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是嗎?”儲良玉靜立了片刻,撫掌召開宮婢,命其尋人送右相歸府。

“明卿莫要忘了自己定下的死期。”

冷冰冰囑咐一句,儲良玉連夜乘車辇沿着京都裏栽有桂枝的大道走。

儲良玉頂着君王身子返都時是八月,此時已到了深秋。十月的祈都寒風凜冽,縱是坐在車辇內,亦是能聽到呼呼的風聲。

“這沿街的樹是什麽樹?”微微起簾從辇內往外看,儲良玉漫不經心地問着護衛在辇外的士卒。

自返都來,她便将君王身邊的親信全換成了自己在邊關的下屬。

“這……”騎馬的士卒打眼掃了掃立在大道兩旁的桂樹,猶豫道,“回将軍,這看着像桂樹,但又似乎不是……”

“嗯?”不明士卒的意思,儲良玉命駕車人停住,自行下辇。

待下了辇,儲良玉被黑夜中朦朦胧胧的疏影震撼。

祈都裏的大道修得甚直,故而那大道旁的樹也栽成了兩條黑線,直沖向遠處的黑點。

“那黑點在什麽地方?”

耳邊徘徊着“愛屋及烏”四字,儲良玉只覺遍身涼意。她想不出,若是這桂枝真的延綿至城外三十裏,她又該已何樣的心思去記挂那已然香消玉殒的人。

“瞧着像咱們大軍歸來的路。”

騎在馬上的士卒跟着翻身下馬,快步跟在儲良玉身後。

“大軍歸來?”儲良玉無意識的問話,士卒卻不禁在心底對眼前這位君王起了同情。

儲将軍死時她們這些舊部心裏也不好受。但不好受到像眼前這位君王這般,需要在儲将軍死後,聽她們這些儲将軍舊部稱其為“将軍”聊以遣懷,那便有些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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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沿途的樹八成是栽到城外了。”嘴碎的與儲良玉多言,士卒絮絮叨叨的重複着她與旁人說過很多次的舊事,“小的在北疆時,曾跟大将軍喝過酒……小的酒量雖然不好,但拉上幾個姊妹,卻也是能将大将軍灌趴在酒桌上。大将軍一喝醉酒就愛說胡話,說什麽京都八月還有花,那花不單能做餅,能做酒,還能做些稀奇古怪的糕點,聞起來香,吃起來甜,若是遇到心悅人了,送其一個兩個,或是還能賺個人兒……”

“我……将軍還說過這種話?”帶着士卒在街上走,儲良玉苦笑一聲,“那你來京都裏可曾找到過這種花?”

“嗨!小的本來打算找的。結果後來才知道,那就是将軍自個兒閑時編的瞎話。京中人過得精細,不比北地就喜歡吃個牛羊肉,喝個茶奶酒……她們這兒呀,甭管啥花都是能做成餅啊糕點啊酒啊。就連那八月,也至少有幾樣子花能入飯,什麽桂花菊花之類的,聽坊間人說都挺好吃……”士卒哈哈笑過兩聲,繼續道,“至于哄個兒郎,那就不怎麽靠譜了……據說這都裏愛花的兒郎沒幾個,祈朝的男子的不能當官,但沒人礙着他們發財……所以啊,這祈都愛財的兒郎更多些。這和北疆也沒差啥,北疆的兒郎也喜歡牛馬……所以我們這些沒見識的,都是被将軍被騙了!”

“你來京都就是想成個家?”皺眉打斷士卒的話,儲良玉道,“跟在孤身邊還怕尋不到夫家?”

“這哪能不怕啊?”士卒扭扭捏捏道,“小的從軍是十二,現在十六,要是兩年內尋到夫家都算不上早……而陛下您吶,和我們那将軍一樣,這都二十好幾了,還單着……您若是單着,小的跟着您,可不得單着?”

“你倒是想得透徹……”擺手讓士卒停在原地,儲良玉翻身上了士卒從北疆帶來的烈馬。

“陛下——”見君王竟是不打招呼就上了自己的馬,士卒急得滿頭大汗,“這馬性子烈!您還是換……”

“啰嗦!”伸手抽過士卒的馬鞭,儲良玉高聲道,“去與她們說,孤要一人出城看看!”

“這……”士卒呆呆地望着君王揚鞭的模樣,禁不住感慨。真像啊!無論是姿勢還是神态,君王都和儲将軍像神了!可怎麽臉不像呢?

略帶惆悵地收回視線,士卒一邊走向車辇,一邊惋惜,她方才竟是忘了與君王說,将軍平日話并不多。不過是喝醉了,才會說些沒用的廢話。當然,那些沒用的廢話在她們這些屯兵的人耳朵裏挺有趣就是。

儲良玉打馬沿大道疾行,思緒中盡是姚懷遠的音容笑貌。

“良玉阿姊,你看這桂花開得好不好?”

“良玉阿姊,你瞧那枝上已經打了苞……或是過幾日就會開了……”

“良玉阿姊,花開了,你說咱們喚婢子采了做餅如何?”

“餅容易壞?那做酒吧。釀酒的師傅說,不管什麽物件只要釀成酒,那就算擱個十年八年,也是可以的。懷遠今日釀個幾壇,等個十年八年,阿姊娶夫了,咱們再将其挖出來,喝它個一盅兩盅,定也是極好的……”

極好的?

勒緊缰繩停到儲府門口,儲良玉盯着儲府門上的白绫微微失神。

今日天下人皆以為是将軍離世,又有幾人知曉,離世的不是将軍,而是國君?

打馬從儲府大門牆根轉到一處甚是偏僻的小巷,儲良玉決意取了姚懷遠埋在府內的幾壇桂花酒。

尋與自己偏院較近的牆頭翻過,儲良玉穩穩地落到了儲府院內。

說巧不巧,儲良玉一擡頭便看到了幼時常瞧到的桂樹。

它還是一如自己走時那般茂盛。黑黢黢的影輕松遮住儲良玉的身形。

“呼……”吐出一口濁氣,儲良玉快步逼開府中護衛,直奔埋酒的地方。

昔時,姚懷遠埋酒選了她偏院的空地,後來,她為了逗姚懷遠,刻意将空地變成了湖。

屏息潛入湖中,儲良玉暗怪過雪衣多事,往湖裏種了太多藕。

橫七豎八的殘枝阻得儲良玉只得敗興而歸。

待她一身淤泥返回湖岸,岸邊已多了一個明晃晃的燈籠。

“陛下?”未想過在此處遇到原身,姚懷遠的身子僵了僵,她該如何解釋她出獄後未回明府,徑直央求儲雪衣帶她來了儲良玉院中?

“明相?”

眯眼打量着燭光中的人,儲良玉打心眼認同了人靠衣裝。

一個時辰前,眼前人還是惹人憐惜的囚犯。一個時辰後,怕是沒人敢質疑,右相明鳶冰肌玉骨,才貌兼全。

見原身只是盯着自己不說話,姚懷遠躊躇半晌,将手中的燈籠底與君王:“還請陛下先行……”

“行?”好笑地回望姚懷遠,儲良玉道,“不知依卿所見,孤可往何處去?”

“呃……”

被儲良玉身上的寒氣凍到,姚懷遠不動聲色地掃了掃眼前人。

原身身上穿的還是方才在獄中的那件衣裳,頭上戴的也還是方才在獄中的戴的發飾。

要非要說不同,那或是方才獄中時,原身周遭還有幾個宮婢,而如今,她眼前只有一個渾身滴水的君王。

想過十月風高,若是着濕衣在外許會染風寒,姚懷遠低眉道:“還請陛下入居室更衣……”

“更衣?”不明眼前人如何能在別人府邸說出這種話,儲良玉眸中閃過暗芒,“明卿可是忘了這是儲府?”

“是。”點頭承下儲良玉,姚懷遠解釋道,“儲大人為臣備下了兩身衣裳。臣不喜豔,故選了素的。陛下若是不嫌棄……”

“不嫌棄。”記過姚懷遠平日的喜好,儲良玉認真道,“孤想要卿身上這件……”

“這……”姚懷遠扶額。

她怎麽忘了,她與君王原就是同一個喜好。

“若是陛下喜歡,還請陛下助臣入室。”揚眉示意儲良玉自己行動不便,姚懷遠默默等着其自行回居室更衣。

儲良玉不是沒眼色的人。瞧出着素衣的女子言不由衷後,她輕笑一聲,利索地将素衣女子提起。

“你方才是如何出來的?”躲着衣袖上的水,儲良玉露出半截手臂。

“是儲大人。”被儲良玉懸抱在半空,姚懷遠啧啧稱奇。原身是何時練了這麽一身好氣力?她記得,這具身子自己用時,似乎搬搬奏折都費力。

“明卿似乎很吃驚?”儲良玉斜目迎上姚懷遠的眼睛。

右相明鳶絕不該是懷中人這副神游太虛的樣子!莫名懷疑懷中人的身份,儲良玉道:“你是何人?”

“臣?”姚懷遠一頓,待想過許是方才出神,以至露出了破綻,忙道,“臣惶恐。”

“哦?”聞懷中人對自己的身份避而不答,儲良玉作勢要将其往湖裏抛,“明卿以為死在湖中可好?”

“臣惶恐。”

姚懷遠極力擠出一抹笑。她原是不怕死的,但自打出她從大獄中出來,她忽然就怕了。她想活着,像舊時她栽在大道兩旁的桂枝那般,帶着她對良玉的思念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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