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本書

這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清晨,霧氣稀薄,擦黑的天色還能看到一兩顆點綴的殘星。

張紹臣感覺到了今日何玉軒比以往還要沉默,但他也沒太在意,低頭思考着他即将要出口的話。

作為醫者,何玉軒和張紹臣都算得上是早睡早起的典範,晨起打一套五禽戲,再溜達溜達已經成為常有的事。

張紹臣在廊下站定,淡淡地說道,“我們在燕王府待的時間夠長了。”

何玉軒斂眉,白皙的手指彎曲成一個幾近不能的弧度,又自然地舒展開來,他在做手指的靈活操練,“還不是我們該回去的時候。”再懶,這手頭功夫還是不能落下。每日早晨,何玉軒都是在心不甘情不願地爬起來鍛煉……他第無數次後悔為何成為一名醫者,知道得愈多,反而不能放縱。

他的話裏的意思很實在,燕王的病症猶在,京裏又沒有旨意,他們這些跟着來北平的人怎麽能走。

張紹臣搖頭笑起來,老神在在地說道:“可不是這個回去。”他意有所指地看着院門,随後又說,“我們本來便是為了燕王的病情而來,可瞧着在這裏也挨不上邊,不如自請離開,回到布政使隊伍中去。”

何玉軒沉默了半晌,擡眸看着一身儒雅風度的張紹臣,“布政使……我們是太醫院的人,和他們牽扯不上關系。”

張昺再好,天然帶着與燕王争鋒相對的立場。

張紹臣想着投奔他,可曾想過原本太醫院出來的人,不似朝廷的官員帶着鮮明的立場,可若是投奔……就意味着一種無聲的宣揚了。

張紹臣擺了擺手,渾不在意,甚至帶了點嘲笑的意味,“鳥為食亡,總不能一直原地踏步。”他沒聽懂何玉軒話裏的意思。

何玉軒搖頭,他的本意不是這個,但他還是婉拒了張紹臣的邀約,摻和到政事那可真的是太煩了些。

張紹臣看着何玉軒的模樣,面帶郁色,只覺得他簡直不知好歹。但他臉色變幻了幾下,也沒有再勸說。

兩天後,何玉軒就從許通的口中知道張紹臣搬出去了。

“搬?”何玉軒提筆的動作頓住。

“王爺養病不見人,但已經答應了吏目大人的說辭,早晨就有幾個人來幫吏目大人搬出去了。”許通給何玉軒取來早點,麻溜兒地擺了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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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早上搬?

何玉軒擡頭看着外頭還有些擦黑的天色,忍俊不禁。

燕王也真是不給面子。

張紹臣在這關口想走,怕不是提前知道了什麽消息,不論如何,燕王府的确不是一個好去處……可想投奔那新來的布政使,卻也不是那麽容易。

不過他今日睡得這般死,完全沒聽到外面的動靜。何玉軒一邊想着,一邊停筆,随意掃了一眼早飯,頓時有點噎住,“……過多了。”

他就一人,可桌上擺了好幾樣東西,比之前确實多了不少。

許通道:“院裏的份額是固定的,吏目大人走了,便只供應何大人一人。”

何玉軒搖了搖頭,“無需如此,一切如舊就好。”

許通應是。

何玉軒沒有強求許通坐下來一起吃,但是也沒讓人伺候的習慣,每每許通都會在這個時候先離開。

【碧綠的稀粥被攪動了兩下,朱棣嚴肅的神色漸漸化開,溫和地說道:“這粥不合胃口嗎?”】

【何玉軒低眉淺笑,卻是舀了一勺遞到男人的嘴邊,“不若你自己試試看?”】

何玉軒昨天的睡前讀物是一篇小甜文——據文章開頭所标注的——甜甜蜜蜜沒有任何糾葛的情感小短文,恰巧是圍繞着粥展開的故事。

何玉軒蹙眉,快速地喝完粥。

頻繁地想起小黑屋同人不是一件好事,他和朱棣之間沒有任何的聯系,再怎麽樣也只是無稽之談,更不用說……

何玉軒的眼神沉寂下來,他還得好好思索某些問題。

師傅戴思恭對他的影響很大,醫者醫人,也需醫心。何玉軒再躲懶,職責在身,便不會視而不見。

惠民藥局并沒有席方平這一號人,那不過是何玉軒随口胡謅,惠民藥局守門的大漢一開始便在撒謊!

這兩日他托許通去惠民藥局逛了兩圈,他回禀惠民藥局一直不開門,就算有貧民去求醫也會被趕走。

惠民藥局不是一個重要的府衙,落座在不起眼的街道上,不管做什麽都不會引人注目。因為它本來就是一個這麽悄無聲息的附屬所,更不是政事的主要所在。

可這恰恰就是惠民藥局的好處……

何玉軒蹙眉,手指搭在一起。如果惠民藥局裏面的人已經不再是原來的人,對其他的府衙來說許是立刻會被發現,可一個偏冷的衙門,除了貧民和外界也少有接觸,更不需要述職,可能十天半月都發現不了。

如果是真的,會有什麽好處?

朝廷與藩王的抗衡不可避免地蔓延到了燕王,最近燕王府的氣氛緊張,就連何玉軒也能感知一二……與這件事有關?

許通進來時,一眼看到了靠坐在椅背上的俊秀醫者,貪懶的他微閉着眼,似睡非睡,稀薄的微光打着他身上,長身俊挺,整個人都愈發溫和內斂。可再如何,他也只是一名普通醫士。

可許通總覺得,還不止如此。

“何大人。”許通道,“王爺有請。”他恭敬地說道。

何玉軒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我知……”話音還沒落下,他突然失去了聲音,驚訝地睜開眼。

燕王要見他?!

……

按照常理來說,深宅大院的前院都是給入門的幕僚或門下所居住,而後院則是宅院主人/妻妾兒女的住所。

哪怕是王府來說也同樣如是。

可燕王府卻稍有不同。

何玉軒起初入王府,就被安排在前院偏僻之所,雖然說是偏僻,也不能亂走,但是附近的還是能随意走動的。正因為如此,何玉軒敏銳地覺察到前院和後院存在極大的差別。能停留在前院的至多都是一些無足輕重、甚至包括何玉軒他們這些不被信任的“閑人”,這有點不合常理。

這前院似乎被排除在整個王府的要害位置之外,而今日這還是何玉軒頭一次稍稍靠近這王府的隐秘。

如果讓張昺謝貴等人知道,怕不是立刻挖地三尺也要把何玉軒給帶出王府,把他所知所聞探個究竟。

天色陰沉,黑壓壓得發悶,像極了暴雨前的寧靜,連一片風都無。

日頭雖淺薄,可這畫廊彎曲,水聲潺潺,假山曲徑通幽,依舊看得出燕王府的布置頗為雅致。可對曾經進出過應天的何玉軒來說,也只能算是小有風趣,要真說是繁華還是精致,還真的遠遠比不上應天府某些大戶人家。

這燕王府說是王府,也只占了一個龐大的位置,沒比他處精致如何。更像是個普通的大莊園,就是大了點、廣了點。

何玉軒走了許久,身前引路的人早就從許通換成了另外一個清秀的內監。他态度溫和,不卑不亢,偶爾經過某些地方,還輕聲給何玉軒解釋。

何玉軒從內監口中得知,他叫三寶。

燕王府外書房。

何玉軒輕舒了口氣,在三寶的引領下跨過門檻,徑直越過了寬敞的廳堂,往右側走了兩步,只聽到內監低聲道,“王爺,何大人來了。”

也便是一瞬的時間,朱棣清冷的聲線響起,“進來吧。”

三寶站在門口輕笑,沒有動身的舉動,何玉軒微蹙眉,稍一猶豫,便主動推開了稍間的門扉。

這間屋子方正,并不大,只是簡單安置着一些必備的桌椅,何玉軒甚至從眼角的餘光還能看到右側屏風後似乎還有着一張床榻。屋內彌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擦過何玉軒的周身,聞來有點像冬日寒梅的清幽。左側窗下設着一軟榻,袅袅茶香飄開,正有人獨坐獨飲,那身姿矯健,哪怕只是坐着都挺直腰板,就好像一把繃直了的弓弦,處處都透着鋒芒。

何玉軒進了稍間後欠身行禮,“下臣拜見王爺。”

說是拜見,但是何玉軒這一把還沒跪下去,就聽到朱棣淡聲道,“不必多禮。”

何玉軒也不矯情,這膝蓋還沒彎下去就站直了身,默默地眼觀鼻口觀心。直到他現在站在這裏,何玉軒依舊沒想出來朱棣會見他的原因。

朱棣為何不見京城來使,這理由太多也太充分,何玉軒都不需要多想就能總結出好幾個。

可若是要見,可找不到什麽理由。

“聽說你的醫術精湛,”朱棣眉梢微動,不怒自威,“今日便想請你來給我探探這病情。”

何玉軒微愣,倒不是因為其他,而是朱棣這語氣透着少有的敬重。

醫士雖然不大不小算是個官員,但是常年在宮裏,宮內地位稍高點的宮妃內監都能對他們呵責,這種感覺倒是有點微妙。

何玉軒習慣随身攜帶着小藥箱,剛進來的時候已經被護衛檢查過了,倒是省事不用回去再拿。他取出枕脈,溫聲道,“還請王爺伸出手。”

朱棣伸出右手,何玉軒往前走了幾步把枕脈安置在手腕下,這才半側着身子準備把脈,朱棣挑眉,“你身後便有椅子。”

何玉軒抿唇,“喏。”

何玉軒挨着靠椅坐下,視線仍舊落在朱棣伸出的右手上,這手掌很是粗糙寬大,指腹和掌心都有着一層厚厚的繭子。何玉軒伸手握住手腕,欲幫着擺正位置時,心中閃現過一段短短的描述。

【朱棣的手心總是粗粝而熾熱,摸來總是帶了些刺痛,可這份刺痛卻更能讓人記住這滋味究竟有幾分甜美。寬厚的肩膀籠罩住何玉軒,火熱的氣息從耳後傳來,只是一聲悠悠的嘆息,何玉軒就不能自控地軟了身子。】

何玉軒不合時宜地回想起近幾日看過的同人,心裏當即就黑了小臉,瘋狂地把何小人給毆打了一遍,然後何玉軒才面不改色地搭上了朱棣的手腕。

……咦?

何玉軒斂眉,這脈象瞧着有些不對勁。

俊秀醫者低頭凝神,毫無所覺那端坐的王者深沉的視線,似是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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