一開始就說不是自己的孩子,我還不信,總以為阿榮是害羞,現在想想,我們阿榮哪裏會是做這樣出格事的人,家裏有一個小混蛋就已經足夠了。”
海二少放下茶杯:“三娘,怎麽說的好好的,又帶上我。”
三姨太笑道:“你看你看,現在學好了,也要臉了,學會喊冤了都。從前這麽擠兌你,可是一點怨言都沒有的。”
海二少心裏直打顫,早知就不該插這個嘴,三姨太說得對極了,做出格事的人還真真就是他。
海老爺則不理會這些,心中依舊忿忿不平:“人家總說現在是新世界了,我有時候是一點也看不懂的,這世界往後總歸是你們年輕人的,可你看看,你們年輕人現在做的這些事,這叫什麽,荒唐嘛!”
過了許久,一家人的煩悶終于說了個幹淨,才聽見三姨太道:“也不曉得玲佳這丫頭要去哪,大着個肚子,手上又沒多少銀子傍身,雖說做了錯事,還是叫人擔心。”
海二少這才反應過來,将這場對話往前倒,又細細回想,海家人生氣歸生氣,卻是半點玲佳的壞話也不曾說過的。
夜深了,茶水已經變涼,幾個人心情好了許多,也再沒有哪樣新話題可以一起再說說,便起了身,各回各房。
海二少踏出廳房,冷不防地被風刮了個激靈,剛進小院,便看見海大少坐在石桌前喝酒,一杯一杯地慢慢喝,倒是看不出極為傷心的樣子。海二少不敢打擾他,放輕了步子慢慢向後退。
“你躲我做什麽?”
海大少背對着二少,不需回頭看,一早就聽見了腳步聲。
“哥,你接着喝啊,我馬上走。” 海二少識時務,預備着随時沖回自己房間。
“你過來,陪我喝幾杯。”
“不了吧……我這一肚子茶水呢,再喝今晚不用睡了,光跑茅房……”
海大少轉過頭,直勾勾的盯着他。
“我喝。”
海二少認了命,今晚陪完這個陪那個,要将所有人安撫好才算完。
海大少拿過一個杯子放到二少面前,又蓄滿了酒。海二少平日健談地很,在他大哥海洗榮面前卻是從不敢如此放肆的,想說的話有一籮筐,随便拿出哪個來都能使氣氛不那麽僵硬,但這時卻覺得這個話不适合,那個話也不敢說。想了一會兒,索性把面前的酒先幹了,總得有些什麽動靜,不然杵着像個木頭似的,顯得太呆,怕更遭海洗榮煩。
一杯酒入喉,從頭暖到了腳,海洗榮平日裏話不多,也不需要海二少多說什麽話,兄弟兩個一口一口喝着,卻格外平靜和諧。海二少并不海量,平日裏也沒有人與他拼酒,幾杯下了肚,自然就覺得眼前暈乎乎,頭腦又很清新,渾身上下忽然生出用不盡的力氣似的,看海洗榮也不可怖了,自然便打開了話匣子。
這第一問就比平日裏有膽許多,有酒壯膽,海二少免掉了那些彎彎繞繞,一箭射中靶心:“哥,你到底喜不喜歡玲佳姐啊?”
海洗榮聞言挑眉,扭頭看向自己的弟弟,臉紅通通的,顯然上了頭,怪不得能問出這樣的問題來。但臉上卻不動聲色,又把海二少面前的酒杯灌滿,說道:“你把這杯喝了,哥就告訴你。”
海二少不疑有他,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海洗榮心眼賊壞,見狀還不放心,又确認了一下。
“你別喝那麽快,一會兒醉了。”
海二少瞪大眼睛道:“我哪裏醉了?我沒醉!”
好,已經醉了。海洗榮便開始認真答他的問題:“剛開始的時候我是很氣的,薛玲佳忽然出現,我說什麽你們都不信了,我很無奈,又覺得當衆戳穿她的謊言實在不是什麽紳士作為,除了第一次條件反射地否認,之後也就再也沒說過那類的話。”
海二少卻趴在石桌上,歪七扭八地抓着重點:“紳士派頭啊……是莊大少……哥你別學他……”
海洗榮不理他,接着說:“我們本是同學,雖然交情不深,可薛玲佳若是不到走投無路,也許也不會來害我,我想若是她把真相說清楚,要我怎樣幫助她,都可以的。”
海二少又道:“哥,喝酒吧。”
海洗榮摸摸他的腦袋,随口回了一句:“不喝了,再喝哥要醉了,哥酒量不如你好。”
海二少被誇獎了,呵呵直樂,相當捧場:“你接着說接着說。”
“她一個女子,我不好把話說得太絕,我總盼望着她能自己想通,莫做這種傻事。這種騙人的事,雖然又傻又蠢,她卻也沒什麽壞想法。在我們家,與大家相處的挺好,還幫着幹活兒,有時我見她,覺得很可憐。一個人,許集惠死了,也沒什麽依靠,就肚子裏這麽一個唯一的指望。有幾次我甚至想,算了,管她是什麽打算,總之我現在沒有喜歡的對象,孩子就當是我的,娶她過門,一家人好好生活。”
海二少枕着雙臂,望着海洗榮:“然後呢,又為什麽不呢。”
海洗榮正色道:“等我回過神來,我便知道自己錯了。老二,友情是友情,愛情是愛情,可憐與喜歡、仁慈與無底線從來都是有界線的。這些本來就是不一樣的,切不可混為一談。愛情是很珍貴的,或許很難遇到,如果遇到了就要好好珍惜,怎麽能因為這樣的由頭,首先搶了它最貴重的位置呢。”
海二少有些困了,眼皮發沉,幾次險些要睡過去,嘴上卻還在強撐:“哥你說的真好啊哥……愛情是很珍貴的……”
海洗榮将酒收好,把二少扶起來,道:“我明天早上還要上班,你也回去睡吧。”
海二少呆楞着點點頭。
海洗榮見狀不放心,便送他先回房。海二少本來困得要睡過去,走了兩步,又被風一吹,倒是清醒了不少,海洗榮關上房門走了以後,整間屋子便徹底安靜了下來。
一時半會兒睡不着,餘光瞟見了放在桌子上的收音機,海二少鬼迷心竅地想起了那一夜,第一次打開它的心情。于是走過去,又照上次的方法擰開,幾道電流聲消逝後,便傳來了歌聲。不知是那位誰點給誰的,也不知送上了什麽祝福,只知道歌聲依舊撩人心弦,那歌星唱得動情,歌詞也仍然大膽豔麗,海二少卻聽出了不同,從頭到尾,哪裏都不一樣了。收音機唱了兩三首,海二少終于聽清,有王先生祝王太太生辰快樂的,有周老板祝李小姐前程似錦的,也有密斯特沈祝好兄弟留洋一切順心的,各式各樣的人情交雜着,通過電流,飛速傳到千裏以外之地,用歌聲寄情。又有多少人因為收到這樣的祝福而像那晚的他一般,快樂得無法入眠。
關上收音機,海二少擡頭看了一眼窗外的月光。今夜月色也很美,不知往後還會不會在這個節目裏聽到自己的名字。
海二少累極了,沾上枕頭沒多久便呼呼睡去。
夢中又與莊大少相見了,兩人都沒穿衣服,很不文明。
海二少很想他,上去抱着莊大少的脖子,頭微微一側便吻了上去,像是急于确定什麽似的,海二少胡亂地啃着,有幾次還使勁咬了兩口,不一會兒便弄得莊大少臉頰濕透。莊大少神情溫柔,來回撫摸着他的腰,輕聲告訴他不要着急,他就在這裏,慢慢來。觸感是真的,溫度也是真的,海二少心髒發緊,撒嬌般地抱着他道:“你騙誰,等我醒了你就不見了。”
莊大少不回他,親了他的額頭,又以唇舌與他交纏,海二少只覺得舒爽與痛苦并存,握住莊大少的手腕道:“你往下摸摸,我漲得慌。”
莊大少聞言照做,手指才剛觸碰到腰下皮膚,海二少便抑制不住地唔了一聲,或許是覺得這樣太過放蕩,便張嘴偷偷喘起了氣。莊大少的手掌包裹着,溫柔地上下撫動,海二少覺得腿腳軟透了,偏硬的毛發不時蹭到肚皮上,惹得海二少麻筋發癢,将頭埋進莊大少的頸窩,鼻尖也摩挲着脖子那塊皮膚,弄得快活緊了,便用力吸一口,不過一會兒,莊大少的脖子上便出現了幾點淡紅色的痕跡。
海二少處在這樣的歡愉中,卻不忘多提一句:“等我醒來了,你要走麽。”
莊大少好像沒聽到似的,完全沉浸在情欲中,不時發出悶哼的聲音。
海二少得不到回應,一瞬間覺不出那些快樂了,也如同被施了什麽咒語,完全抽離了身體,看着交歡的兩人,心裏卻冷得像一位陌生人。
海二少對自己說,我決定了的,以後不再哭了,所以現在也沒什麽好哭的。
莊大少手中的速度加快,将海二少摟得更緊,不停地吻着他的耳廓,隐約中,海二少聽見莊大少叫他“寶貝”。
海二少只覺得心中的酸澀難忍,這些液體沸騰着,紛紛往眼眶上湧,激得他的鼻腔發疼。他抱着莊大少,以完全依賴的姿勢,大聲道:“愛情是很珍貴的!你聽得到我說話嗎!大少爺!”
莊大少卻吻住了他的嘴,舌頭擠進口腔中,撩撥似的亂擾。海二少這才看清楚,他的眼裏全是純粹的情欲,除此之外不見其他任何東西。
海二少攀上頂峰,聽到莊大少的聲音,他說了“我愛你。”
海二少就這樣醒了,眼睛睜開,窗外還是漆黑一片,褲子濕了一塊,有些冰涼,粘粘的,讓人不願多見一眼。伸手摸出枕邊的懷表,能聽見細細的“滴滴”聲,海二少的手指撫摸着表殼內的照片,這樣黑的夜,看什麽東西都不甚清晰,可照片中的兩個人,卻留在了海二少心裏。
他很後悔,他也很想莊大少。
他原本已經說服自己了,要過回以前的生活的。可是海洗榮告訴他,愛情是很珍貴的。
第二日早晨,一家人吃完早飯,還沒等碗筷收完,便有兩個婦人找上了門。三姨太派了個丫頭去問個究竟,不一會兒小丫頭回來道“是兩位廚娘,問海公館還招不招工的。”
三姨太疑惑:“我們家不缺人,也沒貼過什麽啓示,怎麽會有人找過來?你去告訴她們,不用,讓她們再找下家吧。”
丫頭點頭應聲,快步走出去了。兩個廚娘聽罷這些拒絕的話,也不走,還與丫頭多說了兩句,像是勞煩她再走一趟幫忙傳個話,丫頭脾氣好,心腸也不賴,答應了,又進來道:“那兩位說,她們很有一手,別的不敢說,定是合海二少口味的,興許海二少會同意的。”
海二少也摸不着頭腦,對上全家人詢問的目光,也給不出什麽解答,只得硬着頭皮道:“那你讓她們進來吧。”
兩位廚娘各自背了一個布包袱走進來了,規規矩矩行了禮,只說想在海公館做工,沒有什麽出格的要求。
三姨太依舊是那句話:“我們海公館上上下下就那麽些人,廚娘忙得過來,不需要的。”
一位廚娘聽罷有些着急,生怕機會活生生溜走了似的,立馬道:“我們能做好的,二少,二少嘗過我們的手藝,他很喜歡的。”
海二少這才注意到這兩位廚娘,原來是以前偶然碰見,下工結伴聊着莊大少浪費雞蛋學做蛋糕的那兩個人。看她們的樣子,應該是被辭了工,海二少心中隐約有些不安起來。
另一位廚娘怕大家不明白,解釋道:“我們原是在對門莊公館當工的,這兩日被辭退了,不願回家種地,想在海公館找個生計,接着幹下去。”
三姨太又問道:“好端端的,怎麽會被莊公館辭退?他們可不是不講理的人。”
一位廚娘擺手道:“不是我們的問題,我們都是老實人,從不做什麽壞事的。不光我們,莊公館上上下下當工的人幾乎都被辭退了,這兩日都忙着收拾東西呢。莊家要搬走了。”
海二少頓時只覺得被突然抛進了冰水中,得用好大的力氣才能抑制住一問究竟的沖動。
三姨太了然地點點頭,又道:“那你們說的‘手藝’是什麽意思?有哪樣菜是我們海公館的廚娘做不出來的?”
那位自誇手藝好的廚娘臉上露出了自豪的神情:“從前海二少愛吃的蛋糕,都是我做的。莊大少後來有一陣總讓我做蛋糕,我剛做好他也不吃,等到海二少到莊公館做客才吩咐人把蛋糕端上去,見海二少總吃,我便曉得了二少是喜歡這一口的。”
海二少的喉嚨裏有些什麽堵着,卡得他難受,眼睛也酸澀極了,不敢多眨眼,稍微放松一些,也許要想流眼淚。
那位廚娘還怕大家不相信,又補充道:“莊大少也覺得我做的蛋糕好吃,他曾經讓我教教他怎麽做,想要做個蛋糕來求愛的……” 講着講着,卻有些跑題,“要說莊大少是對他的‘女朋友’相當好,連這樣最甜蜜的東西也要親手送給‘她’,海老爺,太太們,不信你們嘗嘗,讓我做一次給你們看……”
海二少卻控制不住地“啊喲”一聲,疼得他直打顫。
三姨太急忙站起身問道:“怎麽了?哪兒不舒服了?”
海二少捂住胸口流下眼淚:“我咬到舌頭了……”
三姨太:“……放屁!從剛才到現在,你連水都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