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人或是總會死。但出獄的剎那,姚懷遠突然覺察,一個人真正的死期或是不在其閉眼的那刻,而在所有活着的人都忘記了其那刻。

若是她死了,世上還有多少人會去記挂良玉阿姊呢?

原身會,可原身是君王,她要記挂國事。雪衣會,可雪衣遲早會成家立業。子民會,可子民早晚會有新的将軍護衛。

故而,記挂良玉阿姊,該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事。

當然,這事要待她将謀害良玉阿姊的歹人處置後再言。

昌王……

記起那個本該死了卻還活着的皇妹,姚懷遠勾唇。

良玉阿姊,你且看着,懷遠定能心硬一回。

“不想笑便別笑……”

嫌惡地半舉着姚懷遠往居室行,儲良玉只覺冷得緊。

今夜真是莽撞了,她着實不該黑燈瞎火到湖中去尋酒。不過,在儲府遇到明鳶,也算略有所獲。

思過明鳶出獄後來儲府并非正常之舉,儲良玉淡淡開口道:“明卿是怎麽來儲府的?”

“受人之邀。”姚懷遠未擡頭。

“何人?雪衣?”

試探着懷中人與雪衣的關系,儲良玉疑窦叢生。

似乎打她回京開始,雪衣待明鳶就一直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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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之間可是有……

驚詫于明鳶出獄後不但直接來了儲府,還受到儲雪衣的禮遇,儲良玉低聲道:“雪衣去哪了?”

“去給臣煎藥了……”姚懷遠小心答,“陛下莫要怪罪儲大人,她只是顧念臣身子不好……”

“是嗎?”不信姚懷遠口中的虛話,儲良玉略吃味道,“儲卿為何會待明卿這般好?”

“這臣也不知。”姚懷遠強打精神。她實在是困得兩只眼睛都睜不開了。自獄中轉醒只至現在,她還未尋找間隙補眠。

瞧出懷中人有困意,儲良玉敲打道:“孤以為儲卿會按時完婚。”

她打心眼不願雪衣與懷中這女子有什人牽扯。

“臣亦認為如此。”點頭稱是,姚懷遠只覺原身想太多。

她與雪衣舊時是君臣之誼,如今不過是同僚加利用關系。究其本,她原意也不願借儲雪衣之手出獄,奈何探監的人裏也只有這麽一個聰明人。

“即是這般,孤也是安心了。”推門進了居室,儲良玉将姚懷遠安置到榻上,“卿須知曉,雪衣不是卿能招惹的人……”

“臣記下了。”以為原身在儲良玉死後待雪衣愛屋及烏,姚懷遠喃喃道,“陛下若是如此更好。”

“恩?”會意到姚懷遠言辭間的深意,儲良玉微微蹙眉。她或是待雪衣太過縱容了?否則,怎會連謹言慎行的明鳶都會出言勸谏她?

“明卿多慮了……”起手将擱在案上的托盤遞給姚懷遠,儲良玉道,“動作快些。孤到屏風後等卿。”

“是。”惆悵地接過承着豔服的托盤,姚懷遠抛卻了敬語。

即便已然不是君主,她骨子裏終究還是有幾分脾氣。想着待會要穿着這身豔極的衣服歸府,姚懷遠只覺難受至極。

“怎麽還不動?”

屏風那側傳來的督促惹得姚懷遠一怒。

伸指輕輕地推了把托盤,姚懷遠聽到了意料之中的落地聲。

“啪……”

“怎麽了?”

一前一後的聲音在寧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可是摔着了?”不由自主從屏風後繞到屏風前,儲良玉與端居在榻上的人大眼對小眼。

儲良玉沒想過榻上人會這般大膽。

姚懷遠沒想過原身會親自上前查探。

互相望着對方的眼,姚懷遠率先服了軟。

一邊前倨着與儲良玉賠罪,一邊去依在榻旁撿拾地上的衣物,姚懷遠佯裝膽怯道:“回陛下,是臣不小心……”

“是嗎?”低眉剮了姚懷遠一眼,儲良玉不置可否,姚懷遠卻慌了神。

思索着原身或是會以此事為由頭在将她下獄,姚懷遠身形不穩。

“當心——”見榻上人隐隐有跌下床榻的趨勢,儲良玉忍不住提點。

姚懷遠聞聲展顏一笑,卻是堪堪撞向了居室內的石磚。

“撞疼了吧?”迅速将撞到石磚的姚懷遠扶起,儲良玉一邊撿衣物,一邊順口責怪道,“又不是小孩子,怎麽做事還毛手毛腳……”

“呃?”盯着儲良玉躬身的姿勢神游,姚懷遠忽覺眼前人不像自己。

首先,她不會凫水。所謂君子不立危,身為帝君,她從不會學這等極其危險的技藝。

其次,深宮六載,她早已習慣看婢子侍奉。莫說抱人入居室,就是與人遞個托盤,她也做不出,更莫說與臣子争一件穿過了的衣裳。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她若是活着回來,必不會如眼前人這般對待明鳶。

且不論明鳶是否真的教唆含嫣作亂,單看其近年來在朝中所為的諸事,也知其羽翼已豐。對于這般羽翼已豐的權臣,為君者自是知曉,只可暗誅之,不可明殺之。

但眼前人卻是選了最不該選的明殺。

挑眉記過自己在獄中時,含嫣曾道朝中的重臣皆是在獄外求情,姚懷遠轉眸将視線再次投到儲良玉身上。

此時,儲良玉已是撿好了衣物。

“怎麽這般看着孤?”對姚懷遠的

“感覺陛下此事真不像個國主……”

“明卿以為孤像什麽?”

“像……”姚懷遠張張嘴,卻覺口中無詞,“像……像……”

“像什麽?”

“像儲将軍……”

姚懷遠此言一出,兩人皆是一默。

姚懷遠不知自己為何會這般形容眼前人,儲良玉也不明眼前人為何能道出她的身份。

于是,兩人又重回了之前四目相對的境況中。

“你……”

“臣……”

兩人同時開口,姚懷遠一愣。

見二人在此時如此有默契,儲良玉低笑一聲,目光變得溫柔。

似乎舊時阿遠在儲府,也是這般不精明。

太精明的人總是不讨人喜歡,圍在那種人身畔的不是有所求,便是有所謀。

故而,反倒是懵懵懂懂的人更讨喜些,這也是她歸來後只處置明鳶,未處置含嫣的一個緣由。

天知她在返都時是何等氣憤,但在邁入宮門,便被含嫣環住,連聲道“嫣兒自知皇姊會無事”時,她的一切防備皆消解了。

她不相信如含嫣這般驽鈍又膚淺的人能親手弑姊。可事實又擺在眼前——阿遠因含嫣而死。

縱然含嫣一直哭哭啼啼的說三皇女還活着,但儲良玉卻一直沒找到其蹤跡。

待發覺含嫣竭力想護着明鳶後,她即有個猜測——或是明鳶打着三皇女的名頭,幹着些不為人知的事。至于這不為人知之事具體為何物,還需她細細甄別。

想着眼前人或是與三皇女無牽連,只是承了她從含嫣那處讨來的怨氣,儲良玉輕嘆道:“明卿多慮了,孤就是孤,不會是旁人。至于像儲将軍,許是明卿看花眼了……”

“恩?”從托盤中取出衣衫,姚懷遠盯着料子上的暗紋直皺眉。

她知曉雪衣挑的料子極好,但袖口這般大朵的芙蓉花真是太紮眼了。

摩挲着袖間的暗紋,姚懷遠猶豫再三,還是認命解了身上的衣結。

待衣結解完,姚懷遠随手抖抖,便将帶着溫熱的衣衫堆成了一團。

“陛下請自便……”出言要原身自己打理衣衫,姚懷遠低眉望着眼前疊好的衣衫出神,她似乎忘記了一件異常重要的事——她不會更衣。

不知姚懷遠之前的套素服是儲雪衣替她打理,儲良玉在走到姚懷遠身側,囑咐更衣後,即提走姚懷遠褪下的那堆衣衫,走到了屏風後。

隔着屏風,儲良玉捧着衣衫自嘲,她真是瘋了才在意身上的穿着。

北地數載,生死相搏,大家夥在意的都是如何活得更久,哪有幾人在意穿的何物?細論起來,也只有京都這些世家貴女才糾結究竟衣衫是素了好,還是豔了好,究竟是廣袖好,還是窄袖好……

眯眼記過自己居室內曾備有戎裝,儲良玉勾勾唇,緩步走到隔間取出衣物。

許是居室無人,雪衣卻未忘記遣人來打掃。四五載前的衣物還新嶄嶄,一如她走的時候。

“明卿許是頭次來儲府,不知這居室便是儲将軍出征前的居處……孤小時,曾與儲将軍嬉鬧在儲府……那時,孤似乎只比床榻高半個頭……”端坐在屏風外的圓凳上,看屏風上人影晃動,儲良玉一邊更衣,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舊時姚懷遠在儲府的瑣事,“明卿看到手邊的燭臺嗎?那個還是儲将軍在世時,特意為孤留的。孤幼時喜歡半夜來尋儲将軍,用得是怕黑的名頭……”

“那陛下幼時可真有趣……”略汗顏地同屏風後的人追憶往事,姚懷遠又忽覺屏後人就是她自己。

若不是自己,如何會知自己小時候只是打着怕黑的名頭來尋良玉阿姊?明明良玉阿姊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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