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男人對女人外貌的執念有多深,內心藏了多少算計,顧鴛在祖父身上已經領教過了。
然而祖父跟他的嫡長兄一比較,又是小巫見大巫。自打昭陽公主要辦茶話會的消息一傳出,顧恭盯顧鴛更緊了,每兩日就叫大夫來一次,看看她的臉恢複得如何。
顧鴛都要懷疑大夫若是到他那裏回複一句好不了了,留疤以後更醜,她可能下一刻就會被這位唯利是圖的伯祖父掃地出門。
翻臉無情的人,顧鴛上輩子見得太多了。
她要不要買通大夫把病情說得嚴重點,然後顧恭像他孫女那樣徹底放棄她,等祖父他們到了再形容憔悴地哭訴一通,讓他們意識到本家的人不可靠,抱淑妃和顧恭的大腿還不如另謀高就。
顧恭自己作死,他們旁支可不奉陪,本就不是一路人,強行擠在一條船上,一竿子打來全都沒命。
然而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不等顧鴛有所行動,顧瞻帶着風塵仆仆的一大家子投奔嫡長兄來了。
顧瞻十四五歲就被顧恭送了出去,美其名曰雲游歷練,書讀萬卷不如行萬裏路,待到顧瞻面黃肌瘦地行完萬裏路,本家早就沒了他的位置,靠着秀才的身份娶了沐陽土地主的女兒,才算紮了根有了家。
幾十年過去了,顧瞻始終心結難消,月是故鄉明,尤其帝都的月亮,看着都比南方小城的要圓。
嫡長兄瞧着也好老了,滿頭華發,臉上的褶子比他要深多了,微弓着背,個頭也縮了,想必家大業大日夜操勞所致。
沒來由地,顧瞻生出一絲優越感。
他挺了挺還算筆直的脊背,清了清還算中氣十足的嗓子,正要開口感懷一下兄弟情,卻被顧恭不冷不熱打斷:“給你們租了一棟宅子,就在街東頭,離這不遠,你們稍作休息便可過去,鴛丫頭要養病,暫且不宜挪動,過陣子病好了再搬出去随你們同住也不遲。”
“這樣也好,但憑兄長安排。”
過了幾十年,顧瞻對嫡長兄的敬畏依舊不變。
顧恭一發話他就下意識點頭,他一點頭,後面跟着的一幹子孫也搗蒜似的同步點頭,唯獨唐氏思女心切,聽聞女兒病了一聲叫起來:“我的鴛兒怎麽了?生的什麽病?她在家裏很少生病,為何一到京城就病了?”
顧恭面沉如水,不想跟侄媳婦一般見識,顧瞻見兄長神情不對,立馬拉下了臉訓斥唐氏:“無知婦孺,大驚小怪,五丫頭初來乍到,難免水土不服,調養個幾日自然就好了,能出什麽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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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兒子顧忠信跟嘴道:“父親說的是,阿鴛從小體質就好,沒生過大病,這天子腳下龍根所在地,難道還不如小縣城來得風水好,別說笑了。”
二媳婦餘氏緊随夫婿拼命點頭:“這裏風水肯定是好的,就是灰塵有點多,方才路過街道,幾個纨绔子打馬而過,塵土揚起老高,吃得我一鼻子就是,沒過一會兒又來了一批人馬,這皇城裏的人就是會玩,騎馬游街跟家常便飯似的。”
鮮衣怒馬便是形容餘氏所描述的畫面,只是她學識有限,講得沒那麽文雅,顧恭也很不愛聽,眼角微抽瞥向顧瞻:“這裏不是沐陽,說話前多動動腦子,哪些話能說哪些話打死都不可以講出來,心裏要有杆秤,別到時候得罪了貴人不自知,丢了性命還覺得自己冤。”
不是自己的子孫,顧恭懶得管教。
一群市井小民也不值得他費神,拿捏住了顧瞻讓庶弟操心去,實在教化不了就全部攆回沐陽,無用之人在京裏頭也呆不久,說不好還會扯自己後腿。
“兄長言之有理,”顧瞻對着顧恭笑得眼睛都沒了,轉身瞬間變臉,朝着一幹沒見過世面縮頭縮腦的子孫喝道,“一個個管好自己的嘴,再讓我聽到不着調的話就滾回沐陽,顧家不留沒用的人。”
“爹,您別氣,媳婦一定好好幹活,不給您丢人。”
餘氏不說話還好,一吭聲,顧瞻更來氣。.這要是在京城,他怎麽着也能給兒子讨個知書達理的小家碧玉,而不是這種毫無眼力見的黃臉婆。
“爹,你們先到宅子那邊,我留下來陪阿鴛,等她好了再一起過去。”
唐氏的父親是舉人,幼時又在京城住過,不說多有才華,但在咬文識字這方面比餘氏強多了,除了時常被風流夫婿氣得跳腳,人前的禮儀規矩可圈可點,不像餘氏處處露怯。
顧瞻對長媳還是滿意的,若是別那麽掐尖善妒,就更好了。
“你叫阿鴛放寬心好好養身子,不必擔憂,伯祖父仁厚慈愛,一定會給她找門如意的親事。”
顧瞻是時刻不忘給顧恭戴高帽,也是提醒兄長別忘了緊要事,顧恭捋着山羊須笑了一下算是回應,其實不太想搭理這個打秋風也不遮掩一下的厚臉皮庶弟。
一場團圓鬧劇似的收場,顧瞻還想見見未曾謀面的侄子和侄孫們,卻被顧恭一句來日方長打發了。
送走了親人,唐氏便火急火燎往顧鴛住處趕,這路實在是長,七彎八拐越走越偏,唐氏的眉頭也是越皺越緊,到了地方見到女兒,扯下她面紗,一時繃不住,淚如泉湧。
“娘親別擔心,我這已經好了大半,剛開始比這可怕多了,大夫開的藥很管用,內調外敷,相信再過幾天就能完好如初了。”
即便不用藥,調養得宜也會自愈,就是恢複得比較慢,而且長時間不能洗臉,顧鴛自己都受不了。
當然這些都是小事,現下最重要的就是揭穿狼狽祖孫的真面目,将唐氏拉到自己陣營,為離開這裏做打算。
聽聞女兒在京裏的經歷,唐氏面色變了又變,實在忍不住,低眉垂眼,拿帕子擦拭掉眼角溢出的幾滴淚,心裏更是将這邊顧府的人罵了個遍,暗自慶幸女兒機警,沒有着他們的道。
“若是真心扶持你當個正經妃子還好想,偏生他們心術不正,往你肚皮上打主意,就算進了宮也只是那顧甄的傀儡,咱們顧家勢單力薄,朝廷裏沒人,也幫不了你.......”
說到後面唐氏輕嘆一聲,那表情看着好像有些遺憾,顧鴛頓時無語,默了半晌才道:“要是顧甄真的願意幫我,而不是讓我給她生孩子,娘親就能同意我入宮了?”
“這,”唐氏遲疑了一下,見女兒一臉失望加受傷的表情,連忙道,“進宮有什麽好的,那位比你爹還要大上十歲,兒子女兒一大群,成年的不少,你就是生下一兒半女也争不過,家裏又沒個厲害人物,進去了也是受氣的份,還不如嫁個門第沒麽高的世家子,以你的樣貌,稍微使些手段,必将夫婿收拾得服服帖帖。”
唐氏捧着女兒的小臉仔細看了許久,剛開始有些吓到,心态放平了再瞧,其實還好,零星小紅點綴在粉紅面頰上,別有一種韻味兒。
“娘親,您說的門第沒那麽高是多高?”
顧鴛試探着問,清亮的黑眸像浸在清泉裏特別水潤,別說男人,女人看了都忍不住晃神。
她女兒即便臉上暫時有了瑕疵那也比別人家的美,唐氏這麽一想心情好轉了不少,拉過女兒的兩只手緊緊握住,神神秘秘道:“我的女兒一臉福相,說不定要嫁給貴人呢。”
貴人?
誰啊?
瞧着娘親臉上篤定的神情,顧鴛心裏莫名有些發毛,不等她開口詢問,唐氏掃了一眼緊閉的門窗,回過頭湊到女兒耳邊小聲興奮道:“我找到你的大姨母了。”
聞言顧鴛怔了一下。
唐氏跟她提過幾次小時候的事情,說那時鬧饑荒還有戰亂,不到十歲就和長姐失散,後來外祖父将她尋回輾轉來到沐陽,長姐卻從此不知所蹤,每次說起唐氏總是控制不住情緒幾欲淚下,連帶着顧鴛一聽到大姨母也跟着惆悵。
這回毫無征兆,只是出了一趟遠門,姐妹倆就意外團聚了?
要不要這麽巧?趕上說書人講的故事了!
“娘親,您是在哪裏碰到的大姨母?”
顧鴛帶着疑惑詢問,唐氏搖頭:“我還未見過你姨母,這回碰見的是她的兒子。”
說着唐氏又想哭了,走散那會兒長姐尚未說親,一晃二十六年過去,她的大外甥都已長得那麽高那麽壯,她們也老了,韶華不再,不知有生之年能否團聚。
“你們從未謀面,是如此認出彼此的?”
“我們正巧住的同一家驿館,你表哥先認出的我,看我和他母親有幾分相似便腆着臉問我的姓氏,然後一句句地就對上了,他确實是你姨母的孩子,雖說生得糙了一點,但笑起來眉眼舒展那種熟悉的感覺錯不了,更何況他身上還揣着你姨母的信物,就是為了找到我們後能有個相認的憑證。”
唐氏越說越激動,情緒上來了又想哭,顧鴛及時打住,挽着唐氏胳膊以輕快的語氣道:“能夠找到親人,這趟遠門出得也算值了,大姨母如今家住何處,不如我們抽個時間前去探望,姐妹重逢,相信祖父也是能理解的。”
“就在離京城不遠的群馬縣,你大表哥不得了,如今在長樂王麾下做事,跟着長樂王一道進京,據說還要在宮裏住上一陣,長姐也算苦盡甘來,有個這樣出息的兒子。”
唐氏話裏掩不住的羨慕,顧鴛卻有些走神。
不會吧,那麽巧,新冒出來的大表哥竟然投靠了長樂王,那麽經過宮門口時他們應該有遇到,但沒有碰面。
重生以後怪事越來越多,顧鴛隐隐有種不安的感覺。
“娘親可有見到長樂王?”
唐氏啧了一聲:“龍子龍孫哪那麽輕易就能讓人見到,他們包下了驿館後面的一個小院子,每天都有侍衛把守,守備可嚴了,便是你表哥,我和他也只匆匆見了兩面,好多話都來不及說。”
還想着讓大外甥幫忙留意一下長樂王身邊的青年才俊,有合适的先挂個號,選擇多了,這心也更定,不愁了。
顧鴛不知唐氏的心思,依然沉浸在對大表哥的好奇中,想着自己是不是遺漏了什麽,或許見過但她并未留意……
畢竟當時一心想着出宮,臉上又有恙,對上長樂王也是短短一瞥就轉開,更別說關注其他人了。
要不要将她遇見長樂王的事告訴娘親?
不過好像沒必要,畢竟她和長樂王不可能再有交集,說了也只會讓母親多想,自尋煩惱罷了。
章玉宮門外,一男一女立在紅牆邊,男人背對宮門,面嫩的女子時不時往門那邊瞅一眼,面帶歡喜之色,盡量壓着聲音道:“那方子還是你告訴我的,我為了保住她才出此下策,你非但不能怪我還應該謝我,不然你這輩子是沒機會娶到那麽漂亮的媳婦了。”
男人嗓音壓得比女子更低:“別胡說,我和她不可能。”
鳶尾嗤地一笑:“牛都沒你這麽能吹,不在意不惦記,又為何籌劃那久,還将我送進宮,不就是為了這麽一天,啊,你打我--”
肖瑭一記栗子敲在鳶尾腦袋頂,鳶尾雙手捂住天靈蓋,明媚的大眼睛帶着怪責直瞪男人:“敢做不敢認,我沒你這樣沒有擔當的哥哥,啊,還來,你再這樣我真要生氣了!”
又是一下,手勁更大了,敲得鳶尾擋腦袋的手指骨都是疼的。
“我和她的關系沒你想的那麽簡單,你眼看着也快十六了,不能一直留在宮裏,老實等着,我會想辦法把你帶出去。”
話一出,鳶尾不滿的情緒瞬間煙消雲散,臉上帶着明快的喜悅,張了張嘴正要說點什麽,秀雯走了過來扯起嗓子喊道:“娘娘叫你了,趕緊的,說了那麽久還不夠啊!”
“好的,我這就回去!”
鳶尾同樣揚起聲音回,嗓門不比秀雯小,依依不舍地瞅着肖瑭,眼圈有些泛紅:“哥哥,我走了,你自己也要保重,多吃點,別餓瘦了。”
“你也一樣。”
肖瑭話不多,但情緒也是到位的,低沉中帶着淡淡憂傷,立在原地目送妹妹一步步走遠。
秀雯并肩和鳶尾一起跨過門檻,忽然一聲笑起來:“你們兄妹也是逗,你哥都那樣壯了,你還勸他多吃,也不怕找不到媳婦,他那模樣有三十了吧!你們兄妹年紀隔得真不小。”
鳶尾沒好氣地瞪了秀雯一眼:“我哥哥虛歲也才二十五,他是為了顯得老陳穩重才那樣打扮的,剃幹淨了胡子,你想嫁都得往後面排隊去。”
秀雯呵一聲,不以為然:“你就吹吧,反正我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