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寅時已過,祈國皇城中仍有燈。

“陛下,八百裏加急!”

略帶欣喜的女聲引得年輕的君王從奏折中擡頭。

“恩。”揚眉瞥過近臣掌中的竹簡,君王的俊臉上浮出溫情。

尋常急件,圖便宜,皆是選輕軟材質為媒。如今這沉甸甸的反常物件,無異在言,大将良玉不日便會凱旋。

凱旋……

含笑參着良玉的心思,姚懷遠看折的速度要較素日快了些許。

良玉走時,她才十五。

而今,她已雙十……

流光真真催人。

“陛下可是要先看儲将軍的折子?”

知曉懷中的急件從阿姊那處來,儲雪衣大着膽子走在君王身側,明眸中盡是關切。

阿姊六歲從文,自通文墨起,便成了先帝為君王選定的侍讀,追随君王左右。彼時,君王還不是儲君,只是一不尴不尬的皇女。

待到六年後,阿姊以一篇不足千字的《奸臣論》名動京師,得諸方長者賞識,君王便也随之一躍成為先帝的心頭好。

緊手記過先帝忽然下旨,廢嫡立長,儲雪衣禁不住揚眉打量融在燭光中的君王。

君王相貌生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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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不及右相明鳶之流明豔,卻勝在穩重。

唇不點朱,發不成束。及地的青絲将那雙疲憊的眼襯得迷離且懵懂。

佐上那轉動在指尖的圓鋒……

儲雪衣想起了阿姊動筆的模樣。

君王與阿姊越來越像……

或者,阿姊越來越像君王?

眸中閃過儲良玉跨馬揮刀的身影,儲雪衣輕笑。

她定是記錯了。她的好阿姊打投筆從戎後,便再無儒生模樣。只有儲府那櫃落塵的書,還與後人說着,儲府長女曾是個文臣。

“夜深了,陛下還是早些歇着吧……”念過離右相明鳶谒見,還有半個時辰,儲雪衣冒死督促君王小憩。

此事原不該她一外臣張嘴,奈何君王早年急于政事,未曾選夫。

“不成。”察覺到眼前人在走神,姚懷遠溫聲将與儲良玉身影從雪衣的心頭驅走,“今日的折子還未批完……卿知曉,政事不得耽擱……”

“可……”雪衣正要提右相谒拜一事,卻見君王将折子放下,伸指展開竹簡。

“下不為例……”

君王似告訴雪衣,又似告訴自己。

“真該讓良玉瞧瞧你此時的模樣。”

君王的輕嘆熏得雪衣身子僵硬。

她似乎言了不該言的事情。

今時是阿姊在宗中代母行令。若是阿姊,知曉君王因她一言,便看竹簡而棄批折,她怕躲不過一堆好罰……

儲雪衣如是想着,面色發白。

直到由暗紋裹着的折子在君王的指尖折出暖光,儲雪衣才了然明悟,君王不過是一時興起,并不會與她在這小事上為難。

瞥着雪衣忽明忽暗的面色,姚懷遠輕笑着将竹簡上的“安”字轉成言語:“這竹簡乃良玉所刻。她說,北地的戰事已經平了……”

“平了?”被突如其來的喜訊擊潰,儲雪衣小退半步,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阿姊竟是将北地平了……”

“是啊……卿的好阿姊平了北地……”姚懷遠彎眉道,“北地苦寒……先帝登基四十載,屢征不得。孤以為,欲取北地,至少還得十年。何曾想,旁人一世都難成的功業,良玉竟只用了五年……”

“都是陛下聖明!”俯身與姚懷遠一拜,儲雪衣頰邊皆是桃紅。

她的阿姊,不過二十出頭,竟是這般厲害!

“呵……”伸手将雪衣扶起,姚懷遠溫聲道,“都是你儲家的陰德……”

“陛下謬贊了!”雪衣擡眸望着毫無嫉色的君王,笑道,“儲氏門楣能出阿姊那麽個奇女子已是占了百世的氣運,何敢貪功?都是陛下福德……”

“你卻是會說話。”姚懷遠斂袖從一側的案上取出一本名冊,低笑着吩咐道,“待傳罷右相觐見,你便回府歇幾日吧……良玉的封賞,孤自會斟酌……”

言罷,姚懷遠便将思緒都凝到手中的名冊上。

秋後是問斬的好時節,她卻不怎麽樂意傷人。說她優柔也好,寡斷也罷。斬殺一事歸于國主,原就秉着愛惜子民的夙願。

為君六載,姚懷遠始終深信民為國本,君國一體,傷民即是傷己。

至于自身福禍榮辱,便是神鬼之事,飄渺如煙,不可窺看。

“唉……”斂神端朱筆從厚厚的名冊裏挑出幾個酸朽名字,姚懷遠蹙眉理清開春時永寧貪污案的脈絡。

永寧一案,原不該追究。

奈何,此案關乎國本。

想着永寧一地竟是有千餘子弟,因未曾與太守行賄而耽擱前程,姚懷遠便覺得這冊上大大小小百十個官吏着實當可恨。

祈國官閣俸祿之高,素有民怨。

如若再填上這些屍位素餐之徒,那頹勢便無人能挽。

好在朝中還有如良玉,明鳶這類能臣。

“明卿,你說這幾人該如何處置?”鎖眉念過那些熟悉到閉眼都能誦出的名字,姚懷遠擡眼望向跪在殿中的女相明鳶。

她想聽聽明鳶的意思。

明鳶與她相識十五載,曾侍讀左右,又是肱骨之臣。

“回陛下……”見姚懷遠的視線已落到自己這處,明鳶不慌不忙地從袖中取出一玉印呈上,保住名冊上的衆人,“昌王已經自缢在府邸,臣不辱使命……”

“恩?昌王已死?”親手接過玉印,姚懷遠愕然。

廢儲昌王竟是這般輕易就死了?明明上月才賜地南郡不是?

記過昌王姚念安離京時,那雙滿是憤恨的眼睛,姚懷遠眼神黯了黯。

雖早在遣明鳶辦差前,便知曉昌王是貪污案主謀……但如此突然的離世,委實太過蹊跷了。

是不是有人嫁禍了念安?

重新将精力凝到明鳶身上,姚懷遠思緒百轉。

昌王的差事是明鳶辦的,昌王的死因恐怕只有明鳶能說明白。

“昌王是何時離世的?”姚懷遠眸中劃過深意。

明鳶道:“回陛下,是今晨。”

“今晨?”盯着眼前那雙閃着機敏的眸子,姚懷遠還想再問,明鳶已叩首将昌王寫的自白書呈上。

“昌王說,陛下看過這些便什麽都明了……”明鳶叩首道,“鳶今晨聞儲将軍大劫,臣請大赦!”

“恩?”見明鳶不聲不響便救下了冊上人性命,姚懷遠思忖片刻,道,“便依明卿所言吧!”

“是……”起身将偌大的宮殿留給君王一人,明鳶擡步迎上宮牆外的蕭瑟。

祈國皇室,血脈雖多,卻并不親厚。

撇過奪儲途中落敗的六位皇女,這皇家能臨朝的血脈,不過姚姓姊妹三人。皇家與尋常宗室不同。于尋常宗室,三人尚顯單薄。于皇室這三姊妹而言,只要往這三人中扔下一把龍椅,兩人都顯得擁擠,更遑論三個?

舊時昌王離皇位不過一步之遙,如今……

想過儲良玉歸期将近,明鳶眸中閃過幾分暗芒。

陛下,你可知昌王不僅好端端活着,還藏在微臣府上?

……

目送明鳶離去,姚懷遠把玩着王印悵然若失。這王印原是她賜與昌王,刻字“同光”,取義她一日臨朝,昌王便一日不死……

誰曾想,斯人已逝,她卻仍在皇位上。

倉皇俯身從案下取出四幅畫像,姚懷遠緩緩展卷,試圖掩去面上的苦澀。

顯赫的親情薄如紙。昌王一死,左右兩相怕是皆大歡喜了。

畢竟,昌王于群臣而言,是有膽識謀政的叛逆,并非姊妹。

低眉瞧着案上借的美人卷,姚懷遠思緒紛亂。

她閉目似乎就能瞧見念安,那不設防的樣子。

散漫地将帶着自己體溫的王印擲到地上,姚懷遠冷眼旁觀。

為儲時,左右便有不少謀臣以昌王掌中有印為由,離間她們姊妹。

而今,她已為掌握乾坤,卻仍護不住姊妹的性命。

委實可恨!

女子臨朝的祈國,百年皆循禮教安家宅,平四海。

信手翻閱歷朝史冊,何時能尋到今朝這等手足相殘的惡事?

追憶過先帝臨崩前那合不上的眼,姚懷遠悲從中來。

母皇離世前,便憂懼百年之後,禍起蕭牆。

誰料一語成谶?

母皇辭世不過六載,她們姚氏姊妹便僅剩兩人?

盯着寒玉與烏金相撞後留下的那抹白,姚懷遠打心眼地起了嫌惡。

登基二千個日夜,她從未敢将先帝的遺訓抛下。

社稷重,君次之。

宗族重,己次之。

若是為君便只能孤家寡人,那她還不若将這位置讓與皇妹含言來坐!

可惜,這不過是說說罷了。

含言當下未滿十二歲,還經不得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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