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平日端莊溫柔、娴靜如水的餘太妃,每每聽人提及文昭皇帝及文純皇後,便會瞬間變得激動瘋狂。趙弘謹只感到眼前一片水朦朦,整顆心宛如被鈍刀一點一點割着般的痛。

都說死亡是解脫,他不得不承認,或許這真的是對的。父輩這三人的糾葛,活着的這個,比離去的那兩個更加痛苦。她就像是一只刺猬,渾身長滿了尖銳的刺,只要旁人稍稍提及那兩人,便會奮力張起滿身刺,既傷了別人,也傷了自己。

是的,在世人眼中,如今的靖王趙弘謹,是文昭皇帝生前最寵愛的兒子,生母是後宮聖寵最濃的餘貴妃,相比之下,彼時的皇長子趙弘佑,生母喬皇後與皇帝關系惡劣到前朝後宮無人不知,無不人曉的地步,甚至有傳言,若非喬皇後出自滿門英烈的鎮國公府,只怕後位早就不保。

曾經的他也是那樣認為的,所以對三頭兩日便被父皇斥責的皇兄甚為同情。如今想想,他真真是可笑得很。所謂愛之深責之切,他只看到兄長總被斥責,卻不曾想過為何日理萬機的父皇,獨獨對皇兄的學業情況了如指掌。

還有母妃,她在父皇心目中又是怎樣的一個存在?若不愛,為何十幾年如一日的溫柔以待?若愛,為何在喬皇後薨逝後再不見後宮諸妃,包括曾被他寵得如珠如寶的母妃。

他不懂,這到底是怎樣的愛?

如玉盤般的明月高挂夜空,晚風習習,帶來桂花淡淡的芬芳,柔和的月光鋪灑在地上,投進富麗堂皇的殿內,卻無法照亮母子二人昏暗的心房。

龍乾宮內的盛宴已經結束,蘇沁琬站在衆妃嫔中間,盈盈下拜恭送啓元帝,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皇帝經過她身邊時腳步似是停頓了小片刻的功夫。

她眨巴眨巴眼睛欲細看,卻只看到高大挺拔的身姿漸行漸遠。

位尊者先行,皇帝離去後,衆人自然要讓燕貴妃及徐淑妃二人先行。

“本宮倒是眼拙了,沒想到妹妹是個深藏不露的……”蘇沁琬一怔,循聲望去,卻見徐淑妃停在江常在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

江常在身子抖了抖,嘴唇顫動,卻一句話也不敢說,只死死低着頭繼續保持着躬身行禮的動作。

徐淑妃冷笑一聲,揚起右手搭在貼身宮女素桐手上,再斜睨了她一眼,這才仰着頭往大門處走去。

而走在徐淑妃前方的燕貴妃,只在聽到響聲時回頭,意味深長地在江常在及徐淑妃身上來回望了一眼,便轉身出了門。

只有清妃,似是絲毫不将江常在放在眼內,反而在途經蘇沁琬面前時腳步微頓,對上了她疑惑的眼神,目光相接間,複雜難解。

蘇沁琬對今晚兩度引得這位娘娘注目而頗為無奈,萬幸對方只是用那雙如秋水般的明眸往她身上掃,并不曾有其他舉動,她也樂得故作不知。

跟在清妃身後的劉貴嫔,嘴角挂着一抹冷笑,陰恻恻地橫了她一眼,也不待她反應,直直便走了。蘇沁琬也不在意,沖另一邊的簡淑儀福了福,又與方嫔颔首致意,這才出了殿門。

一陣涼風襲來,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芷婵見狀,連忙将手上拿着的披風披在她身上,溫聲道,“夜裏涼,婉儀還得注意保重身子。”

蘇沁琬感激地沖她笑笑,“虧得你細心周到,連這個都準備妥當。”

“奴婢可不敢居功,這是出門前柳霜姑姑再三囑咐過的。”芷婵淺笑。

蘇沁琬微微一笑,只是攏了攏領子,拍拍因自己考慮不周而沮喪地垮着臉的淳芊的腦袋瓜子道,“時候不早了,回去吧!”

主仆三人就要往擡着空辇等候的怡祥宮太監處走去,卻聽身後有人喚,“蘇姐姐萬福!”

蘇沁琬回過頭去,認出是一同進宮的陳貴人,揚着客氣的笑容微微颔首,“陳貴人!”

陳貴人心中微惱,這段日子無論她怎樣套近乎,蘇沁琬待她的态度俱是不冷不熱的,讓她又是挫敗又是惱怒。

“說起來這也是咱們進宮後過的第一個中秋了,真真大開眼界。”陳貴人按下惱意,親親熱熱地笑着道。

“宮裏自是與別處不同。”蘇沁琬不甚在意地道。

“倒也是,瞧瞧那些舞姿,尋常人家哪能見得到。”頓了一下,陳貴人又恍若不經意地道,“連皇上都看得目不轉睛……想來宮中很快要有人能如姐姐這般有福氣了。”

蘇沁琬擡眸望了一眼殿門處咬着唇瓣孤孤單單地站立的江常在,又瞄了瞄陳貴人那故作姿态的模樣,暗暗撇了撇嘴,敢情這是挑撥來了,難不成還真當她是傻子?

她作出一副歡歡喜喜的神情道,“能進得宮來侍候皇上,本就是天大的福氣了!”

陳貴人緊緊盯着她,試圖從她臉上看出點什麽來,可蘇沁琬卻是一派無知又無辜的模樣,讓她猜不透對方是真的太過于天真,還是心思深沉到讓她察覺不了。

可是,無論怎樣她都不會相信,如今獨寵的愉婉儀,真的會不擔心有朝一日被人分寵!

“婉儀,天色不早了。”芷婵輕聲提醒。這段日子這位陳貴人三頭兩日便往怡祥宮裏去,可從觀察可知,主子并不太樂意與別宮妃嫔往來,是以她很有眼色地出聲。

陳貴人自然也是會看眼色之人,見狀便道,“天色确已不早了,改日再尋姐姐說話。”

蘇沁琬又客氣了幾句,這才扶着芷婵的手上了轎辇,一路晃晃悠悠地往怡祥宮去……

從龍乾宮離開的趙弘佑,徑自去了禦書房,進了門,便見一身黑衣的年輕男子規規矩矩地站立一邊,看到他出現後連忙迎了上來,行禮跪拜,“屬下周源,參見皇上!”

“免禮!”趙弘佑一撩衣袍在寬大的椅上坐下,“今晚之事,可有打草驚蛇?”

“并不曾,屬下只是命人小心盯着,不敢讓對方察覺。”

趙弘佑點點頭,“如此甚好,讓你手下的人盯着緊些,看對方還隐藏些什麽人,務必将他們連根拔起!”

想到後宮中那些隐藏的勢力,他眼中一片陰暗,只怪他當年分.身泛術,只顧着與前朝那些老狐貍周旋,無暇顧及後宮之事,這才讓她們鑽了空子。若非這幾年他的孩兒一個接一個夭折,有孕妃嫔一個跟一個小産,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後方竟是如此險惡。

暗嘆一聲,擡眸卻見得力下屬嘴唇動了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他不禁微微一笑,“有話但說無妨,這般婆婆媽媽的實在不是周統領的風格。”

周源憨憨地撓撓後腦勺,再摸摸鼻子道,“屬下只是覺得,如今前朝之事一刻也不能松懈,皇上又要顧着前方,又要念着後方,實在是辛苦了些。況且,女子那些事還是女子更清楚明白些,皇上不如……”

趙弘佑搖搖頭,滿腹惆悵地道,“你的意思朕明白,歷來便是男主外女主內,後宮亦如府邸內宅,本應由女主人掌管。只是,一個有能力又與你齊心的妥貼人,實在是可遇不可求。”

他的元配皇後夏馨惠,何曾不是個聰慧有加又手段了得之人,燕碧如及徐韻蘭二人如今在後宮中算是威風至極了,當年不也是被她壓得死死的。更難得的是她始終保持着一顆良善之心,并不主動挑事,更不濫殺無辜,亦正因為此,她在世時,後宮中才有皇子公主的出生。

只可惜,只一條不與他同心,便能将她擋在他的心門之外。

夫妻不同心,終有一日會激發出更大更深的隔閡,一如他的父皇與母後……

周源見他的情緒突然變得低落,也不敢再多話,垂手靜靜伫立。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聽到趙弘佑問,“那壺酒裏放了什麽?”

能到宮宴上侍候的宮女,均是經過千挑萬選,怎可能會無緣無故地摔倒,而一直老老實實坐着的蘇沁琬,更不可能會多手去觸碰對方,所以他壓根便不相信蘇沁琬在殿上的說辭。

“酒裏放了……放了欲仙散。”周源黝黑的臉龐上浮現幾絲尴尬。莫怪于皇上近幾年待後宮諸女愈發的冷淡,這般心狠手辣的女子,只因一點雞毛蒜皮之事便要致人于死地,就連他這個在刀尖口上過日子之人,見過不少腥風血雨,可也不由得一陣膽寒。

殺人不過點頭間,對方卻用如此陰狠毒辣的招數對付一個根本算不上有深仇大恨之人,實在是……

‘啪’的一聲,趙弘佑一掌拍在禦案上,臉色鐵青,“毒婦,果真是不折不扣的毒婦!”

欲仙散,顧名思義,服用了此藥之人會感覺欲仙.欲.死,此感覺之于已經人事的女子來說更甚。他不敢想像,若是蘇沁琬果真飲下了那被下了欲仙散的酒……她這一輩子便被徹底毀了。欲仙散不會致人于死地,可中了欲仙散之人卻恨不得當場死去,只因活着不但自己痛苦,還連累家族親人。

一個當衆寬衣解帶,神情舉止如正行周公之禮的女子,本就已是不潔,活下來也是一輩子擡不起頭!

趙弘佑雙手上青筋彈跳,胸口急促起伏,清俊的臉上青紅交加,眼中是滔天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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