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想過儲良玉出征後還時常來函問她可是怕黑,姚懷遠眼角一算,竟是兀得淌出兩行清淚。

“孤小時不有趣,一點也不……”強行将自己與姚懷遠的身份對調,儲良玉扣好腰帶,喃喃道,“孤幼時即清高又臉皮薄,喜歡的不敢說出口,說出口的多不喜歡……兜兜轉轉十多年,到死的那刻,孤才明白,之前看重的東西都是那般蒼白……縱是淩頂,亦是護不住一人長安。”

“這般說,陛下已是看清了自己的心?”

苦笑着将榻上的衣衫摟到懷裏,姚懷遠哽咽。

祈山夜語恍若隔日,斯人卻已不在。轉念那日在祈山上介懷子嗣軒冕,如今思來,皆是笑談。

十年。

原來她和良玉阿姊并無她們以為的十年。

“或是錯過後轉醒才是錯的。陛下該繼續醉下去……”甚是勉強的扯唇,姚懷遠啞着嗓子道,“日子還長着呢……”

“明卿知曉孤在言何事?”

儲良玉緊了緊打理衣衫的手,她似乎聽到屏風那側的人在哭。

“明卿可有什麽傷心事?”

輕車熟路地從一側的書架中尋出出征前未看完的冊子藏至袖中,儲良玉端坐屏風後的圓凳上等姚懷遠開口。

姚懷遠道:“有。明鳶一直以為自己雖不聰明,卻遠勝旁人……”

“是嗎?孤也時常這般覺得。”

盯着屏風上的燭火,儲良玉先想到了儲雪衣,後想到了她自己。

或是剛愎自用是儲府人的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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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良玉道:“明卿不必介懷于此。就如明卿所言,日子還長着……”

“是嗎?”

靠在榻上,姚懷遠再次想起她為君時,替儲良玉選的大道。

她的良玉阿姊不求流芳百世,至少也該“踏馬歸來美名遙,提劍四顧蔑群豪”。

可如今,用詩雲,不過是“白骨一堆亂蓬蒿,一世英名風漸銷,其論生前何功過,指路祈帝墓畔瞧”。

暗恨良玉阿姊的歸宿竟是皇陵,姚懷遠變得口氣不善:“鳶以為自己能謀盡天下事……後來發覺,只要攤上人心,什麽事都謀劃不好……”

“孤也這般覺得。”儲良玉苦笑,“若是孤早前有卿這般通透,卻是不會遲這般多苦頭。”

那是陛下您不知我就是您……

“陛下多慮了。”默默盯着屏風,姚懷遠當自己在自言自語:“鳶平生最恨之事,莫過于顧念太多,以至與所念之人擦肩而過……雖欲尋,卻黃泉碧落,情牽寥落。”

“孤最恨也是此事……”從屏風後走到屏風前,儲良玉道,“孤想邀明卿縱馬,不知明卿可有意?”

“這……”熟悉的戎裝入目,姚懷遠指尖一顫,“陛下……陛下您這是……”

“這本就是孤贈儲将軍的衣物……她如今不在了,孤以為,孤穿着不為過……”将素服還給姚懷遠,儲良玉道,“還不快快穿上……”

“可……”姚懷遠預備拒絕,卻見眼前人露出怒容。

“呵……”本着趨利避害的原則與儲良玉一笑,姚懷遠腆着臉道,“奈何臣對付不來這衣裳……”

“真是無用……”儲良玉甩袖欲走,卻見儲雪衣端着湯藥禮到了門口。

“陛下……”不知君王來意,儲雪衣擔憂地望了望坐在榻上姚懷遠。

“咦?”見姚懷遠将身上的素袍攬在懷中,儲雪衣狐疑地看了儲良玉一眼。

觀自己的親妹竟是用這般眼光打量自己,儲良玉不禁甩袖将其關在門外。

“呃……”遇到如此不可理喻的君王,儲雪衣摸摸鼻子,心道,難不成明相是陛下的新歡?

貼耳聽着屋內的動靜,儲雪衣輕輕放下手中的藥碗。

“陛下,使不得……”

布料交纏的聲響引得儲雪衣面上一熱。

“如何使不得?”

君王的聲音嘶啞,隐約滲着求而不得的怨氣。

“您為君,臣為臣……雲泥之別,臣不敢僭越……”

明相還是一如既往的謙和。

“那你便是打算一輩子都躲在這屋裏不成?”

君王的腳步聲漸進,儲雪衣渾然不覺。

直到居室門被君王從裏面踢開,儲雪衣才匆匆退了半步。

“咣——”

藥碗應聲倒地。

“啊……”儲雪衣未來得及惋惜,便見君王攬着明相從居室裏走了出來。

此時,明相身上的衣物已處置妥帖。

“陛……陛下……”儲雪衣不知所措。

儲良玉冷哼道:“這半年的俸祿還是別要了……”

“這……”

儲雪衣欲哭無淚。這明明是在她府上,她也并未做什麽越矩之事……怎麽轉眼半年俸祿就沒了。

“明年的俸祿也不想要了?”見儲雪衣沒有讓路的覺悟,儲良玉威脅道,“左相許是不想知道,儲卿一日丢了一年俸祿:”

“是……”終是懂了君王的心思,儲雪衣識趣地跪地送儲良玉出儲府。

“不知陛下可還有其他吩咐?”送儲良玉到側門,儲雪衣懂君王不想見自己爹娘的心思。

阿姊死是人禍。爹娘聞訊時,已悲痛欲絕。若是在遇上君王,那或是又添一道心殇。

“要明府來人到城門口侯着。”挑眉打量着孤身送自己出門的儲雪衣,儲良玉緊緊手,正色道,“以後整個儲府便交與儲卿了……”

“是。勞陛下費心……雪衣定會照看好雙親……”跪地與儲良玉一拜,儲雪衣哽咽道,“自祈山歸來,陛下一直不願見雪衣。故而有些許話,雪衣也一直無緣與陛下說。阿姊之死,雪衣怨過陛下,也怨過含王……但雪衣最怨的還是自己。今日,距阿姊離世,已塊滿七七。七七之後七魄散,世間也再無什麽阿姊……雪衣雙親俸儒,不信佛老,故講求成仁取義。由是阿姊死時德業已竟 ,雙親皆不若雪衣這般感懷。甚至……”

“甚至何物?”追問下文,儲良玉不察懷中人已清淚沾襟。

“恩……”儲雪衣忍住奪眶的淚 “母親還言,祈山許是阿姊最好的歸宿。阿姊自小認死理,而雪衣相信陛下亦知阿姊對陛下存了不臣的心思……母親言,彼時将玉給阿姊時,便想過阿姊雖天資不錯,卻終究是塊琢壞了的玉……若是一日阿姊心思不在陛下身上,那國危矣,民危矣……為君之人,座下從不乏旁人屍骨,母親感激陛下願将阿姊遺骸迎入皇陵,亦慶幸阿姊死得其所,替陛下擋了災……故而,母親拖臣與陛下帶句話——祈山一事非陛下之過,莫介懷。”

“儲相真這般說?”姚懷遠從儲良玉懷中探頭,眼睛微微發紅,“儲将軍一事……”

“不必再言了。”出聲阻住姚懷遠,儲良玉朝着儲府正門拜了拜,轉與儲雪衣道,“回儲相,說她說的孤都記下了……”

“是。”跪送兩人上馬離去,儲雪衣渾然不覺身後多了個人影。

“母親……”對上拄長杖的儲庭芳,儲雪衣匆忙攙住,“您怎麽出來了……您不是還病着……”

“良玉回來了,為娘的病自是該好了……”

蹒跚地從側門轉回到府內,儲庭芳躬身給府內的靈位上了柱香。

旁人辨不出君王和良玉情有可原,若是她這為娘的也辨不出,那便太委屈良玉了。

心疼征戰數年的長女轉眼就成了君王,儲庭芳連嘆數聲,終是拭着淚,将這個消息爛到腹中。

做娘的,只消知曉女兒活着,一切安好便夠了。

……

城外官道上,儲良玉攬着姚懷遠飛奔。

驚訝原身的馬技,姚懷遠道:“陛下何時學了禦馬之術?”

“打祈山回來。”勒着缰繩竭力追尋桂枝的盡頭,儲良玉道,“你說,孤舊時為何要種這些樹……”

“許是希望儲将軍一回來就能看到……”姚懷遠迎着風,輕輕道,“不是人間種,移從月裏來,這麽別致的花……明鳶想,儲将軍定是喜歡……”

“若是她不識得桂枝呢?”

儲良玉自嘲着遠目。

她還當真不識得桂花。

不識得?

被身後人言辭驚擾,姚懷遠思忖片刻,篤信道:“陛下許是不在意儲将軍是否識得桂花……識得最好,不識得也罷……若是識得,便是心有靈犀……若是不識得,便是可以擇日游于芳林……鳶以為,些許事做過之後,未必需要讓有人知曉。正如陛下栽桂樹,未必需要儲将軍知道……”

“原來明卿竟是這般善解人意……”奔到桂枝的盡頭停馬,儲良玉苦澀一笑,“若是孤有卿這般玲珑的心思,或是不會一錯再錯……”

“陛下後悔讓儲将軍出征了?”

姚懷遠不再懷疑身後人身份。

許是方才在儲府時,她也為情所惑,才誤會了身後人不是她姚懷遠。

“後悔麽?”從眼睛裏淌出一滴淚,儲良玉低聲問,“若是明卿是孤,明卿可會後悔?”

“不悔。”維持君王該有的冷靜,姚懷遠給出答複。

“不愧是明卿!”大笑着掩過眸裏的落寞,儲良玉道,“孤也不後悔……若是孤後悔,這祈朝或是會死更多的人……”

“是。臣也認為陛下于讓出征一事不悔……”

但……

仰頭望着桂枝,姚懷遠默默在心底補上後半句——她後悔祈山那夜未曾放儲良玉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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